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地检特搜部于十七日在大阪市天王寺区东高津町二○之四七的中田外科医院中以违反所得税法而逮捕了院长中田义一(五十七)。中田外科医院隐瞒医疗收入,向税务署过少申报了所得金额,两年内约逃税三亿日元。

“根据特搜部的调查,中田被怀疑于一九七七年三月在天王寺税务署申报一九七六年的所得税时,实际上有三亿日元的收入,必须缴纳一亿六千九百万日元的税收,可是他却仅仅申报了七千万日元的收入,逃税一亿五千万日元。去年三月也同样申报了七七年的所得金额七千八百万日元,逃税一亿五千万日元。

“以上事件是在大阪国税局的调查中发现的,同国税局将此事检举到大阪地检而被发现。中田对于所调查的结果予以全盘否认。”

元子一边喝茶,一边慢条斯理地看着早报上的报道。

公寓窗户里晨光照进屋来,宛如正午的光线。小鸟的身影一跃而过。小山丘下,对面的杂木林里到处是唧唧喳喳的小鸟。

元子觉得那么多医院都在做类似的事情,医院的经营者们也都很关注这篇报道吧。无疑那些有同样偷税漏税行为的医生读了报道会感到心惊胆战吧。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中田医院的院长对国税局的揭发矢口否认,才使得国税局向检查厅告发的吧。

元子这才想起当初东林银行千叶分行的藤冈经理、村井副经理等一些人就是担心事态的发展会不可收拾,才默认了她贪污七千五百六十八万日元的。元子对那件事情的记忆宛如初夏吹佛的微风令她感觉爽快。只要元子掌握着秘密存款原簿的复印件,从本行来的顾问律师对她也是毫无办法,只得闭上眼睛洗耳恭听着经理、副经理和元子的对话。那是在银座的一家咖啡馆。

元子曾对那位头发花白的顾问律师这么说:“如果对我的问题处理拖拖拉拉的话,早晚事情会传到国家税务局和警察耳朵里的。其实这对我也无所谓,只是这样一来会给银行惹来不小的麻烦。因为我手头的那本黑色牛皮记事本一定会被税务局或者警察没收的,即使我不愿意的话也不得不将所有的情况都说明清楚了。顾问律师,您是接受了对本银行这一情况咨询的律师先生,请您说一说您内心真实的想法吧。”

元子的这席话使律师不得不作出了一个判断:只能听任这个人的意思办了。于是他告诉经理和副经理不得不死了心。

村井额头上的青筋怒爆,恶狠狠地盯着元子说:“哎呀,这下子七千五百六十八万日元全给你白白拿走了。我虽然在银行里做事很久了,但像你这样的女职员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不可貌相啊。你什么时候也变成一个厚颜无耻的女人了?”

“副经理,从三年前开始我就变了。”元子对着戴眼镜的神经质说道。那时他的眼神看起来简直要冲过来猛揍元子一通了。

所谓三年前,指的是她开始计划要从这片白色墙壁的包围中逃脱出去的时候。银行只有男性职员才有机会得到提升,漂亮的女职员在客服窗口很受客人的欢迎。她们恋爱然后结婚。此后年轻的女职员不断进来,经历同样的过程,接着辞职,另有新人再进来。可元子虽然年纪在不断地增长,却始终留在银行里工作。男性职员虽然嘴里不说,心里都盼着她早点辞职就好了,眼睛里也不自觉地表露出这样的神色。可我是不会就这么辞职的。于是三年前元子就开始计划了。

那件事发生后半年,藤冈经理和村井副经理被调动了工作,据说是被左迁了。很明显他们不得不承担女职员拿走银行现款的责任。不过元子却一点儿都不觉得他们可怜。

此后他们的消息意外地从一名原来的同事那里听到了。在赤坂见附的地铁站台,她和东林银行千叶分行负责窗口接待工作的柳濑纯子偶然相遇了。纯子比元子小十岁,在银行只工作了两年就辞职结婚了。原本漂亮的脸蛋如今却双颊瘦削,并且明显出现了细小皱纹。

“经理在调走的地方去世了,村井副经理一年前被调到九州大分县中津分行任副经理,不过他立刻退职了。现在好像在东京一家不动产公司工作。”

