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家里,他逐页翻阅一本集邮册。他有许多同好是话题或主题式的集邮者,不针对特定国家或年代而收藏,而是针对邮票中描绘的主题,比方火车、蝴蝶或企鹅。一个医生可能会选择收藏医药主题的邮票,而一个音乐家可能会寻找乐器或伟大音乐家肖像的邮票。或者你可以收藏兔子邮票,没什么伟大的原因,只因为你就是喜欢看兔子。
艺术在邮票上是个愈来愈普遍的主题。早年一般邮票都是单色的时候,要把一幅伟大画作复制到一小片纸上,那是说得比做得容易。缩小的单色《蒙娜丽莎的微笑》或许看得出来是哪幅画,但就是缺了点什么。
在凯勒心目中,早期邮票的精工雕版和美丽的印刷,比现在的邮票更吸引人,现在可以说每个国家的每张邮票都是全彩印刷,任何发行邮票的单位都可以大量复制精致的世界艺术珍宝,集邮者也趋之若鹜,而且不像迪斯尼或华纳的卡通艺术,伦勃朗和鲁本斯不受商标或著作权保护。任何人都可以复制他们的作品,而且复制的人还真多。
凯勒只收集1952年以前的邮票,这条分界线把世界上绝大多数的艺术邮票排除在外。但某些国家曾在那种单色印刷的老年代发行过这类艺术邮票,主要是基于对本身艺术遗产的自豪,而非要吸引集邮者收藏。法国特别热衷于炫耀其文化,随便比较像样的作家、画家和作曲家的肖像都登上邮票,凯勒现在就正看着一套法国的慈善邮票,让你真实感受到艺术家的权力。
当然还有一套纪念画家哥雅的西班牙邮票,其中一张是阿尔巴公爵夫人的裸体画像,此画首次展出时曾引起骚动,而多年以后这张邮票也让一整个世代的年轻男性集邮者见证了同样的骚动。凯勒还记得他二三十年前买下这套邮票时,用一个随身放大镜仔细观察,渴望邮票更大张些,放大镜的倍率更强些。
这一期的《林氏邮票新闻》几乎跟以往每期都一样,通信单元有热烈的邮票交换,是吸引年轻人迷上这个嗜好的最佳方法。显然在这个充斥着计算机、任天堂和MTV的世界里,年轻人越来越少集邮了。如果小孩不集邮,那怎么会有下一代的成人集邮者呢?
凯勒想着这个问题,最后决定他不在乎。他只想增加自己的收藏,其他有多少人收藏他才不管呢。没有新的集邮者加入,邮票的价值最后可能会下降,但他也不在乎。他不打算卖掉自己的收藏,那么他死了之后,这些邮票值多少又怎样呢?如果他不能带着这些邮票死去,那么自然有其他人知道该怎么处理。
但其他人显然很在乎这个嗜好的未来。美国邮政总局显然看到了一个非常有利可图的副业受到威胁,其反应就是发行一些特别设计过的邮票,以吸引年轻集邮人。凯勒小的时候,邮票上的图案是伟大的美国作家、发明人和政治领袖,这些人他大半都没听过,但在一路收藏这些图像的同时,实际上他也逐渐得知了这些大人物的许多事迹,以及他们曾参与过的历史。
如今,集邮成了美国年轻人了解兔宝宝和唐老鸭的好方法。
凯勒仔细想了想,觉得邮局搞错了。他小时候热爱集邮,并不是因为集邮是针对小孩设计的,而是因为他享受那种明显的成人象征。如果集邮让他觉得是小孩玩意儿,他根本不会碰。
一张印着兔宝宝的邮票,能让年幼的凯勒赶紧掏出放大镜仔细瞧吗?
毫无机会。他心想,要让小孩产生兴趣,应该在邮票上放裸女才对。
早上一起床,他就打电话给桃儿。“希望现在不会太早。”他说。
“五分钟以前你就会打扰了我的早餐,”她告诉他,“现在你唯一打扰的就是洗碗时间,我可以边洗边讲没问题。”
“我对那个客户,”他说,“觉得很好奇。”
“我还记得,凯勒。我们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假设你去打电话给那个找你的人,”他说,“假设你问问那个客户对蘑菇有什么感觉。”
“凯勒,你投资做外卖了吗?”
“无辜的旁观者,”他说,“毒贩通常称之为蘑菇,因为在警匪枪战时会像蘑菇一样冒出来。”
“好有趣哦。你什么时候开始跟毒贩鬼混啦?”
