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斯本纳德街和卡罗尔街相隔一个街区。那个区域即大家都熟悉的三下卡区(一般所指的翠贝卡区)。地理位置上,它在卡罗尔街下方的三角形地带。三代表三角形,下代表下面,卡代表卡罗尔街,这就好像南休区(即一般所称的苏活区)是由休斯顿街南方衍生而来的一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艺术工作者开始纷纷搬入格林威治村南方的几个街区,他们违反居住法令,住在空间较大又便宜的仓库筒楼。后来法令修改允许居住筒楼住宅,此后苏活区行情就走俏了。这又使得想要找筒楼住宅的人到更南边的翠贝卡区。现在翠贝卡区的租金也不便宜了,但街上仍有十年或十二年前苏活区的荒废特质。

我选择了一条灯光照明较佳的街道。沿着路边砖道走,不要靠近建筑物,我尽可能地快走并保持警觉。街道上空荡荡的,要避免和别人面对面很简单。

贾妮丝·基恩住在一栋六层高的筒楼里,窄窄的一栋夹在其他两栋较高、较宽,也较现代化的建筑物中间。看起来有紧迫感,像个矮小的男人站在拥挤的地铁里。一扇扇的落地窗正好可以衡量出每一个楼层的正面宽度。最底下一层是一家铅管五金店,周末关门不营业。

我走进一个会令人产生幽闭恐惧症的门廊,找到一个注明“基恩”的门铃。我按了铃,二长三短。我走到人行道,站在路边砖道往上看着那些窗户。她从其中一个窗户往下喊,问我的名字。在那种光线下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报上我的名字,一个小东西从空中呼啸而下,有个刺耳的声音落在我身旁的人行道上。“五楼,”她说,“有电梯。”

真的有电梯,而且装得下一架大钢琴。我上五楼,走出电梯进入一间宽阔的筒楼。这里种了许多植物,全都是深绿色的,而且长得很茂盛,但是和家具比起来,它们相对小了些。门都是橡木做的,很有光泽的浅黄色。墙上露出的砖块用射灯照着。

她说:“你很准时。屋里乱七八糟的,但我不会为此道歉。我有咖啡。”

“如果不麻烦的话。”

“一点都不会。我自己也正想喝一杯。我先带你去坐下,尽尽我做女主人的本分。加奶?糖?”

“黑咖啡就好。”

她把我留在一个地方,这里有一张长沙发和两张椅子,围着一张被堆起来的、上面有抽象图案设计的地毯。有两个八尺高的书柜,快碰到天花板了,顺便拿来做隔间用。我走到窗户旁边,往下看利斯本纳德街,但看不清楚。

房子里有一件雕塑作品。当她拿咖啡过来时,我正好站在雕像前。那是个女人的头像,她的头发是一窝蛇,高颧骨,眉毛粗重,脸孔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失意。

“那是我的梅杜莎。”她说,“不要看她的眼睛,她凝视的目光会使男人变成石头。”

“她很棒。”

“谢谢你。”

“她看起来很失望的样子。”

“就是这个特质。”她同意我的说法,“我也是在完成她以后才发现的,我在那时候才亲眼看到了她的失意。你有很好的鉴赏能力。”

“鉴赏失意,总归一句话。”

她是个迷人的女人。中等高度,比之当下时尚严格的标准来说丰满了点。她穿了一件退色的李维斯牛仔裤和一件石板蓝的软羊皮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她的脸是心形的,整个轮廓被一个很清晰可见的美人尖强调得很明显。带有些灰色的黑褐色头发几乎垂到肩膀,两只灰色的大眼睛,间隔适当,周围的一抹睫毛膏是她脸上唯一的化妆品。

我们坐在那两张成对的椅子上,相对成直角。我们的马克杯放在一张由一段树干和一块石板组合成的桌子上。她问我找她的住址有没有困难,我回答没有,然后她说:“好了,我们是不是该开始来谈关于芭芭拉·埃廷格的事呢?也许你可以先告诉我,为什么经过这么多年你们还对她这么有兴趣。”

她没有看到路易斯·皮内尔被捕的报导。冰锥大盗被关起来这件事对她来说是新闻,所以谋杀她以前员工的另有其人对她而言也是新闻。

“到目前为止,这是你们第一次要找出一个具有动机的杀人凶手。”她说,“如果你们那时候就査——”

“事情会比较简单。是的。”

“而现在事情要倒过来看才会比较简单。我不记得她父亲了。我一定见过他,在谋杀案发生后或之前,但我想不起来了。我记得她妹妹,你见过她吗?”

