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也就是十二月十一号的上午,梅田警部补认为近松可能窝藏在神户,或是潜伏在九州的某个地方,于是向神户及九州各地共二十一个警察署的搜查课长,以杀人嫌疑犯的名义,发布了近松千鹤夫的通缉令。

另外,依据搜证报告中提到的,在黑色皮箱箱底找到打过洞的车票,以及尸体的耳朵中有煤灰这两点,可以推测:死者在被杀害之前,曾经搭乘过列车。因此,梅田警部补也没有忘记,要通过大牟田警察署,照会柳河町警察署查询这件事。

就这样,直到近午时分,梅田警部补才终于从工作中解放了出来。他将自己疲惫不堪的身躯,重重地抛在椅子上,然后回头来,重新思考从昨晚开始的一连串行动。这时,他突然被一个疑问给困住了:如果打过洞的车票是被害者的,那么,他应该是打算从筑后柳河搭车到折尾吧!然而,倘若他的目的地是近松千鹤夫家后面的防空洞的话,那么,他该买的不是到折尾的车票,而是折尾的下一站——也就是二岛车站的车票才是啊!不过,如果用“被害者对这附近的地理环境不熟悉”,来解释他购买了前往折尾的车票的原因,那一切或许就说得通了。

即便如此,被害者为什么没把票交给站员,就出了检票口呢?这当然是因为他根本没有到折尾,而是中途就下了列车。然而,为什么他要在中途下车,再用另一个办法到二岛去呢?他到底走的什么路线,利用什么交通工具,去了近松千鹤夫家后面的防空洞的呢?一想到这里,梅田警部补实在无法不对被害者的行为,感到摸不着头脑。

梅田警部补发现:自己从早上忙到现在,连抽根烟的时间都没有,于是从香烟盒里拔出一根烟。抽起烟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拘泥于这种小问题有些可笑。

“大概因为这是自己第一次坐镇指挥,所以谨慎过度了吧!”梅田警部补在心里这样想着,“为了顺利完成任务,把胆子放得更大一点,或许会比较好一些吧!”想到这里,他便把脑子里的小疑点,全部都丢到一旁去了。

警员们吃完午餐,休息了一会儿之后,便陆陆续续地再次出外进行侦办工作,只留下梅田警部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拟定战略。这时,一位反戴着猎帽的刑警,一脸疲惫地走了进来。午餐时间没能回来的,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梅田先生,我问到了一件事!……”

慈眉善目的刑警,一想到自己能讨年轻警部补的欢心,就高兴得几乎藏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啊,你肚子一定饿了吧,我帮你倒杯茶,还是你要先来根烟?”

“不好意思,那就请给我一根烟吧!……我的烟抽光了,现在整个人头昏脑涨的。”

刑警像是要让自己肺部的每个细胞,都充分享受到烟草的美味一般,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直到他那茫然的双眸,看到自己吐出的烟雾,一圈一圈扩散干净后,他才像回过神似的,将视线转向梅田警部补,缓缓说道:“我到二岛邮局,调查了寄给近松千鹤夫的邮件,不过,几乎没有任何的收获。近松似乎是个怪人,所有寄给他的信件,都是存局候领的。不过所谓的信,应该就是毒品交易的信件吧!正因为如此,邮局方面对于寄给近松的信件,是增加或是减少,可说相当清楚。事实上,自从我们开始监视近松千鹤夫之后,寄给他的信件,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从今年秋天开始,有时候在邮局这边,又会收到几封存局候领的信件,说不定,他那时候又蠢蠢欲动了吧?然而,姑且不论这一点,自从近松千鹤夫失踪之后,连一封寄给他的信都没有,因此,我想通过这条线索,找到蛛丝马迹的期望,就这样落空了。”

刑警说完之后,再抽起了烟,等到一根烟抽完后,他在烟灰缸里把烟屁股给捻熄了。

“这时我心想,跑一趟二岛邮局,虽然没有收获,说不定东西都寄到他家里了呢。于是,我便打定主意,去跟负责派发鸭生田地区的信件的邮差见个面,不过,今天正好轮到他放假,所以,我只好请邮局的人,告诉我他的住址。当我到他家的时候,不巧他竟然跑到海边捡海带去了。于是我又走了一个小时的路到海边,才终于找到了他。但是梅田先生,这段走到腿酸的路,可真是没有让我甴跑一趟啊!”