“我从报上看来的。”
“所以你就要我转告这些话吗,凯勒?从报上看来的?”
他吸了口气。“我想到的是,”他说,“假设要在布鲁克林对某人动手,而他的老婆和小孩正好就在旁边。”
“噢,我懂你的意思了。”
“另一个下手的地点就是画廊,但那里可能也有其他旁观者。”
“所以我应该把问题丢回给找我的那个人,好让他和客户商量。”
“没错。”
“然后我再回报给你,接下来呢?别告诉我这样你就可以搞定,然后一切都没问题。”
“当然没问题,”他说,“会有什么问题?”
凯勒坐在霍普的海报前仔细欣赏。如果想在墙上挂东西,再没有比海报更好的了。花个十块或二十块,加上裱画的钱,你客厅里就有了一幅真正的艺术品。
另一方面,就算把所有墙壁贴满,能挂多少张海报呢?不,如果你要在一户小公寓里面收集艺术品,就该收藏邮票。一本集邮册,几英寸的书架空间,你就可以收藏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罗浮宫了。
另一个方法是,他可以开始收藏艺术类主题的邮票,或者可以多找几幅像霍普那样感动他的艺术品海报。
他打了领带,穿好外套,搭上一班公交车。
从公交车站走路到画廊时,他心想,真荒谬。他最喜欢的那张画编号为19号,是比较大的一幅,价格一万两千元。能够拥有这幅画让他随时都能看到,这当然很美好,但他也可以随时走到中央公园去看几千棵树。他可以爱凑多近就凑多近地仔细看,还半毛钱都不必花。
柜台后面还是那个贵族大学毕业的小姐,正在阅读同一本斯迈利的小说,等待着华尔街王子的到来。她向凯勒点了点头,却完全没有移动头部——真不懂她怎么办到的——然后继续看她的书,而他直接走到墙边看画。
终于又看到了,那幅画像以前一样鲜明而充满力量。他觉得自己被画拉了进去,吸入树干,上达树枝。他沉醉在画中,之前从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很好奇其他人是否也会有同样的感觉。他站在那张画的前面许久,心知自己无法放弃了。他有那个钱,只要愿意的话,他可以花在一幅想要的画上头。
他会告诉那个小姐他想买这幅画,然后他们会记下他的名字,或许还收一些订金——他不确定一般该怎么处理。然后画廊会把这幅画标示为已经卖出,等月底展览结束后,他再付清余额把画带回家。那么要不要裱框呢?现在裱得很简单,只有暗色木条框,这样也不错,但他怀疑专业裱框的师傅可以改进一下。不过他心想,还是要简单一点的。裱住画但不要抢走画的风头。那类雕花和镀金的框很适合用于有两排鬓须的怪胎肖像,但用在这幅画就完全不对了,而且——
画旁有一个小红点。
他瞪着那个红点,红点还好端端的,就在编号19的数字旁边。他伸出食指,好像要把那个小红点给弹走,然后手垂下来。
唉,他离开这幅画太久了。之前他提醒自己要买之前多考虑一下,犹豫着,结果现在失掉了机会。这幅画也一样,失去了他这个主人。
失望淹没了他,却很矛盾的伴随着一种解脱之感。他不必花掉一万两千元,不必去找裱框师傅,不必在自家公寓墙上挑一个点,还要把钉子钉进去。
但是,该死,他将无法拥有这幅画了。
当然还有其他的画,他挑的这幅是一棵老树挣扎着要再撑过一个冬天,但他不是那么坚持非买这幅不可,因为他对所有德克兰·尼斯万德的作品都有强烈的感觉。如果不能拥有最喜欢的一幅,那也不会是世界末日。要再找一幅他几乎同样喜欢的,能有多难呢?
一点也不难。但要买其他任何画也同样不可能,不管他有多喜欢,因为画廊里的每幅画旁都有了小红点。
他瞪着柜台瞧,直到那位小姐从书里抬起头来,“每幅画都卖掉了。”
“是的,”她同意,“了不起吧?”
“对你们来说很棒,”他说,“我想对尼斯万德先生来说也很棒,但对我来说却不棒。”
“你昨天下午来过,对不对?”