“还没有。”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她以前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一个讨人厌的泼妇。但我也不是很熟,而且那已经是九年前的印象了。我必须一直回到九年前,每件事都发生在九年前。”

“你怎么认识芭芭拉·埃廷格的?”

“我们常在邻近地方碰面。去大联合购物,到糖果店买报纸。也许我向她提到我在经营一家托儿所。也许她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总之,有一天早晨她走进快乐时光,问我需不需要人手。”

“你立刻就雇用了她?”

“我告诉她我不能付她高薪。那时托儿所还在花钱阶段。我想要经营托儿所是为了一个愚蠢的理由:我们那一带没有方便的托儿所,但我需要有个地方安置我的孩子。所以,我找了一个合伙人,我们开了快乐时光。结果,我不但没能把小孩放在托儿所,相反地,变成我要看顾他们还有其他别人家的小孩。当然我的合伙人在合约刚签下不久后就发现不对退出了,我只好一个人唱独角戏。我告诉芭芭拉我需要她帮忙,但是我请不起她。她则说她主要是想做点事,而且她愿意廉价工作。我不记得我付她多少薪水,反正不多就是了。”

“她工作表现好吗?”

“那主要是个看顾小孩的工作。这种工作做得再好也有限。”她想了一会儿,“很难回想起来。九年前,那时我二十九,她比我小几岁。”

“她死的时候二十六岁。”

“老天。年纪不是很大,是吗?”她闭起眼睛,为早死感到可怕。

“她帮了我很多忙,我猜她做那些事做得够好了。大部分时间,她看来工作得很高兴。大致上来说,如果她是一个较有满足感的女人,她会工作得更高兴。”

“她不满足吗?”

“我不知道这个词用得对不对。”她转过去看了梅杜莎的半身像一眼。“失望?你会感觉芭芭拉的生活不完全像她心中所想要的那样。任何一件事都只是还可以,她的丈夫还可以,公寓还可以,不过她希望能拥有一些比还可以更好的东西,但是她没有。”

“有人用‘定不下来’来形容她。”

“定不下来?”她斟酌着这个字眼。“这用来形容她是够贴切了。当然,那个时代女人是觉得定不下来,性别角色十分令人迷惑而且混淆。”

“现在不是仍旧如此?”

“也许会永远如此。但我想比起以前,现在这些事情已经得到缓解了。不过,她是定不下来,绝对定不下来。”

“她的婚姻令她失望吗?”

“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这样子,不是吗?我不觉得她的婚姻会持久。但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他仍在福利部门工作吗?”

我告诉她道格拉斯·埃廷格的近况。

“我不很清楚他。”她说,“芭芭拉好像觉得他对她而言不够理想。至少我有这种印象。他的背景比起她来实在是太差了。她不仅是在有钱人的圈子里长大的,我想她还有良好的郊区童年并接受贵族式教育。而他的工作时间长,做的又是没有将来的工作。还有,他还有一件事不对劲。”

“是什么?”

“他处处留情。”

“他真是如此还是只是她这么猜想?”

“他就追求过我。哦,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一种临时起意性质的追求。这个男人看起来像只金花鼠,我并不怎么觉得得意,因为这种事他做得太多了,所以他追求我也不代表我有魅力。当然,我没有跟芭芭拉说什么,不过她自己也看得出来。她有一次在一个舞会上当场逮着他和女主人在厨房里搂搂抱抱。所以,我想他也一定会去占那些福利案件当事人的便宜。”

“他的妻子呢?”

“我认为他也在占她的便宜。我不——”

“她是否和某人过从甚密?”

她的身体向前靠,握着咖啡杯。以女人的标准来说,她的手算是大的,指甲剪得很短,我想长指甲对一个雕塑家而言是个麻烦。

她说:“我付她很少的薪水。你甚至可以说那只是象征性的薪水。我的意思是,高中生当保姆的钟点费都比她高。芭芭拉拿的薪水仅仅是杯水车薪。假如她要休息,她就可以休息。”

“她经常休假吗?”

“并不常。不过我有印象,有几个下午或利用下午某一段时间,她会休息去做一些比看牙医更刺激的事。一个女人休假去和情人约会时,连神态都会不一样。”

“她被杀那一天露出那种神态了吗?”

