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隔离的饭店是皇后区的天天旅店,离肯尼迪机场不远。凯勒觉得很眼熟,然后想到两三年前曾和一个客户在这里的休息室碰面。那个客户从亚特兰大飞来,交给凯勒两张相片和一个地址,然后就赶飞机去欧洲,制造一个装甲车级的不在场证明,而同时凯勒则飞到亚特兰大又飞回来。那个客户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参加一个生意上的会议时接到消息,说他太太被闯空门的小贼射杀身亡。他取消行程回国,四个月后娶了他的秘书。
但当时那个饭店是拉曼达,不是吗?凯勒肯定这一点,他记得那个客户还谈到过拉曼达连锁饭店的优点。所以不会是这家,但是不知怎的,整个设计布置对凯勒来说很熟悉。
他们给的房间就没有什么熟悉感了,但他从没住过任何拉曼达饭店,只去过休息室和大厅。他迅速冲了个澡,然后从楼下的客房服务叫了晚餐,之后就坐在电视机前面,直到那家伙送食物来。凯勒签了账单,加上两元现金给那个侍者,他好像很惊讶。凯勒猜想他大概很少从隔离的陪审团那里得到小费。
“我很好奇,”凯勒说,“这地方以前就是天天旅店吗?”
“如果回溯得够久,”那家伙说,“以前是沼泽。”“如果回溯两年呢?”
“那时是拉曼达。”他咧嘴笑了,“可是那时我还没来,所以这只是道听途说的证据。”
凯勒吃着晚餐,想不通怎么能这样,把一个饭店从某个连锁集团剔除,再加入另外一个。感觉上好霸道。
他正在决定要不要再喝一杯咖啡时,有人敲门。他从窥视孔看了下,然后打开门。格洛丽亚急忙闪进来,在身后关上门,锁好。
“感觉好滑稽,”她说,“自己一个人吃饭。而且不是吃越南菜,而是一个汉堡和薯条和可口可乐。如果你要我滚出去,那就直说。”
“为什么我要那样?”
“照规定我们不应该聚在一起的,记得吗?因为我们有可能会讨论那个案子。”
她的脸发红,也重新化了妆。另外她的头发是不是改了样子?
“你看起来换了个样子。”他说。
“噢,”她说,“我刚刚很快冲了个澡,就想试着把头发这么弄。”
“很适合你。”
“谢谢。”
“我也冲了澡。”
“嗯,在法庭待了一整天之后——”
“会需要冲个澡。”
“绝对是。”她说。她看着他,“好吧,你想做什么?要讨论那个案子吗?”
“不想。”
“我也不想。这样很好,因为他们说不准讨论的。这真是疯狂,不是吗?我真不懂我在想什么,跑来这里。”
“你不懂?”
“我的意思是,这不像我。我冲过澡后,瞪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好像是在对自己说,你这个骚娘儿们,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我没穿衣服站在那里,如果你可以想象的话。”
“我可以想象。”
“我冲澡时就在想着这件事。你呢?你有任何想法吗?”
“我有个想法。”
“你冲澡时有想到我吗?”
“有。”
“你抹肥皂时——”
“有。”
“我们两个都冲过澡了,”她说,“很棒不是吗?我们两个都很干净。”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来搞脏吧。”
“老天,”她说,“我所有的幻想现在都实现了,而且比幻想更棒。昨天晚上我收拾我的小行李箱的时候有没有?我就在计划这件事了。”
“真的?”
“噢,绝对是。我们第一次围着那张桌子坐下来时,我就在想,嗯,我们五点之前不会达成判决。就算我是唯一拒绝合作的人,就算每个人都以为我是个白痴还顽固得像头骡子,我也不在乎。我们会被隔离过夜。”
“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在试图拖延。”
“我也觉得这样。你的脸很难猜,但我有一种感觉,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她转过身来侧躺,一只手放在他胸膛上。“你知道我还想什么吗?我想,如果我们真的达成判决,如果实在没办法拖延且不要看起来太荒谬,那我们就一起走出去——”
“就像我们一向的那样。”
“就像我们从第一天开始的老样子,”她说,“而且我心里已经想好剧本。比方我说,我还以为我们今天晚上会在旅馆过夜呢。然后你说,对,我也这样想。然后我说,我们还是可以去旅馆的,你知道,我们连行李都带了。”
“我有时也会这样,”他说,“在脑中编造各种场景。”
“你有编过关于我们的吗?”