“我当时该买下那幅画的,可是我想睡一觉起来再说。结果现在太迟了。”
“这一行里头,事情往往一夜之间就有变化,”她说,“这种事我听过太多了,现在就是一个例子。昨天晚上我回家时还只有两幅画卖出,都是在开幕夜成交的。结果今天早上来上班,却出现了那么多小红点,我还以为墙壁出麻疹。”
“好吧,”他说,“至少我还有大半个月可以来看画。不过到底是谁买走这些画呢?”
“不是我经手的。嗯,我去请布伊尔先生出来好不好?也许他能帮你。”
她离开座位,凯勒又回去看尼斯万德的树,尽量不要去注意满墙的小红点。然后一名男子出现了,那个开幕夜介绍尼斯万德出场的纤瘦年轻家伙。近看之下,凯勒看得出瑞吉斯·布伊尔并不像外表那么年轻,而像是个老男孩,另外凯勒怀疑他可能去拉过皮。
“瑞吉斯·布伊尔,”他说,“珍娜告诉我,我们一墙的画全卖空了,让你很失望。”
“我就是家里有一面空墙的人。”凯勒告诉他。
布伊尔礼貌地笑了。“你心里想要的画是哪一幅?”
“第19号。”
“那棵老七叶树?很棒的选择,你的眼光真好。但我必须说,这些画都是好选择。”
“而且也都被选走了。是谁买的呢?”
“啊,”布伊尔双手紧扣着说,“秘密买主们。”
“不止一个?”
“几个,但恐怕我不能透露任何名字。”
“他们都同时来买画?我昨天来过,当时还只卖出两幅。”
“是的,只有两幅。”
“结果今天全卖光了。”
“啊,这个嘛,昨天晚上营业时间结束后,我举行了一个私人展示会。另外其实昨天你来的时候,某些作品就已经卖出去了。虽然小红点还没有贴上去,但其实有几幅画已经跟买主谈定了。”他胜利地微笑。“我想珍娜还没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没告诉过他,”凯勒说,“我姓弗瑞斯特(Forrest)。”
布伊尔笑得很甜,凯勒马上后悔诌了这么个名字。
“弗瑞斯特先生,”布伊尔说,“难怪你那么喜欢树。”
“是啊。”
“你知道,买主永远有可能改变心意的。”
“然后取消买卖?”
“或者同意马上转卖,尤其是对方的出价很吸引人。”
“你的意思是,让他能获利?”
“这种事常有的。如果你想出价,不管是那幅老七叶树或任何其他作品,我可以帮你传话,看看对方的反应。”吸引人的价格会是多少?布伊尔认为一定要够多。“那个买主是私人收藏家,不是艺术经纪商,所以他不打算立刻转卖,不过谁不想迅速获利?百分之十的赚头没法打动他,不过如果他能赚一倍,那么,可能就会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
“换句话说,出价到两万四千元?”
布伊尔咬着手指甲,“我可以建议吗?干脆凑到两万五,这个数字更令人印象深刻。”
“的确是印象深刻。”凯勒同意道。
“我敢说连你都印象深刻,本来以为可以花一万二把画带回家的。不过你花两万五或甚至三万五买这幅画,也还是非常便宜。”
“你真这么觉得?”
“绝对是。”瑞吉斯·布伊尔凑近了他,声音压低。“看这次画展的画这么快就卖光。德克兰·尼斯万德的画价正要大涨。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会叫你出价两万五,必要时出更高。而如果那个买家问我的意见,我就得吿诉他别卖。”他狡狯地笑了。“不过他可能不会问。你要我去帮你打探他的意思吗?”
凯勒说他得再想想。
“首先我得先联络那个找我的人,”桃儿说,“然后他得联络找他的人,然后再给我回话。”
“麻烦总是免不了的嘛。”凯勒说。
“他被那个问题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替我问了。客户认为威廉斯堡很好,他不在乎旁边的人多不多。如果你要做蛋卷,那就要打破几个蛋,可能中间还会加点蘑菇。”
“那如果他太太刚好在场——”
“客户无所谓。还记得他希望弄得很戏剧化吗?我想,让他太太一起死,也算是戏剧化的安排吧。”她清清嗓子。“另一方面,凯勒,这听起来不太像你一贯的作风。”
“的确,不是我的作风。那在画廊动手怎么样?客户有什么意见吗?”
