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盼望慧仙快点长大,这是我心里的第一个秘密。

另一方面,我又害怕慧仙成长发育得太快,这是我心里的第二个秘密。

我青春期的孤僻易怒都与这两个秘密的冲突有关。很多人有日记本,别人的日记主要记录自己的生活。我不一样。大家都叫我是空屁,空屁的生活不值得记录,浪费纸、浪费墨水、浪费时间而已,我有自知之明,所以我的日记只记录慧仙的生活。我用的本子,与我父亲的一样,也与我母亲的一样,是那种牛皮纸封面的工作手册,杂货店有售,文具店有售,四分钱一本,坚固耐用,字写小一点,遣词造句精炼一点,可以用很久。

起初我的记录小心翼翼,按照档案登记的风格,实事求是的原则,主要记录慧仙的身高体重,认识了多少字,学会了什么歌曲。渐渐地我放开手脚,加入了一些生活上的内容,她和谁吵架了,只要我听见,就记下了。她吃了谁家的鸡汤面,好吃不好吃,鸡汤浓不浓,只要她做过评价,我都记录。谁家给她做了新棉袄纳了新鞋子,好看不好看,合脚不合脚,我也都记录。再后来,别人夸奖慧仙或者说慧仙的闲话,只要让我听到,我一律都记录下来。最后我自己也用笔发言了,我发表了很多紊乱的词不达意的感想,还营造了一些暗号式的句子和词汇,别人不懂,只有我懂,比如我称慧仙为向阳花,称自己为水葫芦,称我父亲为木板,岸上的人基本上以匪兵甲匪兵乙之类称呼,而其他的船民多以鸡鸭牛羊替代。这是预防我父亲偷窥的措施。我在工作手册上写写画画的时候,总能感觉到父亲关注而多疑的目光。他问我,你到底在写什么?为什么不肯给我看一眼?写日记本来是个好习惯,要是你胡写乱写就是个祸害了,你记得油坊镇小学的朱老师吗?他就是对党不满,对社会不满,在日记本上发泄,结果被抓起来了。我说,爹你放心,我对党很满意,对社会也很满意,我就是对自己不满意,你没听见人人喊我空屁,你就把我的日记当空屁好了。

那其实是谎话。我可以是空屁,我的工作手册不是空屁,那是我最大的秘密,也是我排遣孤独最好的工具。我翻开工作手册,文字帮助我亲近了一个骄矜的少女,我用文字呼唤慧仙,她会冲破黑暗钻进我家的船舱,她会坐在我的身边,我能闻见她头发上阳光的气味以及一个少女身体特有的淡淡的清香。我有一个甜蜜而苦恼的矛盾,始终解决不了,我的头脑仍然把慧仙当做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女孩,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的头脑——从上至下,对一个少女充满了难言的爱意,麻烦事主要来自下身,从下往上,我的体内贮存了一种无法克制的情欲,是这情欲让我苦恼不堪。我翻看工作手册时充满了忧虑,很多时候我抗拒慧仙的成长——她成长,一对浑圆的白馒头般的膝盖就成长;她成长,红衬衫下喷薄欲出的乳峰就成长;她成长,那一双黄玉石般的胳膊下就会长出黑色的腋毛;她成长,一颦一笑对我都是不经意的诱惑;她成长,目光里风情万种,即使她看一块石头我也容易产生嫉妒。我难免夜梦频繁,梦是安全的,勃起却是危险的,我的勃起比梦还频繁,不分时机场合,这是一个最棘手的麻烦事。我解决不了这个麻烦事,我用头脑与自己的下身进行了残酷的斗争,有时候我战胜了勃起,但是很遗憾,大多数时候我无能为力,是任性的生殖器战胜了理智的头脑。

在我的印象里,夏天是最危险的季节。自从慧仙进入青春期,金雀河地区的气候也迎合了少女的心思,为她穿裙子提供方便,气温一年高过一年,夏天一年长过一年,危险的夏天更危险了。船队停靠码头,也就是停靠在毒辣的阳光里,铁壳驳船常常烫如火炉。船上的男人和男孩都脱光了跳到河里,只有我和父亲不下水,不是我们耐热,是我们对裸体有共同的忌讳。我在船头看,不是看水里光屁股的船民,是看那一群去岸上的女孩子。女孩们排着队走过一号船的跳板,每个人都挽着篮子和脸盆,她们要去驳岸的台阶上洗衣裳。船家女孩都是绿叶,只有慧仙是一朵醒目的向阳花。我看见慧仙腰上架着个木盆,一个人走到了台阶的角落上。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跑到角落里去。她把一桶水倒进木盆里,一件小褂子欲盖弥彰地沉在盆底,那条碎花布短裤还是浮起来了,盆里的水是鲜红的。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水是红的?别以为我不懂。我少年时期已经偷偷通读过《赤脚医生手册》,懂得女孩子的生理特征,她月经初潮了。这是一件大事,我自然要记录下来,可是当我钻到舱里去拿工作手册时,差点撞到了我父亲的身上,父亲正在舱门口监视我。

我监视慧仙,父亲监视我,这就是我夏日生活的基本写照。从早晨到黄昏,父亲幽灵一般的目光追逐着我,从后舱追到前舱,从船篷追到船头,他像一条老练的猎犬,善于精确无误地闻到我情欲的气味。我的生理反应越是强烈,表情就越是僵硬;我的手越是遮遮掩掩,我父亲的目光越是尖锐越是无情,他说,东亮,你鬼头鬼脑在看什么?我说,没看什么,春生他们光着屁股在水里呢。父亲冷笑一声,春生他们光屁股?我看是你光着屁股!他毫不掩饰地逼视着我的下身,突然用一种暴躁的声音对我喊,我知道你在看什么,东亮,你给我小心一点!

