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膳所的不在场证明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九号,早上十点多,鬼贯警部接获了黑色皮箱送达的通知。
当鬼贯警部走到警视厅大门口的时候,不料近松由美子正站在那里。
“我把皮箱当成随身行李托运,然后就跟着它一起来东京了。今天早上才到的。”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有踏上东京的土地了吧,她的脸颊犹如发烧一般,泛着红晕,眼中散发着闪亮的光辉。由美子今天穿的服装,也相当有品位。此刻的她,身穿斗篷式黑色大衣,戴着附面纱的绿色帽子,在保持寡妇应有拘谨的同时,也稍稍崭露了自己的个性。
“皮箱就交付给您了,待您有空闲的时候,再来解答一下,我的诸多疑问吧。”
只要有了这只皮箱,想证明近松的清白,不过就是时间问题罢了一鬼贯警部在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笑容,展现出充分的自信。
等由美子回去后,鬼贯警部立刻打电话,给膳所善与白川运输行,拜托他们来鉴定这只皮箱;另一方面,他也命令部下丹那刑警,彻底清查皮箱的出处。
与行李箱不同,普通皮箱并没有相当于盖子的东西。皮箱使用时,要先将箱子直立起来,然后把箱子从中间向左右拉开。其中一侧的半个皮箱,就像是把衣柜嵌人其中一般,并列着一排抽屉,另一侧则像是吊衣柜一样,在上方固定着衣架。但是,这只皮箱却舍弃了抽屉部分,而是直接做成一个整体,让它的形状,看起来像是一只很大的行李箱,可以说是一类变形的皮箱。因此可以预见,要找出制造厂家,将会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
当鬼贯警部终于空闲下来的时候,工友拿了一封信给他。那是梅田警部补寄来的信。鬼贯警部打开信封一看,信上写着:不管怎么查,都查不到戴着蓝色眼镜的神秘绅士,出现在若松火车站以前的行踪。虽然信件内容令人悲观,不过,深信破案在即的鬼贯警部,一点儿都不会为此感到沮丧。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后,膳所善造来到了警视厅。他戴着黑色软毡帽,身穿黑色斗篷大衣,脚蹬木纹细密的桐木驹木屐,装扮得非常帅气。
“哎呀,你来了啊!……这么冷的天,还把你叫出门,真是不好意思!……”鬼贯警部满脸客气地说着“还有,谢谢你昨天送的托盘,我一回来之后,就马上拿出来使用了。”
膳所瞥了托盘一眼。像是略微安心下来似的,他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四周说道:“看来,我的老观念还是改不了呢!警察局这地方,实在让人很不舒服,税务署跟这里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哪!”
他一说完,就从袖兜里拿出香烟,急急忙忙地点上了火。
“虽然有句话叫‘检察法西斯’,不过,这栋建筑物的造型,还真是跟残害人权时代一样,呆板无趣哪!这个大门玄关的压迫感是怎么回事,设计这里的建筑师,实在是连一点儿美感都没有哪!”
就在他们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聊之际,白川运输行的老板也来了。当他走到警视厅的门口时,看到了被绑成一串,准备移送检察厅的嫌疑犯队伍,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不知道算是恐惧、还是同情的复杂表情。
鬼贯警部将他们两人带到黑色皮箱跟前,回头向运输行老板说:“白川先生,请过来辨识一下,这是不是你从原宿车站,寄出去的那一只黑色皮箱?”
当然,对方应该加以否认的:不管是这个运输行的老板,还是膳所善造,都得毫不犹豫地承认——眼前这只黑色皮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只皮箱。
运输行的老板微微倾身,碰触着那黑色只皮箱,仔细调查了一下它的外缘;接着,他又将它横躺放平,用眼睛扫视着皮箱底部。不久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站起身子说道:“就是这个。我从膳所先生家里拿到的,毫无疑问,就是这只皮箱。”
“什么,你……你真的确定吗?”
鬼贯警部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倾身向前。从理论上来说,这只皮箱应该不是Z皮箱,而是X皮箱啊!