“有一些。”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胆子,”她说,“真的讲出我们去旅馆吧。我几乎没有胆子来你的房间。”
“但是你来了。”
“但是我来了。如果我没来呢?你会来找我吗?”
“我可能会打电话。”
“他们有把我的房间号码告诉你吗?”
“314,”他说,“你登记的时候我留意了。”
“我就是这样晓得你的房间号码的!结果你也是用同样的方式得知我的。所以这不是我一厢情愿了。”
“对,我们铁定是想法一致。”
“这让我感觉好多了。我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老天,真不敢相信我会这么说!但对我来说的确是事实。我是个乖意大利女孩,上教会学校,我不会做这种事情的。我从没偷过情,而且相信我,我有过机会的。”
“我相信你。”
“我第一天就挑上你,但只因为我感觉跟你讲话会很有趣。然后午餐时我感觉是:他是个好男人。过了一两天就成了: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到了审判开始时,我已经开始编梦了。”
“梦?”
“面对面跟你隔着桌子坐,想着一切我想对你做的事情。”
“好吧,”他说,“现在你都做了。”
“怎么?”
“嗯,”她说,“不完全做过了。”
“哦?”
“我真的想象了很多。我怎么搞的,怎么会想到这些事情?我的意思是,我是来自斯塔顿岛的。”
“我以为是茵伍德。”
“我结婚后搬到茵伍德。可是我自认为是住斯塔顿岛的。”
“我是来自密苏里州的。”凯勒说。
“是吗?我以为……哦,那只是一种表达方式,对不对?”
“对,”他说,“证明给我看。”
“我想我最好回房了。”
“为什么?”
“万一有人打电话过去怎么办?”
“你有把电话号码给什么人吗?”
“没有。我想我可以留在这里,对不对?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对。”
“那我很乐意,因为我们只有这一夜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对。”
“我们会宣读判决,然后我就变回南瓜了。”
“好特别的南瓜。”
“回去乖乖当一个法务秘书和一个忠实的妻子。我之前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不敢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做。”
“你大概二十分钟内会再做一次。”
“我是指今夜之后,傻瓜。如果对的人和对的状况和对的刺激都凑在一起,可能会再发生。但或许不会。”
“或许等你下回再被选为陪审员。”
“或许。但你我就像两艘夜间交会而过的船,萍水相逢。我想一定就是这样吧。”
“我想你说得没错。”
“而且你知道吗?否则我们都会累死。我甚至还在想,我们可以再把陪审团审议多拖一天,这样我们就可以在这里多留一夜。但第二夜不会一样的,对不?”
“更别提其他陪审员会杀了我们。”他说。
“你不觉得他们其他人会做跟我们一样的事情吗?”
“这个吗,我怀疑其中两个人。”
“真的?”
“比特纳和秦女士,”他说,“真是天生一对。”
“喔,你,”她说,“害我还以为你讲真的。你真是个坏小孩。我觉得该好好惩罚你。嘿,你在干什么?你真的是个坏小孩,对不对?我还以为我得再等二十分钟呢。”
“睡一夜好觉的效果真是惊人,”凯勒说,“今天早上我醒来,一切对我而言好像清楚得不得了,那个休伯曼做了检方所说的一切。从头到尾是不是同一台录放机,我不觉得有差别。那家伙被检方起诉,罪名是贩卖一台被偷的录放机给警官,而我想检方充分地证明了。我想他卖给梅尔普斯的那台录放机,就是现在放在证物桌上的同一台,因为有个仓库职员可能会借一台手提式录像机,这种东西你碰到特殊场合会用到,但谁会借用录放机、第二天再拿回去还呢?”
“人人都有录放机。”有个人说。
“没错。”
他继续说着,把辩方的论点一一推翻。所有围桌而坐的人都同意地点着头。一夜好眠的效果真是惊人,他心想,但他也不过就是东拉西扯一番。同样的,他心想,他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女人了。再过这样的一夜,他大概就得进医院了。
“嗯,”米尔顿·西蒙斯说,“我感觉得到,经过了这一夜,把每个人心中的事情都理清了。除非丹东太太还是心怀疑虑。”
“我想我一直晓得那个人是有罪的,”格洛丽亚说,“但我希望确定除了合理的怀疑之外,我确信他有罪。”
“然后呢?”