“混蛋,你到底发现什么了?”梅田警部补十分不耐烦地催促对方。

“近松寄到自己家里的信件。”

“信件?”

“是的,好像是一张明信片。没想到,他居然敢堂而皇之地寄信回去,实在是令人吃惊哪!”

“嗯,那上面写了些什么呢?”

“邮差说,这一点他就不知道了。不过,因为直接送到近松家的信涵非常少,所以他觉得,这件事挺稀罕的。”

“他是什么时候,把明信片送过去的?”

“是九号早上送的,也就是前天的事。”

“嗯……昨天,近松夫人对这件事情,连提都没有提……”梅田警部补有点儿不高兴地嘟囔着。不过,话说回来,她也不太可能主动说出,对自己丈夫不利的证言。

不管怎么样,在梅田警部补吩咐刑警吃完午餐,就去拿那张他们关注的明信片之后,这个话题便就此打住了。

大约一小时后,梅田警部补从柳河町警察署收到了回复。在该署的回复中表示:“我们认为被害者的身份,已经确定了”,其内容大致如下:

我们认为,符合贵单位询问条件的人,乃是居住于本町的马场番太郎(三十八岁〉。理由如下:

⑴此人于十一月二十八号,早上八点前离开自宅后,至今仍未返家。

⑵根据柳河町火车站站员的记忆,此人曾在同一天早上,于筑后柳河火车站,购买了一张经濑髙町,到折尾的三等单程车票。

⑶此人在筑后柳河站,搭乘八点十六分发车、前往濑高町方向的下行列车,这件事有目击者可以作证。

(以下略)

除此之外,柳河町警察署还一一列举了马场番太郎的容貌,与其他种种特征,几乎都跟东京来的报告书中,所描述的尸体特征一致。

为了了解更详细的情况,梅田警部补决定:今天就去一趟柳河。锁定了死者的身份,对他而言,就像是齿轮哗啦啦转动着,往前迈了一个刻度般的感觉。

当梅田警部补拿出列车时刻表,开始规划前往柳河的行程时,刚才那位前往近松家的刑警回来了。梅田连慰劳的话都忘了说,赶忙接下明信片扫了一眼。

明信片上的字句,不过两行,写得非常简单。

这里是别府。海潮的气息扑鼻而来。你要注意身体,不要感冒了。

翻到正面,上面有一行字“十二月六日夜,于别府——千鹤夫”。

邮戳的颜色,已经被磨损得变淡了,不过,还是可以辨读得出“兵库、别府、24、12、7”等几个字。邮戳上之所以没有写邮局的收信时间,是因为当时乡下的小邮局,仍然沿用战时的做法。

“咦,兵库县也有一个叫做别府的地方吗?”

“是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大分县的那个‘别府’念作;兵库的这个,则念成‘’。请把那本导游书借我。”

刑警舔了一下指尖后,开始翻页,最后,他翻开了兵库县的铁路图。

“就是这里。位于瀨户内海沿岸,与淡路岛隔海相望……”

“原来如此,从山阳线土山站,到别府港之间的‘别府铁路’,这里是终点站吗?”

梅田警部补说完后,就陷入了沉默之中,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地图上的“别府”两个字。

“近松夫人也是看到这张明信片,才知道兵库县也有一个名叫‘别府’的地方。先别说这个了,近松千鹤夫不直接从福间到神户,却跑到这种小地方闲逛,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

刑警的疑问,同时也是梅田警部补的疑问。近松千鹤夫要是直接躲进神户的话,还可以想象,他是为了逃避警方的追缉,或是因为神户与毒品交易频繁的大阪相接,方便进行非法交易等,但是,他居然在这种小城镇落脚,这种行为,简直跟直接通知警方“逮捕自己”没什么两样,不是吗?

梅田警部补想着,要马上通知别府町警察署,追缉近松千鹤夫。他再次拿起桌上的明信片,向刑警问道:“不过,这明信片上真的是近松的字吗?”