运输行老板就像受到叱责似的,顿时缩起了身子,提心吊胆地小声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回应。
“什么,这……这是不可能的啊!……”鬼贯警部说道。
“不,绝对没错。您要是不相信的话,就请那位先生过来看看吧!”
“让我瞧一瞧。”
膳所善造把斗篷大衣的下摆拨开,屈身蹲下,仔仔细细地检查起皮箱的外侧。当他接下来把皮箱打开,想看一下内部的时候,他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咦?这稻草是什么啊?”
“不,没什么。”
等到鬼贯警部若无其事地,清出稻草屑跟橡胶布后,膳所重新详细地,调查了黑色皮箱的内侧。
“好像有股奇怪的臭味哪!”
膳所维起了眉毛,自言自语般地嘟哝着。然后,他吃力地挺直腰,站了起来。
“如何,这是你转让给近松的皮箱吗?”鬼贯警部用迫不及待的口吻问道。他的表情异常认真,好像要将对方一口吞掉似的。
“没错,这的确是我先前的那只黑色皮箱。你看这里和这里,都有独特的损伤痕迹,若不留心是绝对看不出来的。除此之外,在它内侧,还有更多除了我之外,没人分辨得出来的标记。不过先别管那些了,你来看看这个吧;这是我在运输行的人来之前,用黑漆涂掉的痕迹。在这下面有我名字的缩写ZZZZ,是用白色珐琅漆写的,因此,只要把漆去掉,马上就能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皮箱了。”
“这样啊……”鬼贯警部的语调,顿时变得阴郁低沉起来,就连外表看起来,也像疲倦至极了般,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过了不久,像是要帮自己打气似的,鬼贯警部恢复了开朗的态度。
向运输行老板道了谢,并将他送出门后,鬼贯警部再次站到了皮箱前。
“这只皮箱到底有什么问题啊?”膳所问道。
“其实,这里面装过尸体。”
“啊……尸体?……”
膳所发出近乎惨叫的声音,反射性地向后一跃,远离黑色皮箱。
“你别吓我好吗!”
“我没吓你,这是真的。”
“脏死了,拜托让我去洗手吧!……”膳所善造顿时神经质地皱起眉头,像在找水龙头开关似的,左顾右盼着。
“好,我马上带你去。不过,你真的不知道,这里面装过尸体吗?这件事在报刊上也有报道,我之前还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鬼贯警部狐疑地说。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这个月十号被人发现的。”
“这样的话,我当然不知道了,那时候我正在旅行嘛!”
鬼贯警部在许可范围内,向膳所说明了近松和马场的事情。
“哇,这可真是惊人哪!虽说近松那家伙,本来就常常做些奇怪的事,不过,这次他似乎做过头了呢!”膳所瞠目结舌地说着。
“不过,我做梦也想不到,马场番太郎居然会死得这么惨啊。我跟那家伙,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彼此看不顺眼,互相轻蔑。对他来说,像我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画家,完全没有存在价值,而我则觉得,像他那种称颂暴力与战争的男人,根本是社会的毒虫。”
膳所一副对马场的死,一点儿都不感到同情的样子。
“凶手一定是近松千鹤夫那小子吧?……不过,把尸体塞到皮箱里再寄出去,这实在不像正常人干的事情啊!凶手就要像凶手一样,要设法隐瞒罪行啊……那,你们抓到近松了吗?”
“跟抓到差不多,因为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哦,是自杀吗?”
“表面上看是这样。”
“所以是他杀喽?”膳所善造吃惊地说。
“实际上是这样。”
“那么说来,凶手不是他?”
“……”鬼贯望着老同学笑了笑。
“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啊?”
“这个月七号左右。”
“在哪里?”
“兵库县别府町,一座濒临瀨户内海的港町……”
膳所盯着天花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慌忙问道:“马场是三十号左右,在福冈被杀的吗?”
“没错。”
“那么,装尸体的黑色皮箱,是在四号被寄送的?”
“是。”鬼贯警部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近松那小子的死因呢?”