“我希望你是在九年前问我这个问题。我那时候比较有把握记得。我知道她那天提早离开,但我不记得那天的细节。你认为她去会情人,而且是他杀了她?”

“目前我没有任何特别的想法。她丈夫说她对冰锥大盗显得焦躁不安。”

“我不认为——等等,我记得谋杀发生后的事。在她死后,我想到过,她一直谈论住在市区里的危险。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特别提到冰锥大盗谋杀案。但她提到过她感觉好像有人在监视她或跟踪她。我把它解释成是她对自己死亡的预感。”

“也许是。”

“不过她也可能真的被监视或跟踪了。大家是怎么说的?每个人都有敌人。也许她真的感觉到什么了。”

“她会让一个陌生人进公寓吗?”

“那时我也怀疑这一点、假如一开始她就保持警觉——”

她突然停止。我问她怎么回事。

“没什么。”

“我是个陌生人,而你让我进你的公寓。”

“这是个筒楼。这应该是不一样的。我——”

我拿出我的皮夹,把它丢到我们中间的桌子上。“看一下,”我说,“里面有张身份证。你可以对照我在电话上告诉你的名字,而且我想那上面有张照片。”

“没这个必要。”

“无论如何,看一下。如果你担心会被杀掉,你就不会是一个很有用的询问对象。身份证不能证明我不是个强奸犯或谋杀犯,但强奸犯或谋杀犯通常不会在事前告诉你正确的姓名。看呀,拿起来看。”

她很快地看了皮夹一下,然后递还给我。我把它放回口袋里。“你那张照片照得很糟,”她说,“不过我猜是你,好吧。我不认为她会让陌生人进公寓。可是,她会让她的情人进去。或是她的丈夫。”

“你认为是她丈夫杀了她吗?”

“结婚的人经常会互相谋杀。有时候他们需要花上五十年才做成这件事。”

“你知道她的情人可能是谁吗?”

“也许不止一人。我只是这样猜,她好像一直热衷尝试。况且她怀孕了,所以很安全。”她笑了,我问她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我只是在想她会在哪里认识这些人。邻居,也许,或与他们夫妇有社交往来的有妇之夫。虽然她在工作场合中会遇到男人,但没这个可能。我们那里有许多男性,但不巧的是没有一个年龄超过八岁。”

“别这么肯定。”

“的确不尽如此。有时父亲会送孩子过来,或在下班以后来接孩子。可以调情的机会有很多,有些爸爸来接孩子时会来找我,当然也很有可能去找芭芭拉。她很迷人。她来快乐时光工作时,可不是打扮得像那个唱摇篮曲的女主角,用旧的大长衫把自己包得密不通风。她身材好,而且她也很会穿衣服来展示自己的身段。”

在我能掌握问话题目之前,对话拖得有点长。这时我问:“你和芭芭拉曾是恋人吗?”

我问这个问题时,看着她的眼睛,她张大两眼回应我。“老天爷。”她说。

我等着她说话。

“我想知道这个问题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有人说我们是恋人吗?还是你一眼就能看出我是女同性恋或是其他什么吗?”

“有人告诉我你为了另外一个女人离开你丈夫。”

“很接近。我猜我为了三十或四十个理由离开我丈夫。离开他后,第一个和我发生关系的,的确是女人。谁告诉你的?不是道格拉斯·埃廷格,他在这桩狗屁事发生之前就搬出那一带了。除非他碰巧和某人谈到这件事。也许他和艾迪聚在一起,在彼此肩膀上痛哭,为女人都不是好东西而哭,他们两个还会互相刺杀或追赶。是道格吗?”

“不是,是一个和你们住怀科夫街同一栋大楼的女人。”

“大楼里的人?哦,一定是梅西说的。除非她不叫梅西。等等,米姬!一定是米姬·波默朗斯,对不对?”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和她通过电话。”

“卑鄙的米姬·波默朗斯。他们还维持着婚姻关系吗?当然了,他们必须如此。除非他离开她。不过,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驱使她离开温暖的家庭。她一向坚称她的婚姻是天堂,事实上,那不过是有系统地去否认每一个浮出水面的负面情绪。我回去探望小孩时,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在楼梯间里和她相遇时,她脸上那种谴责的表情。”她一边回忆着,一边摇头叹息。“我和芭芭拉之间没事。说来也够奇怪的,我和艾迪分开前,我从来没有和别人在一起过,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而那个后来和我在一起的女人,是我这一生中第一个和我上床的女人。”