柳濑纯子的丈夫因遭遇交通事故卧床不起,元子觉得她很可怜。不过自己的上司却丝毫无法引起她的同情心。

一切都进行得如此顺利。

楢林医院院长的事做得也同样顺利。楢林谦治的那份秘密存款一览表是护士长中冈市子给的。当然那些都是偷税漏税后多余的钱。元子将这些全部记录到自己的记事本中,那是“第二本黑色笔记本”。

“先生背地里有着三亿二千万日元的银行存款,那是先生六年间在二十多家银行分行以伪造名义、无记名方式分散的存款总额。”

那是发生在汤岛情人旅馆里的一幕。元子抓住了楢林的弱点选择了那么一个环境。当时是在院长冲过来对元子有所企图后元子提出来和他谈的,因此对楢林而言有着双重的内疚。

记事本上不仅有存款总额,而且内容非常详尽。“朝阳银行大井分行伪造名义人‘谷政次郎’,存款余额2,520万日元。同目黑银行千叶分行无记名,存款余额1,800万日元。东林银行千叶分行伪造名义人‘蒲田英一’,存款余额2,300万日元。同青砥分行伪造名义人‘下田茂三’,存款余额1,600万日元。湘南相互银行横滨分行无记名,存款余额2,000万日元。正中相互银行饭田桥分行伪造名义人‘伴一郎’,存款余额1,200万日元。光风信用金库御徒町分行无记名,存款余额1,200万日元等等……。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给你五千万日元。”

楢林院长的嗓子宛如被勒紧了似的发出一声呻吟。说得如此具体,他再也无法蒙混过关了。

“你这个女人太厉害了。”居然遇到这种事情,院长流下了委屈的眼泪。

可元子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村井副经理所讲的“无耻女人”,也不觉得自己是楢林院长所讲的“厉害女人”。她只觉得那是自己心灵自然而然的长进。就像自己的脸和肉体是不变的,可身体的年龄却会增长那样,都是自然的过程。心灵的土壤是不变的,心情也和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此后元子依旧一切进展顺利。

岛崎须美江主动跑到“卡露内”来可算是自己鸿运高照了。而且赤坂的梅村料理店不久就要关店,元子也得到了土地卖给桥田常雄的消息。医大补习学校的桥田深得梅村以前的资助人、已故的江口大辅的赏识,而那个江口大辅在文教界有着广泛的关系,因此使得桥田能够成功地让自己学校的学生走后门进入大学。当然桥田从医生家长们那里收取了高额的赞助费,他将一部分支付给医大有关人员后其他则毫不客气地装入了自己的腰包。元子所看到的桥田补习学校的豪华景象从一个侧面也折射出这点。

曾任已故江口大辅秘书的安岛富夫把元子带到大辅叔叔江口虎雄家里,从而拿到了那本笔记本,里面详尽地记录着桥田所收取赞助费的来源、金额等等。这本笔记本帮了她大忙。这就是“第三本黑色笔记”。

江口虎雄只是桥田补习学校名义上的校长,他无法忍受桥田的做法,在职时悄悄地将这些都记录在本子里,因此其内容的可信度相当高。根据本子上的记录,元子委托兴信所展开了调查。那些能出得起巨额赞助费的医生就像今天早报上所披露的大阪中田医院院长那样,有很大的偷税漏税嫌疑。

在元子将这本笔记本和兴信所的调查结果报告放到桥田常雄面前时,他表现出了屈服,那个傲慢的男人终于写下了主旨为一个月后将登记簿上的赤坂四丁目四十六番地、土地面积为一百九十八点四二平方米的梅村土地,从他的名义转为元子名下的字据。

桥田不得不按这份字据履行上面的内容。如果过了约定期限他依然不把名义转给元子的话,元子会立刻将江口虎雄的那本笔记本暴露给媒体的。桥田被套上了枷锁,他又无法控告元子恐吓罪。因为如果以自己的补习学校和自身的全盘毁灭作为代价的话实在不值得。

“梅村”的土地按时价算应该值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

现在自己手头有五千万左右,那是因为“卡露内”要开店时从东林银行千叶分行“得到”的约七千五百万日元,加上从楢林院长那里勒索而来的五千万日元加起来后用剩余的钱。如果将“卡露内”连货带店一起出售的话,物价在上涨,估计买家也不会少,再怎么也可以卖个二千万日元的。这样一来自己就拥有七千万日元了。加上梅村的土地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进帐的话,共计二亿三千八百万日元。再仔细计算一下的话,桥田将要给岛崎须美江一千五百万日元,将说好的五百万日元给了须美江后自己还可以进帐一千万日元。