“氰化物中毒。”
“所以说,你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膳所善造用挑战似的口吻问着,那削尖的鼻头与细长的下巴,本来完美地展现了,他身为艺术家的敏感性格,但是现在,那鼻头与下巴看起来,却好像要向前刺出了一样。
“嗯。”面对膳所的质问,鬼贯警部只是简短应了一声。他开始怀疑,对方该不会是明知故问吧?
膳所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不久之后,他烦躁地将手指关节,弄得噼啪作响,然后突然转头,望向鬼贯警部说:“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从三点开始,我在银座的孔雀堂有粉彩画展。只要知道这只皮箱,是我让给他的东西,就没有我的事了吧?晚些时候找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喝一杯吧!”
“什么,你要回去了?……我本来还想请你喝杯咖啡的,不多待一会儿吗?”鬼贯警部故意这样问道。
但是膳所转过身,连一句话都没回就离开了。
鬼贯警部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态度,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只能站在那里,神情错愕地看着紧闭的门扉。
膳所善造回去之后,鬼贯警部坐到了桌前。那只皮箱不是X皮箱,而是Z皮箱,这个事实证实了,鬼贯警部先前坚信的东西,根本不堪一击。由两人口中说出的“装进马场尸体的是Z皮箱”这样的证言,毫不留情地把鬼贯警部“在二岛车站偷偷替换皮箱”的假设给击得粉碎。
更进一步说,相较于“当时有充分时间,交换两只皮箱的内容物”的说法遭到否定,“这个藏尸皮箱就是Z皮箱”这句证言,更代表了鬼贯警部所谓“马场番太郎是在东京被杀害”这个假设,已经成了无本之木了。
毕竟,按照这种说法,寄放于二岛车站,并从那里寄送出去的皮箱,一直就都是Z皮箱,而从若松车站到远贺川车站之间,由卡车载运的黑色皮箱,也一直都是X皮箱。那么,“X皮箱中塞进了马场的尸体,往返于东京与福冈”这个假设,也只不过是鬼贯警部为了卖弄推理本事,而在冬夜里做的一场荒唐大梦罢了——马场番太郎果然还是在那个防空洞中,被人杀害的。
然而,如果马场番太郎真的是在防空洞中被杀的话,那鬼贯警部就无法推翻“近松千鹤夫是凶手”这个说法了。鬼贯警部的脑海中,清楚地浮现了今天早上才刚见过的、由美子身影的特写。当时的她,之所以和平常不同,看起来那么的快乐,一定是因为坚信着,自己很快就能够证明近松是清白的缘故。要他现在才告诉她,自己的推理错了,让她失望难过,鬼贯警部实在做不到。
鬼贯警部失去了思考能力,像是座石像般,倒呆地坐在椅子上,独自品尝着惨败的滋味。不过,经过了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他猛然发现,自己根本不需要这样一直悲观下去。不是还有一个叫X氏的可疑人物吗?只要能找到X氏的真实身份,那谜题就会自动解开了。至于自己的逻辑,会出现这么大的错误,一定是因为其中某个地方自相矛盾了,而自己尚不自知。
仔细想想,近松千鹤夫完全按着X氏的操控行事,最后,连死了都还被迫替X氏顶罪,真可说是个听话至极的木偶,不是吗?那么,既然如此,X氏扛着X皮箱,做出的那些诡异举动,其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鬼贯警部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撑住自己的下巴,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急着想要找到一个结论。对不喜欢吸烟的鬼贯警部来说,这动作与他一点儿都不匹配。
最后,鬼贯警部得出了一个非常不可靠的结论。虽然不满意,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更加合适的解释方法了。
X氏之所以做出这些诡异的举动,其目的,就是为了当警方之中,有某位机警的警官,怀疑近松千鹤夫的自杀有问题,并找到货车司机彦根半六,并发现X氏在背后搞鬼时,借着两只黑色皮箱的移动,让他以为马场的尸体,是从东京车站寄出去的——也就是说,凶手的谋划,就是为了让警方以为:他是在东京杀害马场的。