“但你被芭芭拉·埃廷格所吸引。”

“我吗?我看得出来她很迷人。但这不是同一回事。我曾特别被她所吸引吗?”她仔细推敲着这个想法。“也许。”她让步了。“但不在任何意识层面。而我真正开始考虑有那种可能性时,哦,我指的是和女人上床会很有趣的可能性,我不认为那时候我心中就已经有了特定对象。事实上,芭芭拉还活着时,我心里头还不曾有过这种幻想。”

“我必须问这些私人问题。”

“你不需要道歉。天呀!米姬·波默朗斯。我敢打赌她现在一定很胖,胖得就像头臃肿的小猪。但你只和她通过电话?”

“没错。”

“她还住在同一个地方吗?她一定是。除非你用把铁锹,否则无法叫他们搬出去。”

“有人这么做了。有个买主要把房子转租给单身汉。”

“他们实在惹人厌。他们还住在那一带吗?”

“差不了多远。他们搬到卡罗尔街。”

“好吧。我祝他们幸福。米姬和高登。”她身体往前靠,用她灰色的眼睛在我脸上搜索。“你喝酒,”她说,“对吧?”

“请再说一遍?”

“你是个酒鬼,是不是?”

“我认为你可以称呼我是一个常喝酒的人。”

这些词听起来很蠢。即使是对我自己而言也是很蠢。这句话悬在空中好一阵子,然后,被她的一阵笑声打断。她用她整个身体在笑,很嘹亮。“‘我认为你可以称呼我是一个常喝酒的人。’天呀,真是绝倒。那么,你也可以称呼我为一个常喝酒的女人,斯卡德先生。别人对我的称呼要糟得多。今天时间过得很慢,天气又干燥。来点什么提提神,如何?”

“这主意不错。”

“你要什么?”

“你有没有波本?”

“我想没有。”她家的吧台设在其中一个书柜里,在两扇拉门后面。“苏格兰威士忌或伏特加?”她大声地说。

“苏格兰威士忌。”

“加冰块?水?或什么?”

“纯的就好。”

“就像上帝造它时的样子,嗯?”她拿来两只装得半满的酒杯,一杯是苏格兰威士忌,另一杯是伏特加。她把我的递给我,眼睛看着她自己的杯子。她那种表情好像要找个理由来干杯,但显然找不到。“哦,真他妈的。”她说着,跟着喝了一口。

“你想是谁杀了她?”

“现在还言之过早。可能是一个我到目前还从未听说过的人,也有可能是皮内尔。我得花个十分钟去会会他。”

“你想你能重新恢复他的记忆吗?”

我摇摇头。“我想我会对他产生一点感觉。破案经常要凭直觉。你收集细节,产生感觉,然后答案会突然从你心中某处浮现出来。不是像福尔摩斯那样,至少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

“你把它讲得简直就像破案过程的要素是心灵感应一样。”

“我不会看手相或算命。但也许是有这种事。”我喝了一小口苏格兰威士忌。这酒有种苏格兰威士忌特有的药味,不过我通常都不介意。这是一种比较烈的威士忌,颜色暗如泥炭。提区尔牌的,我猜应该是这个牌子。“我接着还要去羊头湾。”我说。

“现在?”

“明天。那里是第四件冰锥谋杀案发生的地方,我猜就是它像幽灵般地缠着芭芭拉·埃廷格。”

“你认为是同一个人——”

“路易斯·皮内尔承认他做了羊头湾的谋杀案。当然这不能证明任何事情。我不能确定我为什么要去那里。我猜我想要和某个曾经在现场看过尸体的人谈谈。这一连串的谋杀案有些身体上的细节在新闻报道里面都被隐瞒起来了,但是在芭芭拉的案子中,却同样被复制出来,被不完全地复制。我想知道布鲁克林另一件杀人命案和芭芭拉这件还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假如有的话,又能证明什么?有第二个疯子杀人犯,他专门以布鲁克林为作案地盘?”

“而且他杀了两个人就停止了。这也有可能。但这也不能排除有人因为某个动机而杀了芭芭拉。譬如说,她的丈夫想要杀她,但他知道冰锥大盗还没来到布鲁克林。所以他先在羊头湾杀掉一个陌生人来制造作案模式。”

“真的有人会这么想吗?”