“我醒来后,整个想法更透彻了,”她说,“就像其他人一样。而且就算我还有一丝怀疑,凯勒先生也替我理清了。”
“我们可以一起搭出租车,”格洛丽亚说,“但还是不要吧。”
“好吧。”
“这是一段两艘船的露水情,但一旦船靠岸,你就知道该是结束的时候了。当然我们拥有的不是爱之船,而是天天旅店。”
“以前曾是拉曼达饭店。”
“原来如此。以后我每次吃越南菜时都会想起你的,但我这阵子会离越南餐厅远一点。而如果我们能有机会再被选入同一个陪审团——”
“嘿,谁晓得呢。”
她招了辆出租车。他看着车子开走,然后自己也招了一辆。
他的录音机里有四个留言,都是同一个人留的。他回电,桃儿接了电话说。“你去了哪里?”
“被隔离了。”他说,然后解释给她听。
“所以你昨天早上去法院,然后他们留你在机场附近的一个旅馆过夜。为什么是机场附近?”
“谁晓得。”
“你们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所以他们就把你们关起来。然后你们同意了判决,他们就让你们回家。这是一个教训。”
“我知道。”
“不过他们周末没把你关起来,对吧?”
“对。”
“你去了巴尔的摩。”
“上星期五退庭之后。”
“然后星期天回来。”
“对。”
“然后打电话给我,我们谈过。”
“没有,我没打电话。”
“真的喔,你没打耶。这也没关系。我又不是你妈,如果星期天没接到你的电话也不会心里怦怦跳。如果没事要交代,干吗强迫你打电话?”
“桃儿——”
“然后星期一早上我收到联邦快递。约雪茄盒一半大小的包裹,猜猜里面装满了什么?”
“不是雪茄。”
“钱,”她说,“把我搞糊涂了,因为谁会送钱给我?够巧的是,金额刚好就是你把巴尔的摩那件事结案后该收到的。所以我搭火车进城,在外埠报摊买了《巴尔的摩太阳报》,在回白原镇的路上看。猜猜我发现什么。”
“唔——”
“麦克纳马拉把一个闯进她费尔斯岬家里的小偷吓到了,”她说,“但当小偷抓起壁炉的拨火棒打她的头时,她比小偷更惊奇。这个对你来说是新闻,凯勒,因为否则你当然会打电话给我。所以这是著名的凯勒好运,对吧?有人帮了我们的忙,干了肮脏活儿,而功劳却归我们。”
“是我干的,桃儿。”
“是哦。”
“我星期天晚上回家时已经很晚了。”
“太晚了没法打电话?”
“这个嘛,实在很晚了。”
“而你昨天早上去法院时,又太早了。”
“当时有点匆忙,”他说,“我得收拾换洗衣服,以防万一我们要隔离过夜,那时我已经快迟到了。”
“那昨天晚上呢?”
“我们被隔离了。”
“他们不让你们打电话?”
“恐怕电话是有人监控。”
“我想是吧。但你在巴尔的摩上火车之前呢?星期天下午、星期天晚上,随时都行啊。你如果没零钱的话,可以打对方付费电话嘛。”
“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
“我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比方说呢?”
“比方那个审判,”他说,“你想知道吗,桃儿?我心里老想着那个审判,即使是在巴尔的摩,琢磨着该怎么动手、然后又实际去做的时候,我一直不断想着那些律师和那个可怜的混蛋休伯曼。”
“结果呢?别说你不该谈这个案子,因为结局已经成为历史了。”
“事实上,”他说,“现在可以谈了。我们认为他有罪。”
“所以他得去坐牢了。”
“我想是吧,但那个部分不由我们决定。他会还押拘留所,直到宣判。”
“他会判多久,两年?”
“差不多吧。”
“你去巴尔的摩打死一个女人,然后又回到纽约来把一个男人送进牢里,因为他卖了一台偷来的电视机。”
“是录放机。”
“是哦,事情因此全盘改观了呢。你难道看不出有任何矛盾吗,凯勒?或至少有点讽刺?”
他想了想。“不,”他说,“一个是我的工作,另一个是我的义务。”
“而你两件都做了。”
“没错。”
“而我们拿到报酬,休伯曼则要去大牢里了。”
“没错,”他说,“这个社会制度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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