“这点就请您不必担心了。我拿回了三份他的笔迹;几乎不需要鉴定,就可以确定,这上面的确是他的笔迹。”

那位刑警说完,就从内衣袋中拿出了收据,和一些近松千鹤夫过去的信件。

“他的字还挺特别的,照这样看来,这张明信片上的字,并非刻意伪造了。然而,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句子好像不太对劲。”

“跟你一样,我也觉得相当可疑。如果真要说哪里可疑的话,大概就是这句子读着挺怪的,让人联想到,是那个走私犯寄给妻子的暗号?所以,虽然我并不认为,近松千鹤夫的妻子,会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们的问话,不过,我还是询问近松太太:‘夫人,你丈夫在别府町做什么呢?’

“她的回答还是千篇一律的调调:‘不知道,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不过,当我接下来提到‘这段话给我的感觉很怪’的时候,近松千鹤夫的老婆却回答:‘他之前出门,从来没有寄信回来过,为什么会突然寄来这张明信片,我也很纳闷。’

“她的口气听起来不像是在骗人,因此,我将问题转向‘近松先生是在什么时候,下手杀人的’这一点上,并请她详述从上个月二十八号,到这个月一号,这四天内,近松千鹤夫都做了些什么事。

“结果,她一听到我的问题,便立刻反问我:‘您这么说,代表那名死者,就是在这四天内被杀的喽?’她似乎看穿了我问题中的含意。

“‘他以前经常外出进行短途旅行,但最近这阵子都不出门了。’她是这么回答的。从这句话当中可以听出,近松千鹤夫因为我们警方的戒备,所以,在这段时间内,都无法开展走私贩卖活动。

“‘因此,您问的那四天里,他都在家。’她又接着这样说道。

“‘可是,他不是从早到晚……应该说,他不是二十四小时内,都关在家里的吧?’我又继续问道。

“‘是的,但是以他的个性,待在家里可坐不住,所以我也不能保证,他完全没出过门。’对于我的问题,她做了这样的回应。

“‘这么说来,表示他还是有机会杀人喽?’我单刀直入地问了这个问题。对付这种狡猾的女性,开门见山地直攻心防,是最有效果的了。

“不过,近松的夫人却非常干脆地表示赞同,然后补充了一句:‘但是,如果他真的杀了人,我马上就会发觉的。’

“‘……你的意思是:虽然近松先生有机会杀人,但他并没有下手吗?’

“‘是的,近松他胆小如鼠,杀人这种事情,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就算真的下了手,也不可能保持冷静而不被我发现……’

“事情大致就是这个样子,虽然那位太太,完全不认同近松杀人,但近松的确是有充分的机会下手的。”

专家鉴定过笔迹后,也确定:那张明信片上的笔迹,与近松千鹤夫本人的笔迹相符。于是,梅田警部补马上委托兵库县别府町警察署,搜查近松千鹤夫的下落。就像钟敲响以后,回音随之而来一般,别府町警察署的回复,出乎意料地迅速。

贵署询问的近松千鹤夫,相关报告如下:

本月七号上午十一点左右,在位于别府港西方一公里,海岸线附近的松林下,发现白麻布制小型行李袋一个〈上有缩写字母C·C〉,茶色羊毛单排扣外套一件(内侧缝有“近松”的名字),灰色软毡帽等遗留物,初步估计,此人可能跳水自杀,现已通知邻近各单位注意,目前尚未发现尸体。

别府町警察署坚信:近松千鹤夫已经跳水自杀。可是,能这么快下定论吗?梅田警部补虽然很难想象,近松千鹤夫会用这么不聪明的方法,但他还是有伪装自杀的可能性存在的。将尸体塞入皮箱寄出,代表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把“罪行暴露”这种可能性,计算进去了吧!如果他真想湮灭证据,直接把皮箱沉入响滩不就得了?近松千鹤夫家门前的运河,可是直通响滩的呢!

这样一想,近松之所以寄出皮箱,也可以理解成,是为了争取自杀时间。而那张明信片上,语感古怪的句子,如果看成是临死前写下的遗书的话,也就很合理了。

梅田警部补从报告书中抬起头,望向墙上的时钟。距离乘车时间,只剩下大约十分钟了。向署长提议,清他尽快要求别府町署,送回行李袋之后,梅田警部补便向车站匆匆走去。

梅田警部补在若松车站,坐上了开往原田的列车,然后在折尾站,

转乘靠站中的列车,前往髙濑车站。不巧,这班列车正好挤满了放学回家的中学生与高中生。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后,梅田警部补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松下来之后,他马上点了一根烟,重新思考从昨天到今天所发生的、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事件。