一切的一切都进行得那么顺利。所谓的“一帆风顺”描述的也就是这样了吧。

三天前,牧野兽医将从事酒类销售的永岛屋洋酒店的老板介绍给元子见了面。

“俱乐部鲁丹的董事长打算将自己的店转卖掉,确有其事。这点银座的同行们都还不知道呢。我们是送酒的,因此对店里的内情比较了解。有时店老板还常常会和我们商量一些店里的秘密呢。”

额头宽阔、年龄过了五十的店主永岛彻五郎对和兽医一起来的元子这么说。

“……这些绝对是秘密,当然连这一带的不动产商都不知道。如果让不动产知道的话,消息一下子就会传开的。现在我只是听店老板说起想卖店的意向而已。不过,到底是先生啊,没想到你对银座同行的消息如此灵通呢。令人惊讶啊。”

洋酒屋老板圆睁着双眼,盯着坐在元子旁边的牧野。

“嗨嗨、嗨嗨嗨。”兽医笑了。

“那么,即使鲁丹老板想将店出售的话,价格一定不菲吧?”

元子小心翼翼地向主人打探。因为那是一家非常大的豪华俱乐部。据兽医的推测估计要二亿日元。

“我还没听说出售价格是多少,但也不会贵得令人无法企及的。因为董事长长谷川先生想做公寓大王,现在想从酒吧行业抽身,专心从事公寓经营呢。我想他会便宜卖了鲁丹的。”

“俱乐部鲁丹”地处银座的一流地段,营业面积约四十坪。店长和经理各一人,副经理两人,营业部长、会计部长、进货部长、调酒师各三人,服务生七、八个,再加上陪酒小姐三十二人。是兽医这么告诉的,光听着就觉得令人目眩了。

元子的意欲却宛如潮涌般被掀了起来。以前的一切都顺利得手了。此刻原宿波子的“俱乐部圣何塞”在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似乎带给了自己神秘的力量。人在运气好的时候是很厉害的,困难也会就此逃遁。

三天前,永岛洋酒店老板曾说他会将元子的事告诉“鲁丹”的老板,并帮她打听一下“鲁丹”的出售条件。那个洋酒店老板昨晚给“卡露内”去了电话,说长谷川董事长首先要亲自见一见本人,并指定今天下午三点,见面地点在“鲁丹”的办公室。

元子中午过后就打扮妥当出了公寓。离约定的时间尚早,去银座前她有个地方想去一趟。

她坐轻轨到了涉谷,车站前元子叫了出租车。她要去的地方在站与站的中间,走过去的话还有些距离,她穿着和服走路比较麻烦。

丰川稻荷地处青山大道靠着赤坂见附坡道的地方。这片有一定高度的石墙宛如处于奔流不息的汽车所形成的河岸。寺庙正殿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红色灯笼,上面用墨汁书写着的“丰川稻荷”的字样。寺庙院内的茶室屋檐也挂满了同样的大红灯笼,宛如歌舞伎舞台,非常华丽。

正殿是用人字木板搭建而成的。红色鸟居位于寺庙侧面的一个木栅栏里。那里有一条狭小的石板参拜道,两边树立着无数印有火焰宝珠的幡旗。正面有个祠堂。

元子在那小小的祠堂前躬起身,双手相合。丰川神是福神。今天要去和“鲁丹”的董事长面谈,请保佑我一切顺利,赐给我更多的福气,让我经营繁荣昌盛。她闭上双眼,静下心来祈祷着。

寺庙内还算比较大,可是不见有什么人前来参拜。有人从外卖店的茶室远远眺望着她,孩子们在玩耍吵闹着。元子毕恭毕敬地祈祷了一遍又一遍。

她站起身,又拜了一次,然后往鸟居方向走去。院内可以眺望到赤坂见附一带宛如处于谷底。元子站在交错的立体高架桥上眺望着Y宾馆的上半部分。

她也可以眺望到须美江和桥田见面的968号房间的窗口。那间房间也带给了自己幸运。

安岛此后没有来过任何联系。这种男人我要主动拒绝他。和他之间的关系使元子感觉自己宛如被小石子绊倒了似的。

元子觉得和安岛只有这么一次关系就结束了,应该谢天谢地才对。如果和他持续不断交往下去的话,结果会怎样呢?自己长期被禁锢的性欲被他开发

之后,以自己不小的年龄,感官的感觉或许会由此迅猛成长,从此使自己恋上一个男人,并无法对他忘怀。而当自己变得心甘情愿地为男人服务时,作为一个女人也就走上了毁灭之路。女人便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理性和思考能力,离深渊也就这么一小步了。让我祝福自己那曾被安岛侮辱过的身体吧。