“他不喜欢这个主意。”
“他有什么不喜欢的?算了,我没指望有答案。”
“那你就不会得到答案了,”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星期一早晨,他检查自己的拍卖出价表格,然后填了个信封寄给俄克拉荷马州汉福德市的一个邮票商。最近这些广告信函都充斥着网络拍卖。可以在网络上买卖东西,等邮票寄来,你还可以利用特殊的集邮家软件设计集邮册,再用其他软件去管理你手上的收藏。
凯勒没有计算机,也不想要。他觉得自己已经在集邮上头投资够多钱了。
他到大中央终点站的途中把信寄掉,然后搭上往白原镇的火车。到了汤顿广场,桃儿替他开门,他随着桃儿来到厨房。电视开着,正在转播球赛,不过声音关掉了。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怎么了,凯勒?你干吗那样看我?”
“我,啊,我事前打过电话呀。”
她转转眼珠。“我知道。你打过电话,我叫你过来。喔,这解释了你的表情。你以为我忘了之前跟你通过电话,以为我已经开始老年呆呆,就像死掉的那位老头一样。不,我的脑袋还得等上几年才会变成果冻。我的意思是,我刚刚没听见你的出租车开来,也当然没听到出租车走掉。你怎么着,在街角就先下车?”
“不是,我——”
“你还记得老头都要他们在大老远先下车?他认为这样会引起注意,因为太多人来这里了,所以他规定每个人都得走一两个街区才行,其实这样才真的会惹人注意。你走了一两个街区过来的吗?”
“我从火车站走过来的。”
“一路从火车站走过来?”
“今天天气很好嘛。”
“没好到那个地步,”她说,“你一定很急着想见我。”
“如果我赶时间,就会搭出租车。”
“凯勒,我是在挖苦你耶。”
“哦。”
“反正对我没坏处,让我看看你。我想你在自己住的城市干活儿不怎么好玩。但往好的一面想,你没死掉或被关进牢里。你想我们有机会趁现在还能全身而退,把案子给退回去吗?”
“料理完毕了。”
“你爱说笑。”
“喜欢挖苦人的可不是我,”他说,“我周末搞定了,全都办完了。”
“结案了。”
“没错。”
“故事结束。”
“对。”
“你电话里面一个字都没讲,以前你都会讲的。”
“我以前都在外地打电话。这回想想,反正很快就可以赶过来,我想当面告诉你。”
“而且你似乎一向,啊,我想用的形容词是什么?得意洋洋?不见得会突然唱起歌来,或甚至还会有点保留,但你会表现得像一只猫带着死老鼠而来,很替自己高兴。”
“我现在也很高兴。”
“是啊,我看得出来你随时可能会翻个跟斗。”
“唔,事情有点复杂,”他说,“费了点事。而且办完之后,我没有打包行李回家。”
“因为没什么好打包的,你人就在家里。你是用什么方式搞定的?”
“地铁。”
“搭地铁去威廉斯堡?哦,你是用地铁干掉他。”
“正要进站的列车。”
“然后车轨上就出现了一具尸体。报纸标题会出现‘跳轨自杀或推下去的?’真滑稽,好多客户都希望弄得像意外死亡,但不是每次都能布置成意外,好避免吃官司。但这个客户希望溅起大水花,结果你搞成只会是警方登记簿里面的一桩意外。”她皱皱眉,“虽然被一整列火车碾过,但‘大水花’也不完全是个不恰当的词汇。”
“客户不会抱怨了。”
“我根本不在乎他抱不抱怨,”她说,“因为我们再也不必替他或替任何住纽约的人工作了。所以我就当他是不会再来找我们了。”
“他不会了。”
“凯勒,我得把钱退回去吗?”
“不用。”
“那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尾款?收不到了,对不对?”
“对。”
“因为那个客户去搭A线列车后,就没法再写支票了。”
“不是A线的列车。”
“凯勒,我不在乎那是往阿齐森、托比卡,还是圣塔菲的列车。”她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也该把一切告诉我啊。”
从哪里开始。“我猜到客户是谁了。”
“这样也不错嘛,否则你就不晓得该去杀谁了。”
“是那个画廊老板,”他说,然后解释尼斯万德如何换了经纪的画廊。“画廊抽百分之五十的佣金。布伊尔很努力也花了很多钱把尼斯万德捧起来,现在他要投效到别人旗下,而且在这当口还叫自己的朋友和收藏家不要去他跟布伊尔合作的最后一档展览买画。叫他们等一等,把钱拿去付给新的经纪画廊。”
“所以布伊尔生气了,”她说,“但气到想杀人?这又不是那种人家压榨你拿最低工资。他想花钱解决眼前的困境。”
“他花钱是为善不求报答呢。你知道一个艺术家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
“给他灌肠,”她说,“然后把他装在一个小火柴盒里。”
“他的作品会涨价。大家知道他再也不可能画出大量新作,也不会有更好的作品出现了。所以大家会去抢购他生前的作品。”
“这么说,每个艺术家死后都比生前更值钱喽?”
