我很惊讶节子需要花这么久的时间化妆。对女人来说,化妆是一种微妙的手段。就算两个人化妆的方法一样,也会因为不同的场合出现不同的妆。观察女人化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最近常看到一些年轻女孩在电车上化妆,发现她们都将笔刷这类化妆小工具使用得很熟练,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中,还能认真端详自己在小镜子里的脸,不禁令我深深佩服。不论何时何地,女人最关心的还是自己那张脸。有趣的是,当她们阖上镜子、抬起头的瞬间,脸部肌肉瞬间放松,一张脸竟变得毫无表情。人在照镜子与没照镜子时的表情差异极大,我想,每个人在镜子前面,一定都做出“这就是我”的表情。

我有个朋友与姐姐、妹妹共三人住在一起。她妹妹开始工作后,她与妹妹便常一起出门上班。某一天,两人又一起出门,急急走向车站,经过一间理发店时,两人同时转头看向映在理发店玻璃门上的身影,视线刚好交会,两人都尴尬得不得了。那扇玻璃门因为颜色与光线反射的关系,可以映出路过行人的全身,所以两人每天经过时都会习惯性地检查全身的服装仪容,而那天凑巧两人都同时转头。我自己也有一个检查全身服装仪容的地方,就在车站前面面包店的展示橱窗,每次经过时,都会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在窗上的倒影。仔细观察,其他过往行人几乎都会这么做,只要经过这类场所,就会自然而然地端正身姿,作出“这就是我”的表情。

镜子是令人又爱又恨的东西,它会忠实地呈现一切,不论你想不想看见。百货公司的镜子又被称做“阿谀之镜”,镜中的影像会比实际来得修长,但人们明知如此,却仍甘愿被愚弄。

我投资了不少钱在基础化妆品上,除此之外的东西则不轻易购买。譬如指甲油或口红,我会买几种自己喜欢的颜色在长时间内反复使用,节子则是一有新款推出,就一定会买,这已成为她每季的例行公事。

我让节子专心上妆,一个人间晃到餐厅入口附近的开放空间。

彰彦靠坐在沙发上,伸长了脚,悠闲地眺望大海。

“早安。”听到我的声音,彰彦也回我一个早安与微笑,“莳生呢?”

“那家伙还霸占在厕所里。我还以为他是速战速决的人,没想到居然这么会拖,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难想像性急的彰彦会因为不耐烦而跑出来。

我挑了一个彰彦对面的位子坐下。

“节子还在化妆?”彰彦先开口。

“你还真清楚。”我有点惊讶。

“她根本就像个剧团团员,各式化妆用品一应俱全。前天晚上我曾帮她提行李,重死了。我问她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该不会是尸体吧?她却说是化妆品!我再也不会帮她提行李了!”

看到彰彦气呼呼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趣,不禁笑出声来。

“欸,别太在意了,每个人多少都有自己的坚持嘛。”

“利枝子,你还是没变。”

“你们也没什么变呀!”

“也不尽然。”

“彰彦,你看起来很幸福。我真想见见你太太,听说她是个了不起的才女?”

“是没错,但说来丢脸,其实我对她的工作内容一点也不了解。”

“是你没想过要进一步了解吧?”

“你知道莳生离婚的事吗?”

彰彦单刀直入地问我,我轻轻点头。

“我听节子提过。办正式手续了吗?”

“听说已经将协议书送过去了。”

“那就还不确定了,我想他太太应该不会签字。”

“但莳生很坚持。”

“你知道原因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只说想恢复单身。”彰彦蹙起眉头,一脸困惑地偏偏头。

“他连你也没说?”

“他一向很少说自己的事,倒是很常成为被讨论的对象。”

“你不生气吗?”我觉得有点意外,怎么连他最好的朋友也这么说。

“不会啊,为什么要生气?如果莳生不想说,我也无所谓。”

彰彦对我的话颇不以为然,我却为此觉得有点感动。原来这就是男人的友情,换成女人,如果好友有任何隐瞒,很可能会因此翻脸。

“彰彦,你就从实招来吧!”

我带着恶作剧的笑,探身向前;这个突然的行为吓了彰彦一跳。

“什么?”

“啊啊,你心虚了!做过的坏事太多,现在脑袋里就像跑马灯一样转来转去,对吧?”

“别乱说。利枝子,你的个性还是一样恶劣。我哪有什么好心虚的。”

“彰彦,告诉我吧!”

我换上认真的表情,重新坐好。彰彦的大眼掠过一丝不安。我知道他也在意着某件事,但我不知道是什么。

“你为什么要策划这次旅行?”

“什么为什么?”彰彦一时语塞,腕表滴滴答答地走着,“我只是希望几个老朋友能一起出来走走,真的。而且我一直很想来Y岛,如果能和你们一起,那就更好了。我偶尔也想重温一下过去的时光嘛!”