在东银座一家宾馆背面是一条小商店街,中间夹杂着居民住宅,其中排列着几幢年代有些久远的旧建筑。那里虽说地处银座,却由于位于银座的最东端,成了一个被两边的发展所遗漏的角落。路上行人也很稀少,走到这里使人感觉走进了一个空穴,颇令人生出凄凉之感。

根据约定,牧野兽医带着元子来到了这里。

一路上兽医对元子不断絮絮叨叨着。

“以前来妈妈店的那个楢林妇产医院的院长,近来还去店里吗?”

元子的心脏“咯噔”跳了一下。

因为元子觉得兽医是个银座的“酒吧通”,或许知道自己和楢林之间的事呢。

不过,这不可能。这件事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店里的女孩子们都不知道。只有出现传闻才会传到他的长耳朵里,没有传闻的话,兽医就没有听到的道理。

“楢林先生很久没有见到了,他还好吗?”

元子用平静的语气、若无其事地问道。兽医也了解医生之间的事情。

“那个楢林先生遇到麻烦事了,好可怜。”兽医阴沉着脸说。

“什么可怜事情啊?”

“妈妈没有看到报纸上报道说,楢林妇产医院因为逃税二亿日元被东京国税局告发的报道吗?”

“唔,好像看到过类似的报道。”

元子暧昧地回答着。对店里客人的“坏话”,妈妈尽量会说得模棱两可一些,这既是一个经营者的做事心得,同时这个话题也令元子感到心虚。

“就是那个,妈妈。从那之后,楢林先生开始诸事不顺了。那么大的偷税漏税事件被报纸刊登了,人们对医院的评价一落千丈,据说病人也骤减了。”

“怎么会……”

“不,是真的。日本人嘛,如果是一家偷税漏税的医院,大家就会以为那是一家品德恶劣的医院。而品德恶劣的院长,他的医术也一定成问题。大家就是这么看的。日本人追求廉洁,尤其是将自己的生命托付出去的医生。”

“……”

“据说现在楢林医院的病床也是空空如也,这样下去的话医院也不得不缩小规模了。”

“哦,到这种地步了吗?”

“那当然了。逃税二亿日元的话要罚重加算税等追加罚金的。差不多要缴纳一亿四五千万左右了。即使他有点储蓄的话,医院的经营也会困难重重的。”

即使那样,楢林还是有很多秘密财产的,他不会被一亿五千万日元的追加罚款弄垮的。元子这么认为,不过她没法对兽医说出这点。

“税务署真可怕,最近他们正在重点调查医生,尤其妇产科、外科、齿科等。楢林医院被查到只能说他们运气差了。”

元子觉得楢林一定会以为是什么人向国税局密告的吧。无疑他会胡乱猜测那是元子的所为,他一定会以为“是那个女人干的”。因为只有元子知道他的伪造名义和无记名储蓄,而且又利用它们对他进行了威胁。

“不管怎么说,”兽医继续说,“曾经那么繁荣的楢林妇产医院已无法逃脱凋零的命运。现在正处于秋风落寞的时候了。”

楢林一定以为这是她的过错,也许恨不得想杀了她呢。如果要恨的话就让他恨好了,我也没有必要去做什么解释,被他恨也是毫无办法的事。

“那样一来的话,护士人员也要调整了吧?”元子绕着圈子在问护士长的事。

“如果医院缩小的话,也只有减少护士等工作人员的数量了。不过据说那里有个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因此年轻护士即使减少四五个的话,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有个如此经验丰富的护士长吗?”