假如警方对近松千鹤夫的自杀,没有任何疑问,那他煞费苦心设计出的皮箱诡计,就根本派不上用场了。但就算是这个结果也没关系,不是吗?警方并不怀疑近松千鹤夫自杀,就代表着近松千鹤夫不只是被看做是杀害马场番太
郎的凶手,而且,也被认为他在受到法官审判之前,就已经为自己的罪行,做出了个人了断。在这种情况下,警方压根儿不会想到,此案背后,还有一个狡猾的X氏的存在。也就是说,X氏希望不管警方采取什么措施,都能有一个万全的应对吧!……
但幸运的是,鬼贯警部并没有妄下定论,而是慎重地让人鉴别那只黑色皮箱,并借此发现了逻辑上的矛盾,因此,才没有落入X氏所设的骗局之中。如果沿着这个思路,X氏的真实身份,就只限于符合以下四个项目中的人了:
⑴X氏在警方推测马场番太郎遭到杀害的时间,亦即十一月二十八号,至十二月一号之间,待在二岛或二岛附近。
⑵X氏在十二月四号——也就是装马场尸体的皮箱,被寄送出去的当天,其本人就在二岛,并于次日——十二月五日前往对马。
⑶X氏知道近松千鹤夫在蚁川的帮助下,得到了膳所的皮箱。
⑷X氏对马场及近松,都有杀害的动机。
符合这四个项目的人,不就是膳所善造吗?……
虽然鬼贯警部还没有问清楚,那次写生旅行的详细经过,但既然膳所说,自己去过高松跟宇和岛,并在那里逗留了几天,那他当时一定在四国。四国与九州之间,由数条交通路线联结在一起,在晴朗的日子里,甚至可以从宇和岛,看见大分县佐贺关精炼所的烟囱。想从那里前往九州的话,只要向渔夫借一艘小船,应该就能够轻松渡海了吧!
再接下来,要从四国前往近松千鹤夫的葬身之处——关西的别府町时,只要借助淡路岛这个跳板,不就可以了吗?……
更进一步说,膳所将自己的黑色皮箱,经由蚁川爱吉之手,交给近松千鹤夫的事情,就算蚁川不说,只要警方想查的话,随手就能查得到。
这样一想,鬼贯警部便觉得,昨天膳所听到皮箱让给近松时,表现出来的惊愕;还有今天,被告知皮箱里塞过尸体时的神经质,其表情,都只是为了隐匿自己的罪行,而故意展现出来的,一种过度夸张的表演罢了。
最后一个问题是动机。膳所曾经说过,他厌恶且藐视马场番太郎,可能这种厌恶感,逐渐演变成了杀意,也可能还有鬼贯警部所不知道的内情吧!……
另一方面,昨天从蚁川爱吉那里听到的事情,已经足以构成膳所善造憎恨近松千鹤夫,并引发杀机的理由了。
一切的线索都指向膳所,不是吗?
剩下的疑问就是,膳所善造究竟是如何操纵近松的。像膳所那样直率的人,要他口蜜腹剑地接近近松,还要在不被察觉动机的情况下,设法羁縻住对方,从膳所的性格来看,鬼贯警部实在无法想象,他真能做得出来。同样的,他也无法想象出,膳所用以羁縻近松的手段跟方法。但是,即便如此,这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另外,膳所待在四国的时候,要在十一月三十号,从新宿车站寄送出号称里头放着“薄盐鲑鱼”的X皮箱〈当然里面放的并不是尸体,但是否真是薄盐鲑鱼,还有待商榷》的话,或许需要一名共犯的帮忙,不过,也不能排除他自己火速赶回东京,偷偷寄出黑色皮箱的可能。不论如何,这些事只要等调查,结果一步一步出来后,就会真相大白了。
鬼贯警部总算给这个案子下了结论,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但是不久以后,他的脑中又浮现出另一个疑问:如果膳所善造就是X氏的话,他不是应该主张那个皮箱是X皮箱(更准确地说是非Z皮箱),好伪造出马场番太郎是在东京被杀的假象才对吗?没错,膳所一定很想这么说,但不巧有运输行老板的证言,所以,他就算不愿意,也只得承认:那只黑色皮箱是Z皮箱吧!要不是因为鬼贯警部天生的小心谨慎,叫了那位运输行老板过来的话,膳所的企图,应该就会成功了。
总之,是他运气不好,才无法用X皮箱顶替Z皮箱。这件小事,出乎意料地将膳所费了千辛万苦,才完成的两起谋杀案,逼到了几近败露的边缘。
个性善良的鬼贯警部,不由得为膳所的不幸,感到一阵同情。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悄悄拿起听筒,打到银座的美术材料行——“孔雀堂”。
“啊!我正要离开店里呢!……”膳所善造接起电话应道。
“是吗,幸好赶上了。不好意思,刚才要你特地来一趟。说到这个,我还有点儿小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说你从十一月二十六号开始,就一直在四国旅行,对吧?”