很恰当的理由,但他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安。

我刻意沉默,凝视彰彦,观察他的样子。果不其然,他像心里有鬼似的,开始变得慌张。

“喂,你怎么跟我老姐一样,这样盯着我是想看我出糗?”

“咦?原来你真的别有企图?”

“没有。”

“既然这样,那封奇怪的电子邮件呢?”

“奇怪的电子邮件?你说我的力作‘Y岛旅行计划’吗?”

“我指的是出发前的最后一封。”

“你说那个啊?有什么不对吗?”

“你为什么会突然说出‘美丽之谜’这种话?”

“原来是这件事,你不觉得很好玩吗?昨天看你还挺乐在其中的,我也是。”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想问我们?”

这次彰彦真的愣住了。我的视线紧紧锁住他的脸。

“没有啊,我没什么特别的用意。”彰彦的眼神开始飘忽不定。

“你寄那封电子邮件的时候,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紧追不舍地追问。

观察彰彦表情的同时,我的脑子里也闪过一个想法:我问这些究竟想怎样?我的视线一隅是美丽的大海。明明是难得的美景,还有辛苦好久才盼到的假期,我却坐在度假饭店的豪华沙发上质问朋友迂腐的“日常话题”。

我突然讨厌起这样的自己,立刻换上一张笑脸。

“抱歉,明明是难得的一趟旅行。”我将两手一摊,靠上沙发椅背,“这次的主题是‘不平凡’,我却还在现实生活中游走。”

彰彦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似的注视我。

“你们真的很像。”

“我们?”

“就是你和莳生。”

彰彦这句话让我哭笑不得,一股悲戚涌上心头。我知道与莳生再度相逢,必定会出现这句让我既怀念又心酸的话——你们两人很像。

“你错了,我们一点也不像。”

“至少在问话的技巧上很像,一下子逼问,一下子诱导,如果再让你这样问下去,什么话都被套出来了。”

彰彦在抱怨的同时,也有要干脆将话挑明讲开的意思,但我决定先换个话题。

“莳生现在一个人住吗?要是我,一定会找个人作伴。”

“他目前一个人住在单人公寓套房。”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我与彰彦都在等待对方先出牌。

我决定先出大牌,因为之后很可能没有与彰彦单独谈话的机会了。

“彰彦,你对梶原忧理的事知道多少?”

这个名字一出现,我便发现彰彦的眼神毫无变化,但我知道他也在等我说出这个名字。

彰彦放弃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个名字一定会被提起,但昨天在计程车里突然听到时,还真的被吓到了。”

“嗯,我也很吃惊。”

“毕业以后,你真的从没见过忧理吗?”

“我曾经找过她,但她音讯全无,我也无从找起。我知道忧理的父亲在她小时候再婚,之后她便搬去与奶奶同住,每天通车上学。后来忧理的奶奶在她上大学那阵子过世,她似乎就与家里断了联络。剧团占了她生活的一大部分,所以我也不曾听她提过家里的联络方式,还是学生事务处与剧团的人告诉我,我才知道她是关西那边的人。”

“梶原忧理,是我的远房亲戚。”

“什么!”

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不禁惊讶地睁大眼睛。忧理有一副像西方人的美丽容貌,这一点的确与彰彦很像,但我从不会将这联想在一起。

彰彦轻轻挥手,“我没特地去找她,也不清楚她是否知道我与她的关系,但我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事,她在家族里很有名……是一种有如禁忌的存在。”彰彦试着以最委婉的方式说明。

“禁忌?”我讶异地注视彰彦。

“简单地说,她是歌舞伎某名门的私生女。”

彰彦的直接再度让我惊愕。

“私生女?那她再婚的父亲是……”

“那是她继父,在她母亲过世后再婚。她继父与其再婚对象与忧理完全没有血缘关系,所以当然不会住在一起。”

“那毕业公演的戏不就是……”

“嗯,剧情大概取材自她自身的境遇吧!不过有些情节太过夸张,应该是虚构的。”

一个近乎封闭的校园,一个从小被当成男孩养大的女孩,还有即使害怕仍协助她犯罪的女主角……我所相信的东西有一部分开始动摇。

经过昨夜,我对忧理与莳生的认识已产生微妙的变化,如今我才发现,那不过是个开始。我有预感,接下来将有更多新的底牌会在眼前揭晓,并将我彻底击垮。

“忧理她……她还活着吗?”