“已经在那里干了近二十年了吧,我也是听说的。据说楢林先生也没有放过那个护士长,和她那个了。哈哈,虽然我也没法确证。”

“……”

“那个护士长据说有段时间辞了职,后来又回到医院去了。”

果然中冈市子又回医院了。正如一个中年女人所为。

“噢,听了这种倒霉的传闻,更显得妈妈的繁荣光彩夺目了。妈妈在考虑买下那家‘鲁丹’呢,真是件不得了的事啊。不知道妈妈以后会繁荣到什么程度呢。”

兽医又一次用赞叹的眼神从侧面看着元子。

“先生。请不要这么说了。‘鲁丹’会不会成为我的,八字还没一撇呢。”

“哪里哪里,一定会进展顺利的。”

“万一真那样的话,也全靠先生了。是先生给我介绍的。”

“没什么。我只是将听到的关于‘鲁丹’的事转达给了妈妈而已。实际上的操作就全看妈妈您了。我立刻就会消失的……噢哟,说着说着,就到了……就是这幢楼。”

兽医手指的“英泉大楼”是一幢五层楼的旧建筑。白色的外墙已变成了鼠色,被煤烟熏过的墙壁上,黑色雨水滴落下来的痕迹呈现出云形模样。因为是很久以前的老建筑,窗户非常狭小,屋檐下方爬着龟裂的痕迹。

如果以为“俱乐部鲁丹”如此豪华,就对它的办公室在这么一幢寒碜破旧的楼里而感到意外的话,那才是外行。最近在银座酒吧街里能安置自己办公室的已经很难得了。由于酒吧、夜间俱乐部等的过度增加,它们的办公室就被逐渐挤到了银座的外面。

“那我这就告辞了。妈妈祝您成功。”

兽医按自己刚才说得那样,一扭一扭地走掉了。

“鲁丹”的办公室在英泉大楼的三楼,给“鲁丹”进洋酒的永岛屋老板已经和董事长长谷川庄治联系好了,让元子今天下午三点去他那里。这是他们第一次谈话。元子为了祈祷商谈成功,来之前先去了丰川稻荷神社。

元子坐上同样古旧的电梯上了三楼。她不知道一楼和二楼都是些什么办公室,但到了三楼,下了电梯的地方是一个平台,还有一扇窗户。从狭小的窗口可以看到瓦片屋顶的延伸部分和别的大楼。走廊中间排列着五六个门。天花板上的电灯昏暗,走廊的水泥墙上也有着龟裂的印迹。

在元子左边有一扇门,门旁边挂着“长谷川商事株式会社”的木牌。这是“鲁丹”的公司名称。

元子轻轻按了一下门铃后将门推开一半。狭窄的房间里摆着四张桌子,坐着男女办事员,根本无人朝她看上一眼。

“我是原口元子,董事长在吗?”

元子问了一个最靠近自己的女性办事员。正在整理票据的女办事员沉默不语,只是将头转向前面的男事务员。男子这才看了元子一眼,站起身。

“原口小姐?”

“我是原口元子。我和董事长约好这个时间来和他见面的。”

“哦,是嘛。请,请进。”

男事务员点了点头表示懂了,于是带着元子去董事长室。长谷川似乎已经交待过这件事了。

那个男事务员在前面带着元子往里走。元子一边跟着,一边漫不经心似地打量了一下办公室。里面有三位女性办事员,其中两个在整理销售票据,另一个人在账单上以及将要发送的信封上写着地址和人名。男子的桌上摊开放着帐簿。三个女性办事员这才第一次抬起头,目送着元子的背影。

里面有一扇隔开的门,男子推开这扇门,两间房间是相通的,摆放着三张稍微宽大一点的桌子,一个男子正在打电话。引路的办事员继续带着她向更里面的一扇门走去。

手握听筒的三十多岁的男人长着一副溜肩膀,他对着电话说:“昨晚怎么了?听说感冒了?噢呀,身体不好好保重可不行啊。那么,今天怎么样?能来吗?”

好像是在给昨天缺席的陪酒小姐打电话。这个男人大概是经理。

如果是“卡露内”小姐们缺席的话,自己就必须亲自给她们打电话。尽早也得找个经理来,这种电话就可以让他去打了。元子这么想着。

最后一扇门打开了。房间里靠墙摆着一张很大的桌子,前面是一套待客用的桌椅。这是董事长室,里面没有人。长谷川商事株式会社虽小,但却占据了这幢大楼的三间房间。

“董事长立刻就来,请您稍等。”

桌子上放着电话机和资料盒。桌子后面靠墙放置着保险箱和书柜。书架上只摆放着五六本茶色帐簿。墙上没有挂任何画,白色墙上的斑斑点点暴露无遗,很煞风景。只有窗上挂着的花色窗帘和桌上花瓶里的单枝花带给了这个房间仅有的一点色彩。