“不论是什么事情永远都有人会做。也许有人为了某个动机杀了羊头湾的那个女人。然而他又担心他的谋杀案在布鲁克林显得绝无仅有,所以他找上芭芭拉。或许这只是一个藉口。也许他第二次犯案,只因为他觉得很有乐趣。”

“天呀!”她喝着她的伏特加。“有哪些身体上的细节?”

“你不会想知道的。”

“你想保护小女人不让她知道丑陋的真相?”

“全部受害者的眼睛都被刺穿。用一根冰锥,正中眼球。”

“我的天……而那个你怎么说的?不完全复制?”

“芭芭拉·埃廷格只有一只眼睛被刺穿。”

“像眨眼睛那样。”她坐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杯子,发现杯子空了。她走向吧台,把两个酒瓶都带过来。她把我们的酒杯加满后,将酒瓶留在石板桌面的桌子上。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她说。

“这是另一个我要去看皮内尔的原因。”我说,“去问他。”

我们之间的对话就这样绕来绕去。她问我该叫我马特还是马修。我说无所谓。她说如果我叫她简,而不是贾妮丝,她会很在意。

“除非你不习惯直呼谋杀嫌犯的名字。”

我还是个警察的时候,我学到了永远直呼嫌犯的名字。你会得到相当程度的心理杠杆作用。我告诉她她不是嫌犯。

“我那一整个下午都在快乐时光。”她说,“当然,经过了这么多年,很难去证明这件事。在当时就会比较简单。独居的人要有不在场证明一定比较困难。”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除非你把猫也算进来。它们躲起来了,它们怕陌生人。就算给它们看身份证也没多大作用。”

“真是难缠。”

“嗯哼,自从我离开艾迪后,我一向一个人住。一直有人和我过从甚密,但是我一向一个人住。”

“除非我们把猫也算进来。”

“除非我们把猫也算进来。我那时也从来没有想到会在接下来的八年里都一个人过日子。我只想到,和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基本上会有些不同。倒退回从前,那时候是意识刚刚抬头的时期。我那时判定问题出在男人身上。”

“结果不是?”

“也许那一直是问题之一。结果女人变成另外一个问题。有一阵子,我断定自己是幸运者之一,能够和两种性别的人发生关系。”

“只是一阵子吗?”

“嗯。因为我接着又发现,我是可以和男人及女人都发生关系,但是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不善维持关系。”

“我可以想象。”

“我猜你也许可以。你一个人住是吗,马修?”

“这一阵子。”

“孩子跟着你妻子住?我不是灵媒,你的皮夹子里有张他们的照片。”

“哦,那张照片。那是以前的照片了。”

“他们都长得挺帅的。”

“他们也是好孩子呢。”我又倒了一点苏格兰威士忌到我的杯子里。“他们现在住在赛奥西特区。有时候,他们会搭火车来我这里,我们一起打球或在纽约公园里玩。”

“他们一定很喜欢。”

“我知道我喜欢。”

“你一定搬出来有一段时间了。”

我点头说:“大约在我离开警界的时候。”

“同样的理由?”

我耸耸肩。

“你为什么会离开警界?是因为这个玩意儿吗?”

“什么玩意儿?”

她朝着酒瓶挥挥手说:“你知道,杯中物。”

“哦,该死,不是,”我说,“我那时候还不像现在喝这么多。我只是走到了一个节骨眼,觉得自己不再喜欢当警察了。”

“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是理想幻灭?对刑事裁判系统缺乏信心?厌恶贪污?”

我摇头,“在这个圈里,我老早就已经不再心存幻想。我从来也没对刑事裁判系统有过信心,这是个可怕的系统。警察只做他们做得到的。贪污一向都存在,我从来都不够格去当一个因为贪污而感觉困扰的理想主义者。”

“不然是什么?中年危机?”

“你可以这么说。”

“好。如果你不愿意谈这个问题,我们就不谈。”

一时之间,我们都陷入沉默。她先喝,然后我喝。最后我把杯子放下来说:“好吧,这也不是秘密。只不过是我不经常谈论这个问题。有天晚上我在华盛顿海茨的一家酒馆里。警察在值勤时也可以在那里喝酒。老板喜欢有我们在那里进进出出,所以你可以赊账,从来也不会有人叫你付钱。我有十足的理由到那里去,那时候我已经下班了,我想在开车回长岛以前先放松一下。