像是一张换过一张的拉洋片,发现箱尸的急电、近松千鹤夫的逃亡、被害者身份的确定,以及近松的跳水自杀……这一连串的事件,在梅田警部补的脑海里,浮现了又消失、消失了又浮现。

“或许,近松千鹤夫的自杀是伪装的,他巧妙地瞒过了警方的眼睛,其实还活着也说不定。但是,不管他跑到哪里,我都要亲手逮住他!”梅田警部补在心底,暗暗地给自己许诺。

从车窗向外眺望,在这三天中,一直遮蔽着天空的厚重云层,这时候出现了几条裂缝;从裂缝中漏出的数道阳光,斜斜地切割了眼前的空间,点点洒落在荒野和丘陵上面。

过了不久,梅田警部补离开了博多,来到鸟栖,他在这里,转搭往长崎的列车,接着又在佐贺转乘佐贺线,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梅田警部补才终于来到了筑后柳河车站。

筑后柳河!对年轻的梅田警部补来说,这是一座他神往已久的城市。但他没想到的是,今天居然会为了办一件血腥命案,而踏上这座自己早已打定主意、总有一天要亲自走访的白秋的故乡。

走出车站的检票口,四周万籁俱寂,一片昏暗;水乡的夜风,吹得梅田警部补的脸颊冷飕飕的。向站员询问到旅舍的位置后,梅田警部补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明天,然后像是扑火的飞蛾一般,沿着道路,朝着映在油障子上的旅舍灯光前进。

第二天早上早餐时间前,梅田警部补让自己的身体,斜斜倚靠着旅馆走廊的扶手边,俯瞰着南国水乡初冬的风景。天气似乎又要转凉了。

听说少年时期的北原薄愁,正是就读于本地的传习馆中学;梅田警部补拦下了路过走廊的女服务生,向她询问:“薄愁出生的房子在哪里?”那名女服务生回答道:“冲端地区,有一栋酿酒商的房子,就在那儿,距离此处大约两公里。早餐已经准备好,请趁热享用。”

从那名女服务员口中说出来的话,听在梅田警部补的耳中,也带着一种与北原白秋的诞生地,十分相称的典雅意味。

“您要是春天来的话,那就好了呢!”女服务生以为梅田警部补是因为景仰北原白秋,而特意来到此地瞻仰的旅人,一脸遗憾地说着,“倘若您是在春天造访的话,就可以看见油菜花田连成一片鲜黄花海,川边摇曳的红色桃花下,北京鸭自在地划着水,倒映在水面上的仓库的白墙影子,随波荡漾,那景象……

“冬天的柳河很无趣,清晨的水冰冷刺骨,看不见桃花,只有枯萎的芦跟荻!”

梅田警部补照着女服务生的话,把风景看了一遍。的确,就连仓库的白墙,都蒙上了一层阴郁的灰色影子。

“不,要是我可能的话,还是喜欢冬天多一些吧!”梅田警部补毫不做作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因为,只有在这种灰暗的初冬早晨,水乡才会在旅人面前,毫不保留地展露出鲜为人知的颓废和衰败的一面,不是吗?在河川旁的小道上,不时现身,然后又马上隐进岔路中的当地居民,看起来就像是快熄灭的余烬,在冒烟一样,屏住气息、小心翼翼地活着。白秋形容这凋敝的城市时曾说:

水乡柳河正如浮在水面上的灰色棺材。

现在,梅田警部补终于能够完全理解,这句话的含意了。他伸长了脖子,仰望着呈直角形状的旅舍屋顶。此情此景,他不禁想起了诗中的一节:

在那座屋顶凌乱绽放着蓟花的古老客栈里,只有几名行色匆匆的商务旅客,仿佛不曾居住其间般决绝地离去……

但是,这个季节里,并没有恣意生长的蓟花,只有挂在屋顶旁电缆上的奴风筝,还在那儿逞强地不住摆动着手臂。

吃完早餐后,梅田警部补放松了一会儿,读完报纸后才离开旅馆。他直直走过主干道,然后按照指示,在桥那里左转。

他在心中反复推敲着路线,先是沿着渠道前进,然后又越过了渠道。细细的河水,流经堤上丛生的柳树下,穿梭在白色的仓库间,从旁边绕过那些现在已经紧紧闭上大门的武士宅邸,别离之后又聚首,聚首之后再别离。这时候,梅田警部补所走的小路,也已经到了尽头;他越过小桥,又走上了另一条道路。