这并非由于“鲁丹”景气不好,往往店堂越是华美,办公室就越朴素。就像夜里化着浓妆、身穿华丽和服的女人那样,她们白天在家里喜欢素面朝天,穿一些简单朴素的衣服。

隔壁房间里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个个都在说着“你好,你好”。“鲁丹”从店长、营业部长、副店长等等,各种职位的男人很多,声音也许就是出自那些人吧。下午三点半刚好是来上班的时间。

门开了。一个身穿白色上衣,长得矮矮胖胖的男人走进了房间。元子知道是董事长,于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啊呀,让你久等了。”

他先走到桌边,往桌上的资料撇了一眼,然后又回到元子面前。

“我是长谷川庄治。”

他看上去大约五十岁。四方形的脸上,好像用榔头将眼睛、鼻子和嘴巴敲了进去似地。头发长长的,略夹杂着些许白发,而且全都往后梳理着,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吧。他的鼻翼上有颗黑色的痣,右侧脸颊像是得了神经麻痹症似的时不时地会抽动几下。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原口元子。是永岛屋老板介绍我来这里和董事长见面的。”元子殷勘地说,拿出了一盒在一流店家买来的点心。

“请!”

长谷川让元子在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在对面的椅子上坐定。他从白色上衣的口袋里取出烟嘴,用英国制的打火机斜着点上了火。此时他的右脸歪扭了一下,用一只没被烟挡住的眼睛紧盯着元子。

“永岛屋老板大概也对董事长介绍过,我经营着银座酒吧大楼的‘卡露内’,是一家很小的店。”

元子立刻说。她没有先说些什么诸如天气如何之类的闲聊,这是因为一方面她察觉到对方很忙,再一方面这类开场白是将对方和自己放在同等的位置了。夜间俱乐部“鲁丹”是一家带有舞台的大店,而“卡露内”还不到它的几分之一,只比柜台式酒吧大了那么一点点。店的差距同样显示着经营者身份的不同。元子必须在长谷川庄治面前显示出自己是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区别。

“鲁丹”是元子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元子必须尽量抬高董事长长谷川,让他对自己满意是必须条件。

长谷川并没有将自己的店公开出售,因为他的店也并不是非卖不可的。为了专心搞公寓经营,他只是有一个将“鲁丹”卖出去也未尝不可的想法。因此对元子而言这是一次必须谨慎小心的商谈。

“像我们这些开小店的人,‘鲁丹’这种大规模的店是我们憧憬的对象。虽然我这么说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但我一生中也想开一家像‘鲁丹’那样的大店。虽然我知道这种期望是过高了,但是我也始终以此为目标,拚命不断地工作着。”

“那不错。”长谷川皱起四方形的脸,吸着烟嘴。虽然他的脸极有威严,但那不时抽动的半边脸却无法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长谷川用右边更细小的一只眼睛盯着元子的脸,他似乎在观察她。

“妈妈在银座开店有几年了?”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温和地问。

“一年半左右。”

“只有一年半?噢。”他感到有些意外地并睁大着另一只眼睛。

“……那么,你已经想买下我的店了?我是从永岛先生那里听说的。很吃惊啊,妈妈经营一定是相当厉害了。”

虽然他说的是标准话,但长谷川的抑扬顿挫听起来带着大阪方言里的柔和。兽医说过他是大阪人。

“我没有什么经营才能,不过就是一家小店,经营上也不会出现什么大错。”

“但是,你已经打算要买下我的店了,因此一定收益很好吧?”

元子觉得长谷川在暗示自己。他想问那么多钱是从哪里来的。他想打探一下元子身后的资助人是谁。因为他觉得一个小小的酒吧即使经营十年也没有买得起“鲁丹”的道理。他不得不小心其背后资助人的身份。长谷川既给了元子一个暗示,也显示了他的戒心。

“店的业绩

还过得去,不过我有积蓄。我有二亿多一点的积蓄。”

因为元子听出他在暗示自己是否有资助人,那么告诉他自己是有积蓄是最能让他安心的了。

“是这样’这样啊。妈妈真是个有钱人哪。”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是我还是有点准备的,虽然是个女人,但我一直有继续发展的愿望。”

“是嘛,是嘛。”

“您觉得怎么样?可以将‘鲁丹’卖给我吗?那么单刀直入地问您有点失礼。”

“……”

长谷川将烟灰倒往烟灰缸里。然后慢慢地从一个薄薄的皮质袋子里捏出一些烟丝粉塞进了烟嘴里。他缓慢的动作当然是为了让自己有点时间考虑怎么回答。

“我冒昧地问一句,你有合资人吗?”