“不过,也许那天晚上我根本不打算回家。我经常不回家。有时我到旅馆去睡几个钟头,省得还要开车往返。有时候我甚至不必到旅馆开房间。

“两个流氓抢劫这个酒馆,”我继续说,“他们拿走了收银机里面的钱,在走出去的时候还拿枪射杀酒保,就这样他妈的把他打死了。我跑到街上去追他们,我穿着便服,但我当然还带着枪。你总是会带着枪的。

“我射光了子弹。我射中了他们两个。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变成残废,腰部以下瘫痪。有两件事他再也无法做了:走路和做爱。”

我以前也讲过这个故事,但这次我感觉到所有的往事在重演。华盛顿海茨地势较险,他们往一个斜坡上逃逸。我记得我拼了命,用两只手握着枪,往山上开火。也许是苏格兰威士忌使得回忆变得如此生动。也许鲜明的回忆是在回应她那对大而坚定的灰色眼睛。

“因为你杀了一个人,并且使另一人变成残废……”

我摇头道:“这不会对我产生困扰。我只会因为没把他们两个都干掉而感觉遗憾。他们在这片上帝的土地上毫无正当理由地杀了那个酒保。夜晚我一觉到天亮,想都懒得想他们。”

她等着。

“有一枪射偏了,”我说,“往山上射两个会移动的目标,该死,我做得和射击测验时一样好。我在警察射击场,成绩永远是专家一级的,但实战时还是不同。”我试着把自己的眼睛由她的眼睛那边拉回来,但是我做不到。

“其中有一枪失误了,那一颗子弹弹跳到人行道上或什么地方。跳得不好。那里正好有个小女孩走在那附近或站在附近,不知道她他妈的站在那里做什么。她才六岁。我真的不知道她他妈的那个时候出来在那里做什么。”

这次我终于看到别的地方去了。“子弹穿过她的眼睛。”我说,“子弹跳弹时都有个角度,所以只要不管是向哪一边偏上一寸,可能就会掠过而伤不到她,但生命是场生死隔条线的游戏,不是吗?她没那么走运,子弹射中脑袋,她死了,当场就死了。”

“天哪。”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当局做了一份报告,因为做报告是标准程序,报告中一致同意我没有做错事。事实上,我得了一个嘉奖。那孩子是西班牙裔波多黎各人,她的名字是埃斯特利塔·里韦拉。当有像这样的少数民族伤亡时,你有时候会遇到压力,有时候社区团体也会来找你麻烦,但这个案子没这些问题。要说对我有什么的话,我只不过是一个行动快速但运气稍背的警察英雄。”

“因此你离开了警界?”

威士忌酒的瓶子空了。伏特加的瓶子内大概还有半品脱,我倒了几盎司到我的杯子中。我说:“不是立刻,但也没多久。而且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罪恶感。”

“我不确定。我只知道当一个警察不再那么好玩,做丈夫和父亲也一样行不通。我向两边都请了假,搬进一家旅馆里,在哥伦布圆环西边的一个街区上。这么一路下来,我很清楚我不想回去,不回到我妻子身边,也不回警察局。”

有一阵子我们两个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靠过来触摸我的手,出人意料又有点笨手笨脚的姿势,但是,不知为什么,竟令我感动。我感觉到我的喉咙都满了。

然后,她缩回她的手并且站了起来。我一时之间以为她的意思是叫我离开。相反地,她说:“我要在卖酒商店打烊前打电话。最近的一家在卡纳尔路,而且他们打烊得早。你要继续喝苏格兰威士忌,还是想要换波本威士忌?哪个牌子的波本威士忌?”

“我大概得走了。”

“苏格兰或波本威士忌?”

“我继续喝苏格兰威士忌。”

在我们等着酒送来的那段时间,她带我参观筒楼,并介绍我看她的一些作品。大部分是写实作品,像梅杜莎,但也有一些是抽象作品。她的雕塑作品充满力量。我告诉她我喜欢她的作品。

“我做得很好。”她说。

她不让我付买酒的钱,坚持说我是她的客人。我们又坐回椅子上,打开我们各自的酒瓶,把酒倒到杯子里。她问我是否真的很喜欢她的作品。我告诉她,我的确很欣赏。

“我一定会做得很好的,”她说,“你知道我是如何进这一行的吗?在托儿所和小朋友们玩黏土。我常带那种黄色雕塑黏土回家,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做。后来我在布鲁克林学院上夜间部的课,一种成人班课程,指导老师告诉我说我有天分。不用他说,我自己也知道的。

“我也得到别人的赞赏。一年多前在查克·莱维坦艺廊我办过一次展览。你知道这家艺廊吗?在格兰德街上?”我不知道。“艺廊给我办了一次个人展。一个女人的个展。只有一个人的展览。狗屎!现代人讲话前都还得要先想一想才行,你注意到没有?”