茅草屋顶接二连三地出现在眼前,古老的仓库数不胜数,纯白纸门与吊在纸门前的柿子干,充满着令人怀念的色彩。向下一看,脚下是浮着枯叶的流水;向上一看,头上是乌云郁积的天空,与不着一叶的树梢,一切人事景物,莫不触动着梅田警部补的诗情。想到五十年前,北原白秋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成长的,更令他感受到盎然的诗意。

当梅田警部补朝着与车站相反的方向,走了将近十分钟后,一块干燥树根的药局招牌,倏忽映入了他的眼帘。转过街角后,顺着数第二间,有一处半坍塌的房屋,那就是马场番太郎的家。

梅田警部补对着屋子里面,大声喊了几声。一段宛若死寂、毫无任何回应的沉默之后,终于有人来到了玄关;一名年约三十四、五岁,衣着寒酸而肮脏的妇人,缓缓拉开了格子门。当她一打开门,警部补便闻到了沾染在她衣服上的劣质线香的味道。

梅田警部补拿出名片后,妇人表示:已经从柳河町警察署那里,听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了,她请梅田警部补进到玄关后边的、大约十块榻榻米大的房间里去。房里的榻榻米,被太阳晒得褪了颜色,边缘也破破烂烂的。灯泡的外面,围着用粗糙的手法折弯的厚纸,当做灯罩。这间屋子的整体样式,听说是寺子屋的格局。

招呼他的妇人,自称是马场太太的妹妹。梅田警部补还没有开口,她就出人意料地说:“如果番太郎的死是真的,那还真是大快人心哪!”她轻松地说着。

“我姐姐在姐夫死后,受到了精神上的重大打击,现在正躺在床上休息呢!不过,说到这次的‘精神上的打击’,主要还是因为担心往后的生计,可不是为了那家伙的死,而在伤心啊!”

像是不想让梅田警部补产生丝毫误解似的,她用夹杂着九州腔跟关西腔的语调,口气生硬地说明着。

“哦,这么说来,您跟马场夫人,对马场番太郎都没有好感吗?”

“这是当然的,”她恨恨地说道,“怎么可能会有人,对那家伙有好感啊!我在关西时遭逢战祸,失去了丈夫、孩子还有全部的财产,对于战争,我已经受够了。但他听到我这么说的时候,居然勃然大怒,说什么‘日本一定要再次向全世界宣战,才能够扬我国威’。要是他独自出征,我管他是去征服世界,还是去征服什么呢,但是,要是连我们都得拖累进去的话,那可就免谈了!他教孩子算盘时,有时兴致一来,就打开窗户,大声喊着‘突击!’或是‘进攻!’之类的煽动性号令,自己一个人叫得很高兴。之前姐姐客客气气地劝他说‘这样会吵到孩子’,结果他突然扑上来,对姐姐拳打脚踢,就像是厉鬼狠狠揍了她一顿。”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吧,她脸上的肌肉,因为恐惧而变得十分僵硬。

在这个话题告一段落之后,梅田警部补点着了从刚才就一直拿在手上的烟。当他提出要求,表示想见一见死者马场番太郎的遗孀之后,面前的女子便起身,走向房间里面。

没过多久,一名抱着婴儿的妇人,边拢着耳鬓凌乱的头发,边缓步走了出来。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六、七岁,长着一张跟她妹妹相似的长形面孔,整个人乍一看,就是一副为了家事,形容僬悴的模样。在她身后,两名稚子躲在纸门的阴影下,顶着苍白而皱成一团的小脸,不安的视线,不时飘向客人的方向。

对于坐在眼前的寡妇,梅田警部补无法抑制自己心中涌现的怜悯。她就像是一块破旧的抹布。胸前的婴儿像是营养不良,脸上清晰可见蓝色的静脉。看样子,那婴儿似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看起来她也跟妹妹一样,对马场番太郎的死感到高兴,因此,当两人开始谈话后,气氛就没那么沉重了。

“……就像我说的,我们正努力调查,杀害马场先生的凶手,因此,还请你务必协助我们。”梅田警部补小心翼翼地说,“好了,下面让我们进入正题吧,就你所知,马场先生有没有跟什么人结怨呢?”