“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呢。”
“咦?……可你昨天不是说,你去了宇和岛,还在高松被人偷了吗?”鬼贯警部吃惊地问。
“鬼贯兄,你听错了。我说的不是宇和岛(Uwajima),而是轮岛(Wajima)!”
“轮岛?……你是说能登半岛的轮岛吗?”鬼贯警部十分意外。
“没错,说到轮岛,当然是石川县的轮岛啦!”
“那你说在高松遭小偷是……”
“既然我去了石川县,那我说的当然是石川县的高松啦!”
“石川县的高松?”
“没错,那是坐七尾线从金泽往轮岛,途中会经过的车站唷!……哈哈,你小子想到哪里去啦?”
“那,你昨天给我的托盘,不是宇和岛漆器吗?”
“那是轮岛漆器唷……你听见了吗?……我现在很忙,先挂电话了!”
就在鬼贯警部错愕不已的时候,他的耳边响起了对方用力,将话筒放回原位的声音。
鬼贯警部手里紧握着话筒,皱着眉头,就像听完了一场‘白马非马’的辩论般,迷惑之外,更是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不管是先前鉴定黑色皮箱时,膳所那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的态度,还是现在的冷淡口吻,都只是在为加诸于他自己身上的嫌疑,火上加油而已。
鬼贯警部起身,拿来了一册日本地图,翻到了北陆区域。他还没去过能登半岛,不过,高松的确如同膳所讲的,位于七尾线上。鬼贯警部集中精神,开始推理膳所的不在场证明。
冬日西沉许久后,被冻得从脸颊红到耳根的丹那刑警,总算回来了。鬼贯警部满脸歉意地,看着脱下手套后、不断搓揉着指尖的丹那刑警。
既然几乎可以确定X氏就是膳所了,那么,Z皮箱与X皮箱的主人,自然也都是膳所;换句话说,丹那这次是白跑一趟,对于这么冷的天,还要劳烦他东奔西跑,鬼贯警部实在相当过意不去。
“抱歉,我来晚了。本来想早一点点儿回来的。”
来不及脱掉大衣,丹那刑警便直接坐到了鬼贯警部身边。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只是基于道义,鬼贯警部也必须认真地聆听丹那的报告。
“那只皮箱是昭和二十三年,由小岩一家名叫‘盛永制鞋’的工厂制造的。据银座的大木箱包店说:它的批发价是三万日圆,零售价是两万五千日圆。因为战争刚结束,所以,只有要搭船出海的外国人,或是要前往京都的,电影女明星之类的人物,才会购买这种皮箱,但由于数量稀少,因此还是全数售罄了。大木那里进了四只皮箱。不过幸运的是,因为那么大的东西,买了也不可能直接提回家,所以,都是由店员送到家里的。因此,想查到顾客姓名、住址,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把四名买家的名字,记录下来以后,马上就到小岩去了。虽然我要找的那间制鞋工厂,已经因为周转不灵倒闭了,但是厂长的家就在工厂旧址上,所以,我从厂长那里,打探到了所有的事情。”
“嗯!……”鬼贯警部点了点头。