长谷川依然在怀疑元子有没有资助人的事,他间接地问。他这么猜测也是情有可原,可以说酒吧妈妈的背后几乎都有资助人的存在。

“不,没有那样的人存在。我是一个人独自经营的。”

“那么有什么人可以给你出谋划策的吗?”

“也没有,很遗憾。”她盯着长谷川的眼睛,继续说,“我希望董事长为我做出谋划策的人。”

“噢,我?”长谷川的半边脸吊了上去。

“是的。即使‘鲁丹’能转给我,当然那只是假设,突然要我经营如此一家大店,我会不知所措的。重新找三十个陪酒小姐就是很困难的一件事,虽然谈这些还为时过早。光是要拉拢那些有客源的小姐就得花费一大笔钱哪。”

元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另外需要那些有才能的经理、手艺高超的调酒师、机灵乖巧的服务生、可以信赖的会计、有经验的营业主任和办事员,要从其他店里吸引他们过来或者向外招聘都非常需要花费心思。”

“那当然了。”

长谷川大致知道元子接着要说什么似的,等着元子说话。

“我希望能以董事长所希望的价格买下长谷川商事株式会社的所有股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直接将这些工作人员留下来继续使用了。”

“也就是说董事长换个人?”

“虽然还为时过早,确实是这么希望的,也希望我们能在秘密之中进行。”

这是元子深思熟虑后的方案。

在银座有一种“连货带铺”的买卖方法,不过这种买卖方式的对象是那些已经处于停业状态的酒吧,才会连带日常用品、附属品一起出售。那些营业繁荣的店一般是不可能采取这种方式的。

将长谷川商事全盘买下的话益处多多。即使买下一家普通的没有名气的大店的话,虽然刚开张时一些熟人出于情面或者好奇也许会来玩玩,但维持不了长久。而“鲁丹”的名声很响,因此要买的话就要连店名也一起买下来。当营业走上正轨后几年,等店真正安定下来后,还可以找个机会改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将工作人员全盘接收下来的好处就像元子对长谷川所讲的那样。但是这次交涉必须在极其机密的状态下进行。如果透露出去半点风声的话,首先陪酒小姐们就会像一只只要沉船的老鼠似地四处奔散了。这样一来不仅元子会感到为难,失了面子的长谷川也会无法忍受的。首先赊账的回收就没有指望了。元子强调要非常秘密地进行也是出于这点考虑。

元子对长谷川说,要好好保守秘密,当公司完全变成了自己的时候……

“到那个时候,将所有的工作人员集中起来,董事长和我这个新董事长一起站在一个高处,高高兴兴地对大家宣布这件事。蓳事长为了专心从事公寓事业,从这个酒吧世界激流勇退,将来店的经营由我继承了下来。而长谷川前董事长今后会为我这个新手在经营上出谋划策。我觉得这种交替方式是最理想的。您觉得怎么样?”

“唔。”长谷川一侧脸颊一抽一抽地哼哼道。

“你脑子还挺聪明的。”他那只小小的右眼充满着赞叹的光芒,盯着元子说。

“哪里的话。对于没有足够资金的我来说,为了得到‘鲁丹’只能绞尽脑汁想出这种智慧来。”

“那么你刚才说让我在经营上帮你出谋划策就是这个意思吗?”

曾想到别的意思上去的长谷川多少显得有些失望。

“是的。……如果先在营业上帮我出出主意的话,以后也许在个人问题上我也会找长谷川先生商量的。”

元子歪着头笑眯眯地说。

“好,我知道了。”

长谷川苦笑了一下。

“……这件事我不可能一个人做主,最后的结果我要和税理士、店长、经理等秘密商量之后才能定。”

“本来就应该的。那么下次我什么时候来合适呢?”

“唔,再过一个星期吧。”

元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向长谷川那张四方形的脸深深鞠了一躬。

“董事长先生,请多多关照。”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了。虽然每天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但如果心里有事情便会觉得时间过得越快了。

那天下午一点,元子给东银座的长谷川商事去了电话,她是为了确认一周前和董事长曾约好的三点在办公室见面的事。她拿到的名片上印有董事长的直通电话。

接电话的是其他男人的声音。

“原口小姐吗?董事长现在出去了……那个,请等一等,哦,在董事长桌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下午三点,原口元子氏来访。’那没错,只要纸条上写着的话就说明董事长三点一定会回来的。请到时候过来吧。”