马场遗孀黯淡无光的眼眸,盯着膝上的婴儿,好一会儿之后,才转过脸望向梅田警部补,用平板的声调回答道:“的确,他是一个很爱与人争执的人,经常跟人闹得不愉快,但应该不至于会有人恨他,恨到非杀了他不可吧。”

“那么,你知道一个叫近松千鹤夫的人吗?”

“不,我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马场先生平素的交往关系如何呢?”

“他那种脾气,邻居都不跟他来往,而他也几乎没有什么朋友。”

“他这次出门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他接到了一封不知道从哪儿寄来的信,读完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跑出去了。”

线索总算出现了!梅田警部补不自觉地倾身向前问道:“可以给我看一下那封信吗?”

“这个嘛,那封信就只有他自己读过,并没有让我过目……”

带着犹疑不定的表情,马场的遗孀叫来了自己的妹妹,吩咐她去把那封信找出来。

“他出门之前,说了要去哪里吗?”

“这个嘛,他什么都没说。”

“那你知道他要去见谁吗?”

“不,我没有问他。因为就算我问了,他也不会回答,只会骂我‘混蛋,女人跟小孩儿,不要多管闲事’而已。”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他的表情怎么样?……比方说是很高兴,还是很不快呢……”

“因为马场一年到头,都是一副横眉竖目的样子,所以,我实在看不出来他的内心,究竟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过,他看完信后,自己准备好行装,很快就出门了,因此,我当时猜想,那封信大概是喜讯吧!”

“他是在哪一天出发的?”

“上个月二十八号的早上八点前……”

“服装跟随身物品呢?”

“这个嘛,因为家里很穷,没有几件衣服,所以,他当时出门的时候,身上穿的是一件家里最好的、已经穿了十多年、附有家纹的羽织袴,脚上则是破烂的木屐。随身物品也只有装着毛巾跟肥阜的篮子……”

“当时他身上带了多少钱?”

“应该不可能太多……我跟舍妹讨论过,或许那封信里附有旅费,不然,我们家这么穷,他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出远门呢!”

就在这时候,马场遗孀的妹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向两人报告:“哪儿都找不到那封信呢!”

如果那是凶手送来的死亡邀请的话,那么,凶手在一开始,就会命令马场番太郎“要在被别人发现之前,一定销毁那封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接下来,梅田警部补又问了有关信封的事,然而,马场的遗孀除了“那是个便宜的牛皮纸信封”之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信封还留着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但寄件人的姓名,想必也是假名。因此,就算马场番太郎的妻子记得,对案情恐怕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

“若松附近有个叫二岛的地方,你的丈夫就是在那里被杀害的。我之前提到的近松千鹤夫,有迹象显示:他从事毒品非法贩卖,马场先生与这方面,有什么关系吗?我并不是要侮辱马场先生,而是为了锁定杀害他的凶手,所以,才问你这个问题的,因此,还请你务必回答。”

听了梅田警部补的问题之后,两个女人面无表情地望了彼此一眼。

“我从没有发现有这种事。我丈夫几乎不出门,也很少有人寄信给他。因此,我想他应该不会做什么毒品交易。”马场番太郎的遗孀这样回答。

“没错,那种除了叫骂,什么都不会的家伙,哪有可能那么机灵,还去搞黑市交易赚钱啊!”

马场番太郎遗孀的妹妹,也用打心底里瞧不起马场番太郎的语气应和着。

“他以前去过若松吗?”

“不……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他几乎都很少出门。”

“还有这个……”梅田警部补说着,拿出在二岛的防空洞中,找到的那枚钢笔帽。

“请问你见过这个吗?”

“岂只见过,这就是我先生的钢笔帽啊,为什么……”马场番太郎的太太连忙惊叫道。

“我在刚才提到的二岛车站,发现了这个钢笔帽。另外,我想再请问你一件事,马场先生戴的是什么样的近视眼镜?比方说,镜框是赛璐珞或是……”

“不是的,没这么新潮。那是一副用了十五年的铁框眼镜”

“是铁框的吗?原来如此。”

至此,梅田警部补总算将近松与马场之间的关系,给串起来了。他采集了马场番太郎的指纹,当做参考资料,随即向两人告辞。

当梅田警部补一路小跑着,来到街角药局的转弯处时,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在北原白秋的影响下,神往至今的柳河,现在已经成了污秽而褪色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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