“按照那位厂长的说法,那只皮箱是在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七月出厂的。当时皮革管制还很严苛,他拿出为避开战祸,而存放在茨城县深山中的库存品,才做出了三十三只皮箱。就像您知道的一样,真正的皮箱没有箱盖,把它直立在地上打开后,右边是抽屉相叠的衣柜,左边则是固定着衣架的吊衣橱,但是做这种真正的皮箱,成本太高,售价也会相应变高,所以,他就只留下半边,也就是吊衣橱的部分,并且,还花了一点儿工夫,在上面加了个盖子。虽然它算不上是正统的皮箱,重量与耐用度,也不到令人满意的程度,不过,厂长还是很骄傲地说:那样已经算是一只很好的皮箱了。这种款式的皮箱,标准重量是十九公斤,最多也只会差个零点一或零点二公斤而已。”
“原来如此。”鬼贯警部边听边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跟他说,我想知道那三十三只皮箱的经销商,于是,他就拿出名册了。其中四只,是批发给银座的大木;两只则是遭受战祸后,变得一贫如洗的厂长自己使用;因此,有问题的就是剩余的二十七只了。我再次搭上省线电车到秋叶原,一家家询问了从浅草到广小路的百货公司。我只看他们的送货名册,所以,一点儿也不费事。再接下来,我从御徒町坐省线电车到神田,拜访了二越百货,没想到二越在一年前,发生了一起小火灾,送货名册被烧掉了。
“我心想,难得调查得这么顺利,要是在这里受阻的话,就实在太可惜了,于是便请他们再多查了一下。不巧的是,当时运送皮箱的人,是个打工的学生,现在已经不在店里了。
“最后,好不容易才查到,那个人是住在神田的医学生,于是我又搭上都电,到三崎町拜访他。那时候,他正忙着读书应付考试,为了不浪费一分一秒,他把当时的工作日志交给了我。这就是我今天的成果。虽然只查出十五位买家,但是,明天我会查遍银座跟新宿的百货公司。”
“嗯,真是太感谢你了。”鬼贯警部激动地说。
“我的笔记本里面,记下了其中十二个人的姓名住址;医学生的日记,我已经在回程巴士上读过了,同时也用火柴棍儿代替书签,夹在有姓名地址的页数间。”
丹那刑警把自己的笔记本,还有廉价的大学笔记本,一同递给鬼贯警部。
“好,待我看一看。”
鬼贯警部看了记在笔记本中的姓名、住址后,把目光转向那本大学笔记本。这本笔记本的封面上,写着“打工笔记”四个钢笔大字。鬼贯警部翻开夹着火柴棍儿的页面:
七月九号上午,运送大型皮箱给麻布狸穴四之八,楠山薰方先生。
我在路上吃了七根冰棍。尽管担心晚些会身体不适,但目前看来,丝毫没有什么异常。有人说医生反而不注重健康,这句话真是对极了。从别人的名字,来想象对方应该是个怎样的人,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这次,我从这温柔的名字,推测对方应该是一个年老的女歌舞剧演员,于是抱着这个幻想出门送货,谁知货送到时,出来应门的,却是一个像是肮脏议员的男人,不禁吓得我魂飞魄散。从他的样子倒推回去,就能想象得出,他的父母一定也不是什么俊男美女。这事借由孟德尔定律就能证明,我想就连李森科也不会反对吧!