“不,”他说,“但尼斯万德是一颗跃升中的明星,正开始迈向创作高峰。这也是为什么布伊尔失去他会这么生气,而且如果尼斯万德以某种戏剧化的方式被谋杀,画价更会大涨。”
“但布伊尔要怎么得到好处?画展之后他就失去尼斯万德了,你不是说过那个画展的画都卖光了吗?”
他点点头。“尼斯万德叫大家别买,但布伊尔一夜之间就把画卖光了。”
“我懂了,他卖给自己。”
“他趁晚上。助理回家时,用小红点贴满墙壁。价格总共是四十万元,但他只需要付一半给尼斯万德。而且如果艺术家刚好死了,他说不定还可以慢慢来,好好处理那些画。”
“而如果尼斯万德太太也死了,他可能就不必付钱了。难怪他不在乎蛋卷里面会有多少蘑菇。”
“而且会更轰动,‘艺术家一家三口在布鲁克林惨案中遇害’。这会让尼斯万德的传奇流传更广。”
“而他可以抱着那四十张画,等着画价一飞冲天。”
她皱起眉头。“这种事情太极端了,杀掉你签约的艺术家,好从他们身上赚更多钱。我不懂画廊这一行的专业伦理,但我觉得真的好低级。”
“大部分人都会这么觉得。”
“另一方面,”她说,“你不会碰巧注意到我们这栋房子是什么样的吧?”
“维多利亚式的,不是吗?我对建筑不太了解。”
“我是在比喻,凯勒。你应该接话说,这栋房子是个玻璃屋,所以你觉得我们不该怎么样?”
“丢石头?”
“尤其是对我们的客户丢。”
“我知道。”
“因为他们很可能患有道德上的麻风病,但拜托你还期望什么?史怀哲医生就从来不会去雇用杀手,还有那个缠腰布的家伙也不会,还有——”
“缠腰布的家伙?”
“有人还拍了一部他的传记电影。他个子很小,讲话很好玩,最后被射杀了。你知道我在讲谁啦。”
“听起来像是爱德华·罗宾逊演的《小恺撒》,”他说,“但你确定他没雇用过杀手吗?因为我记得好像——”
“全能的上帝啊,”她说,“甘地,对不对?印度圣雄甘地,是他好不好?”
“你说是就是。”
“爱德华·罗宾逊,”她说,“《小恺撒》里的爱德华·罗宾逊。拜托爱德华·罗宾逊什么时候缠过腰布?”
“我正好奇哪儿来的腰布呢。”
“老天,凯勒。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他们没雇用过杀手。”
“史怀哲和甘地。唔,他们没雇用过杀手。好客户不必然是个好人,他们唯一该做的,就是照规矩来不耍花招,乖乖付钱。这些瑞吉斯·布伊尔可能做得到,也可能做不到,但我们怎么会晓得呢?”
“桃儿,我真的很喜欢尼斯万德的画。”
“嗯,我相信你说的,他真的很了不起。要命,布伊尔自己一定也这么想。所以才值得付钱去杀他。”
“不光因为他是个好画家。而且我对他的作品很有感觉。”
“你想把他的画挂在你家墙上。”
“桃儿,我想爬上他画的那些树,躲在树枝里面。一个人能画出让我这么有感觉的画,我怎么能杀他?”
“我们可以把案子退回去不做啊。”
“然后呢?他们找别人去做。”
“至少你手上没有沾血。”
“但尼斯万德一样死掉了。他再也没法画树了。我干吗还在乎手上有没有沾血?”
她沉默了好久。然后说:“好吧,事情做都做了,我根本也不打算说你做错了。我懂什么是非对错呢?我还是住在同一个玻璃屋里,凯勒。我不打算去改变你的想法。”
“但是?”