“嗯。”

“去年我得到一个NEA奖。国家艺术基金会颁的奖。另外还有一个爱因霍恩基金会颁给我一个较小的奖项。不要假装你听过爱因霍恩基金会,得奖前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我有些作品在颇为高尚的收集之列。有一两件在博物馆,啊,是一件,而且不是在现代艺术博物馆,但总之是一家博物馆。我是个雕塑家。”

“我从来没说你不是。”

“我的孩子现在在加州,而我从来没去看过他们。他有完全监护权。该死,是我自己要搬出来的,对吧?首先,我是那种违反自然的母亲,抛夫弃子的同性恋,所以他当然会获得监护权,对不对?我没有提出异议。你想不想知道一件事,马修?”

“什么?”

“我不要监护权。我做托儿所工作时就已经做够了。我他妈的一直在监护一堆孩子,包括自己的在内。你还要监护权做什么?”

“听起来完全合情合理。”

“伟大的梅西·波默朗斯夫妇就不能同意你的意见。对不起,我是说米姬·高登和米姬他妈的波默朗斯,高级中学年监里的模范夫妻。”

我现在可以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伏特加的味道。她还不至于讲话含糊不清,但是她的谈话里有一种酒精造成的音质。我并不吃惊。她跟着我一杯又一杯地喝,我自己倒觉得还行,当然,我的头已经开始向她靠过去了。

“当他说他要搬到加州去时,我发了一顿脾气。我叫苦说这不公平,他得留在纽约,我才可以去看他们。我有探视权。我说,如果他们搬到三千里外的地方去,我的探视权还有什么用?但是你知道吗?”

“什么?”

“我得到了解放。就某方面来说我很高兴他们走了,因为你无法相信,每周一次搭地铁晃到那儿,和他们坐在公寓里或在波朗坡区四处走,还要冒着遭梅西·波默朗斯白眼的风险。该死的东西,为什么我每次都不能叫对那个该死的女人的名字?米姬!”

“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你大可以拨电话给她,把她狠狠地骂一顿。”

她大笑。“哦,天呀,”她说,“我要小便,我马上回来。”

她回来后坐到长沙发上。没有开场白,她直接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我和我的雕塑,以及你和你的存在焦虑症,我们是对受惩罚的酒鬼。就是这样。”

“你说是就是。”

“不必卖我这个面子。让我们面对这个问题,我们两个都是酒鬼。”

“我是喝得很多。但这是有差别的。”

“有什么差别?”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戒酒。”

“那你为什么不戒掉?”

“我为什么要戒掉?”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把身子往前倾又加满酒杯。“我戒过一阵子,”她说,“我戒了两个月,超过两个月。”

“你就这样突然想到要戒酒?”

“我参加匿名戒酒协会。”

“哦。”

“你去过吗?”

我摇头,“我不认为它对我有效。”

“但你可以戒掉任何东西。”

“是呀,只要我愿意。”

“而你无论如何不是个酒鬼。”

最初我没有说什么。后来我说:“我认为这要看你怎么定义这个词。无论如何,它只不过是个标签。”

“他们说你自己决定你自己是不是一个酒鬼。”

“我决定我不是。”

“我决定我是。而且它对我有效。最重要的是,他们说最有效的方法就是不要喝酒。”

我可以看出差别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一直谈这个话题。”她喝干了她杯子内的东西,透过杯子边缘看着我。“我不是故意要谈这个该死的话题的。先是谈我的孩子,然后是我喝酒的事,真他妈的可恨!”

“没有关系。”

“我很抱歉,马修。”

“忘了吧。”

“过来坐我旁边,帮我忘了它吧。”

我过去和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并且用一只手摸着她美丽的头发。灰色头发的光泽增加了它的吸引力。她用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灰色眼睛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闭上眼睛。我吻了她,她抱住我。我们互相搂抱。我抚摸她的胸部,吻着她的脖子。她强壮有力的手揉着我背部和肩膀的肌肉,好像在揉雕塑黏土一样。

“你要留下来过夜吗?”

“我想留下来。”

“我也这样想。”

我又重新倒满了我们两人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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