总之啊,一对夫妻只要用镜子照一下自己的脸,然后把它加起来除以二,大概就能知道自己的孩子,会长什么德行了。不过什么名字不取,偏帮他取这种浪漫的名字,父母的对孩子的偏爱,真是可怕却又令人感动啊。
八月二号:又是皮箱啊,我都腻了。大田区大森森之崎四之二〇莳田胜。
我在地面软到像快融化的京滨国道上,摇摇晃晃地全速前进,足足开了两个小时。途中,我吃了冰棒十三支,冰淇淋九杯。薪水完全透支了,真不知道打工的意义在哪儿。不过,品川那家冰淇淋店的女儿,真是个美人儿啊,眼神也很迷人,要是能找到这样的女人当老婆,我这一生一定会非常快乐吧……
啊,我是用冰冷的手术刀,抵着人体的医学界的一分子。我得用冷峻的眼神,注视治疗对象才行。不管克丽奥·佩托拉的鼻子挺还是扁,构成她肉体的分子,也不会有什么不同。既然是医生,就应该将众生的健康,置于第一顺位,受病人美丑左右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想是这么想啦,但老婆这东西,简单来说,就是人生的装饰品,当然还是要选漂亮的。
森之崎跟一般的海埔新生地一样,随处可见牡蛎的贝壳。还能看见立着的、让海苔附着的、孟宗竹制成的篊,想到海苔就是在这片污水里长成,我当场食欲尽失;之前都不知道,我居然吃下了这么恶心的东西。
我猜,这次订购皮箱的人,是某人的小老婆。她一定是想跟有妇之夫,去热海之类的地方时,把她那堆麻烦人和服,塞入这只皮箱里吧!我不喜欢小老婆这种职业,也不喜欢“胜”这个名字。“カ”行和“タ”行的发音感觉很硬,听起来就像一个喜欢骑在男人头上,作威作福的强势女性。
结果,我的预感完全正确,那个地方湿气的确很重,一看就知道是小老婆住的房子,而出来拿东西的女人,也毫无疑问,就是一副小老婆的样子。
不过,那位有妇之夫,究竟是看上这位眼尾上吊、声音尖锐,一脸歇斯底里的女人哪一点啊?虽然说人各有所好,但我实在不了解,那位有妇之夫的想法。不,或许他跟小老婆缔结雇用契约,并不是为了享乐,说不定是为了锤炼心智;一个人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就算是稀世丑女,也可能看成绝代佳人,而要修炼到此境界,只要努力让自己把一张歇斯底里的脸蛋,看成弁天 就行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不该暗地里说人坏话的。
八月二十七号,这是第三次送皮箱了。
“又来了吗?……”我实在很想这样说。
这是我们店里进的最后一只了。拜托进货的时候,也为送货的人想一想吧!那么大的东西,运起来只有“麻烦”二字。
涩谷区稳田一之一五〇〇的蚁川爱吉。
中途吃了二十根冰棒,创下了今年夏天的最髙纪录。或许是因为吃了一盒,从药店买来的整肠剂之故,到目前为止,身体还没有异状。
今天去的客人,是一位相貌端正的家伙,我打心底里喜欢他。他亲切地说:“哦,你是打工吗?真是辛苦了。现在的学生,跟我们那时代的不一样,过得非常辛苦吧。先喝杯冷水再走……”
鬼贯警部不由自主地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一遍“蚁川爱吉”这个名字。他心想,会不会只是刚好同名同姓的人呢?于是又细读了上面的住址,结果证明无误。
蚁川会有同一款的皮箱,这实在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难不成,把第二只皮箱,从若松带到远贺川寄送,在博多住一个晚上后,越过对马海流来到对马岛的人,不是膳所而是蚁川?
“有什么发现吗?”丹那的语调不由自主地高亢了起来,自己的调查能派上用场,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现在还不能确定,不过,这个名叫蚁川爱吉的男人,是我大学时代的同学,我们在学生时代非常要好。我打算等一下就去他家拜访,你今天就先回去吧。”
在丹那刑警回去之后,鬼贯警部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中,积累着一股仿佛吃了太多油腻,而消化不良、化解不开的浓重郁闷感。昨天下午在深川的工厂见面时,蚁川为什么连提都没有提到,自己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皮箱呢?
当然,鬼贯警部自己也没有问过,他有没有那种皮箱,因此,对方没提到这一点,从常理来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鬼贯警部所认识的蚁川爱吉,并不是一个除了回答别人的问题之外,什么都不说的机器人,也不是一个一板一眼的男人。
既然这样,为什么当自己在问蚁川,膳所皮箱的事情的时候,他连一句“对了,我也买了同一款皮箱”那样的话都没有说呢?
鬼贯警部满腹疑问地转动着拨号盘,打给人在深川工厂的蚁川爱吉,传达了今晚要去他家拜访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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