“但是这可不是第一次我们的客户买下不动产。”
“什么?哦,你是指买农场。”
“他自己挖的坟墓。”
“以前有个住爱荷华州的小甜甜跟我们玩花样,还想赖掉尾款不付。”
“还有那个华盛顿特区的,他还让你相信命令直接来自白宫。凯勒,忘了那两个吧,他们后来都把账给结清了。”
“还有另外一次,”他承认,“两个活宝各自雇用我们去干掉对方,”——他的眼珠朝上望向天花板——“结果他两边都答应了。那我还能怎么样?我要完成任务的话,怎么可能不干掉其中一个客户?”
“我记得的是,你把他们两个都给干掉了。”
“我只能说,当时觉得这样好像不错。”
“也许真的不错。你知道,一定有很多人对瑞吉斯·布伊尔怀恨在心。真可惜没法找个人来雇用你,因为这么一来,杀他又没钱可拿。”
“是啊。”
“事实上,”她说,“他死了,而尼斯万德还活着,却没付我们钱,所以我们干吗杀人呢?”
“另一方面,我们已经先拿了布伊尔的一半酬劳,而他不会讨回去了。”
“的确,拿一半聊胜于无,总比送命要好。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个钱我一开始就该退回去的,但现在我不必退还了。”
“而且全部归你。”他说。
“你什么意思?”
“我把任务搞砸了,”他说,“没资格领我那份酬劳。所以你全部留着吧,这样你就没影响,就当成我完工收到尾款跟你对分酬劳一样。桃儿,你干吗一副疑惑的表情?一半的全部就是全部的一半。”
“‘一半的全部就是全部的一半(All of half is half of all)。’你知道听起来像什么吗?像‘三剑客’。”
“是很像,不过——”
“别扯了,”她说,“凯勒,你跟我是‘双剑客’,懂吗?你让布伊尔赶上他那辆列车时,就赚到你的那一份酬劳了。”
“我不知道。”
“我知道。扣扣扣,有人在家吗?”
“啊?”
“你小时候没玩过吗?别装了。扣扣扣,有人在家吗?”
“是谁?”
“萨伦。”
“啊?”
“凯勒,继续玩。”
“哪个萨伦?”
“分你一半的萨伦。我们都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最后两个人都觉得这样无妨。不过我要跟你讲好,凯勒。你不要再杀客户了,我这边则不再接纽约的案子,这样行吗?”
“行,只不过……”
“不过什么?”
“你还是可以接本地的案子。不要派给我就成了。”
“假设我能找到一个外地人来接的话,那就没问题。”
“你不是已经有个外地的人了吗?”
“曾经有过。”
“他的电话不通,不表示他永远消失了啊。”
“这回的状况,他的确永远消失了。”她说,“也就是说,他死了。”
“死了?”
“我打了几个电话,”她说,“我问了几个人,那几个人又去替我问。一个多月前他一个邻居抱怨有臭味,于是警察踢开他的门。”
“我想那不会是水管堵塞的臭味。”
“他们发现他躺在床上,只不过已经烂掉了,你会以为他睡着了。我想的确是他睡着了,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心脏病吗?”
“我想是吧。我没看到死亡证明书。”
“多大年纪?”
“有人跟我讲过,但我忘了。反正我只记得,比你我都年轻。”
“老天。”
“凯勒,说不定他吸毒。”
“干这一行还吸毒?你搞上毒品就别想工作了。”
“唔,”她说,“他是没法再工作了。别告诉我其他很多杀手不工作的时候也不碰毒品,或甚至他们工作时不吸毒。凯勒,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干干净净不碰毒品的。”
“说不定他有先天性心脏病。”
“或许。人难免一死,凯勒,也不是人人得借助你这种人帮忙。比方说,很多人会掉到地铁列车前面。”
“或跳下去。”
“没错。不见得都是被推下去的。”她站起身。“不过,我把那位被推下去的先生所付的钱分给你吧,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回家了。嗯,你爱上的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
“尼斯万德会拿回去,连同其他的画,因为秘密买主们只用小红点表示,没法确定身份。而我猜想他的新经纪人早晚会把那些画拿出来卖。”
“而且价格会贵得多。”
“那不见得,因为画家还在世。”
“的确,那你会去买吗?”
“不晓得。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他所有的画我都喜欢。”
“不过呢?”
他皱皱眉。“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想收藏这类东西,那类艺术品的玩意儿。我想,或许我忠于邮票就好。”
她捏捏他的脸颊。“好极了,”她说,“你知道那句俗话,凯勒。你忠于你的邮票,而你的邮票就会忠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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