我不自觉地将内心的疑惑脱口而出,彰彦的惊讶自然不在话下。

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我决定祭出我的王牌。

“我说了你不要笑我,这只是我自己的揣测——我一直认为忧理已经死了。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我一直这么相信。”

我只差没说我认为是莳生下的毒手。

彰彦一直盯着我,而我将长期积累在心中的大石丢出后,顿时觉得轻松不少,也冷静许多。我发觉彰彦似乎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继续往下说:

“我与忧理的感情很好,虽然发生那种事,但我不相信她会这么久不与我联络。”

我确信彰彦早就知道我与忧理、莳生之间的三角关系,所以只是点到为止。我相信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可是,也可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事。”

彰彦的语气似乎另有所指,仿佛最近曾听过关于她的消息。

“彰彦,难不成你最近会见过忧理?”

彰彦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看。

“不,我没见过她。”

“可是,她不是你的远房亲戚吗?难道你老家那边也完全没有她的消息?”

“这个……”

彰彦似乎为了什么而烦恼,我认为他一定是因为我们的想法有些出入,才会陷入迷惘。

我静待彰彦再度开口。我发现他似乎也有话想说,但不知该从何启齿,我决定等,等他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餐厅里陆续走出一些看似观光团的游客,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走过我们旁边。

我开始焦急了起来。那两个花很多时间洗澡与化妆的人应该也快出现了。

彰彦在想同一件事吗?他脸上透露出:我是真的花时间想过才开口的表情。

“其实,我烦恼的就是这一点。我的亲戚中也没人与忧理有往来,只是偶尔会听到某些风声。今年夏天,我听到一则奇怪的传闻——”

彰彦突然有一瞬间的犹豫。我带着充满期待的眼神凝望他,他仿佛豁出去了。

“搞不好,梶原忧理已经在最近死了。”

“你说什么?”

今年夏天?最近?

彰彦的字字句句都强烈地震撼我的细胞。

他的意思是,直到最近,忧理都还活着?一直没与我联络、从舞台上消失的忧理,其实一直都还活着?

忧理在我心中再次凝聚而成的形象瓦解了。原来她存心与我避不见面,并刻意疏远我。我内心被不安的情绪啃啮,摇摇欲坠。

“死因呢?在哪里去世的?”

我焦急地想知道答案,彰彦只是叹息,并摇摇头。

“我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她似乎过世了。

“这样也该有个墓吧?”

“总之,我什么都不知道。忧理的母亲虽然是三崎家的远亲,但彼此不常往来,而且她母亲过世后,就几乎断了联络。”

“我记得忧理的生父似乎与她还有联络。”

“这也是个谜,或许只有提供经济上的援助吧!我知道她学生时期从没打过工,难道没有金钱上的困扰吗?”

“嗯,我从没听说她有打工。她常常看电影,日常开销应该很大才对。”难道我连到忧理坟前祭拜的机会都没有?我突然有白忙一场的感觉。随后我又问,“然后呢?这件事是怎么牵扯到你那封奇怪的电子邮件?”

彰彦脸上立刻露出“这家伙,怎么还不放弃”的表情。

“听到这个谣传后,过没多久,我突然接到莳生打来找我去喝酒的电话,这种事常有,但我记得他那天的样子明显不对劲——好像刚刚参加完某人的告别式。”

参加告别式……

“莳生穿着黑色西装,黑色领带,从还没喝酒时就双眼无神,看起来挺恐怖的。我问他:‘你去参加谁的告别式?’他只说:‘没什么。’你不觉得这个答案很奇怪吗?参加告别式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更何况他那天完全是参加告别式的标准打扮。我又问:‘谁过世了?’他回答:‘以前一位受到非人待遇的人。’而且说话的语调很冷。结果我们虽然一起喝酒,但他几乎一直仰头看天花板,而且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他去参加谁的告别式。”

彰彦以困惑的语调结束话题。

以前一位受到非人待遇的人——我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涵义,但莳生掌掴忧理的画面又浮现脑际,在这种情况下,遭受非人遭遇的,应该就是忧理了。

“买单时,莳生的口袋里掉出一条手帕,里面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那个好像是什么……”彰彦的眼神显得很遥远,似乎正回到过去寻找当时的情景,“是一个红色缎带的领结,那时就觉得好像在哪看过类似的东西,再加上又听到家族间流传忧理过世的谣言,所以我就自动将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我不自觉地点头。红色领结——忧理那一晚捧着的领结。那大概是忧理的遗物,但为什么是莳生得到?为什么不是我?

“我明白这些都是自己的任意揣测,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个领结就是忧理那时拿的领结,也不清楚莳生参加的究竟是不是忧理的告别式,不过,我却将两件事合在一起,自己想像过许多种情况,但仍是一头雾水。或许就是因为这种暧昧不明的感觉,所以我才会写下那封邮件。”

“我明白。”我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我早就知道莳生与忧理的事,但总觉得奇怪。我认为莳生不想说也无妨,但另一方面,我也想借这个机会知道真相——我知道这只是出于自己的好奇。”彰彦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非常能理解。”我深有同感。

莳生与节子先后从电梯中出现,彰彦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地向他们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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