他这么说。也许就是上次在办公室看见的那个瘦瘦的经理吧。

和上次一样元子依旧穿着朴素地出了门。今天是重要的商谈,不引人注目的穿着更显得商务化,也可以让自己精神振作。在她面对镜子化着淡妆时,脑海里又浮现出长谷川庄治那时不时要抽动几下的脸。

今天她没有去赤坂的丰川稻荷神社参拜,而是直接去了东银座。据说稻荷神如果三番五次祈求的话会失灵的。

她坐着地铁来到了东银座,出了地铁口还只两点刚过。走到东银座英泉大楼的话时间还绰绰有余,她看到有家咖啡馆,于是便折了进去。那也是为了在和长谷川谈判前让自己的心情镇定下来。

这是一家狭长却很深的咖啡馆。墙壁上挂着十几幅八号大小的西洋画。这就是所谓的画廊咖啡馆。这些画有风景、裸妇、静物等各种题材,不过却出自同一个画家之手。色彩都以原色为基调,看上去鲜艳夺目。这些画使幽暗的咖啡馆宛如点上盏盏明灯,显得非常华美。不知什么地方使元子想起了俱乐部“鲁丹”的氛围。

长谷川当初说他要考虑考虑,让自己一周以后再去。不过在元子看来他很有些想出售的意思,这是元子从他当时的神情中看出来的。

说考虑考虑,当然就是考虑是否“出售”的事情了。那么他是在考虑元子提出的将全盘买下的方式吧?

这一周元子不断地在考虑如何估价“鲁丹”。她一边眺望着墙壁上的裸妇,反复捉摸着自己的最终决定。虽然不知道会由哪一方提出买卖条件,然后经过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但不管怎么样,元子希望能定一个自己能够接受的价位。

“鲁丹”的营业面积是四十坪,陪酒小姐三十几个,从它的位置看,每个月的营业收入在四五千万日元吧。这样的话,赊账应该超过了一亿日元。在银座赊账的时间在七十至七十五天是很普通的。

还有店的权利金问题。从地价而言估计“鲁丹”权利金每坪应该在一百万日元,因此长谷川钱要四五千万的权利金,另外需要给陪酒小姐合同签订费、预付款等等。

此外还必须支付所谓的铺面费,包括被出售店铺的招牌费,日常杂物、附属品等等所有的东西都一起接受过来,因此绝对不会便宜的。

以上这些都加在一起的话就已近二亿日元了。

“鲁丹”无疑也会有负债。一般而言,从店的价格减去负债额就是实际的出售价格了。不过长谷川也许会将负债也转让给她的。

如果这样的话,就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接受了。

长谷川庄治在都内经营着几幢公寓大楼,是个实业家。那么“鲁丹”店说是负债,其实也是业主长谷川自己的资金,或者是他以个人财产作担保的。

因此要接受这种性质店的负债,自己也必须提供相应的担保。

然而要向银行借钱的话,自己也拿不出作为担保的东西,能依靠的也就是手头的现金了。

现在银行里有五千万日元左右的存款,如果卖掉“卡露内”,得到二千万日元,加起来就是七千万。再加上梅村的土地,如果以每坪二百八十万日元出售的话,六十坪共一亿六千八百万。此外克扣了须美江的赡养费一千万。总共加起来二亿四千八百万日元。这些钱差不多刚够买下鲁丹。此外还需要运转资金。如果长谷川提出要将负债和店铺一起转让给她的话,这件事情看来就只能完蛋了。元子如此思忖着。

不过梅村的土地……元子接着又思忖起来。正确地讲那片土地还不属于自己,假如要作为自己的东西重新登记的话必须在十五天之后了。从现在的拥有人桥田常雄那里拿到的“字据”中明确写在着十五天以后的转让日期。

一般人会以为字据起不了什么作用,但这可不是普通的“字据”。这份字据上附带着一枚重型炸弹,如果违约的话,等于桥田自身将彻底毁灭。这比起期票更具数倍的约束力。而且自己也曾确认过登记簿,梅村的土地确实为桥田所有。

即使现在梅村的土地还不属于自己,但十五天以后毫无疑问会归自己所有,它的出售额一亿六千八百万日元也一定会切实地归自己所有。

没有任何担保物品的元子只有用自己这些“切实的”资金和长谷川交涉。

受了咖啡的刺激和见面时间的迫近,元子的心情也变得更加坚定了。此刻元子感到自己正独自划着小船向着波涛汹涌的黑暗大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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