我被父亲的目光逼得无处可藏。驳船上的世界如此逼仄,我本能地求助奔腾的河水,父亲不允许我看慧仙,我就跑到船尾去看河水。我看见船下的河水半明半暗,一丛水草神秘地打了个圈圈,河面上冒出一串浑浊的水泡,我听见了河水之声。河水之声在夏季显得热情奔放,充满了善意,下来,下来,快下来。我顺从了河水的指令,果断地扒下身上的白色背心,纵身一跳,跳到河里去了。

我选择了一个最隐蔽的位置,游到了七号船和八号船的船缝之间。为了便于长时间的停留,我抓住了船尾的铁锚,那支铁锚冰冷冰冷的,浸泡在水中的部分结满了青苔,我想女烈士的幽魂在我家的铁锚上来来往往,这铁锚容易长青苔也是正常的。我躲在水中朝四周张望,这个安全之地使我万分欣喜——我看得见河岸,河岸看不见我;我看得见岸上的人,岸上的人看不见我。我听见了父亲在船上焦灼的脚步声,东亮,东亮,你躲到哪儿去了?快出来,给我出来。我保持沉默,内心充满了报复的快感。在两条船的船体交织的阴影下,借助了河水的掩护,我放任自己勃起,然后顺利地平息了来自下身的骚乱。我的身体沉在水里,沉在一片幽暗里,也许水里的鱼看见了我的丑行,可是鱼不说话,我对鱼很放心。春生他们在水里也许会注意到我,他们能看见我的脑袋和肩膀藏在船缝里,我不怕他们看见我的脑袋和肩膀,他们脑子很笨,打死他们也猜不到我在水下干了什么事情。

驳岸那边很喧闹,女孩子们在台阶上蹲成一排,一板一眼地洗着衣裳,她们是一排绿叶,衬托着一朵金黄色的向日葵。我不看绿叶只看向日葵。我看着慧仙,看她挥着棒槌敲打一堆衣服,我嘴里会模拟那堆衣服的声音,噗,噗,噗。看慧仙偏过脑袋躲闪四处飞溅的水珠,我嘴里会替她抗议,讨厌,讨厌,该死,该死!

这么无所顾忌地观察慧仙,对我还是第一次,我心里的快乐可想而知。这女孩子已经到了最爱美的年龄,她胸前佩戴了一朵白兰花,穿着一条绿色的裙子,怕裙角沾到水,把裙子撩到膝盖,两个膝盖便裸露在外面,是乳白色的,像两只新鲜可爱的馒头——不,不是馒头,我不能用馒头这样寻常的食物来形容慧仙,那么,像两只香甜诱人的水果?什么水果像膝盖呢?我正在苦思冥想,突然发现头顶上的一束光线闪了一下,在两只船的缝隙里,在一片狭窄的天空里,出现了我父亲的半张脸和一双眼睛。我吓了一跳,心往下一沉,猛然听见父亲在上面发出一声怒吼,原来你躲在水里!你躲在水里干什么?上来,快给我上来!

我慌忙扎了个猛子,钻到水中,河水嗡嗡地冲击着我的耳朵,河水之声变得空洞而模糊,带着一种爱莫能助的歉意。我试图从河水深处分辨出什么新的密令,但是什么也听不清。我努力地憋气,想象自己是一条鱼,轻盈地游到别处去,可惜我不是鱼类,水性也不好,很快我感到呼吸困难,憋不住气了。我无奈地钻出水面,心里暗暗抱怨水的构造不公平,连珠穆朗玛峰顶上都有空气,为什么水里就没有空气呢?好不容易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天堂,偏偏那里只收留鱼类,不收留我。

天这么热,我下水凉快一下都不行?我对头顶上的父亲大声抗议,别人都在水里,我为什么不能在水里?

别人在水里消暑,你在水里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是要放屁还是要拉屎。

我什么也没干!爹,你为什么天天盯着我,我又不是罪犯,难道我没有自由吗?

你这样发展下去,离罪犯也不远了。父亲冷冷地说,你还好意思跟我谈自由?我知道你拿自由做什么事,你这孩子,不配有自由!

我仍然是父亲的俘虏。我从水里爬到舷板上,突然感到自己是那么疲倦,那么肮脏。我坐在船舷上一动不动,感到自己像一个上岸的水鬼,带着一股湿润而阴森的气息。我身上五彩斑斓,手掌和胳膊遍布暗红的锈斑,大腿上留有一片墨绿的青苔,我的头发上黏住一根腐烂的菜叶,还有半截金色的稻秆,我的白色田径短裤最蹊跷,它不仅借着水痕无情地勾勒出我的羞处,裤腰上还莫名其妙吸附了一只田螺。我摘下田螺往水里扔,回头看见我父亲正站在舷板上,皱紧眉头厌恶地瞪着我,他拿过一只小吊桶扔给我,还粗暴地推了我一把,站船头上去好好洗,洗三遍,洗不干净不准进舱!

其实我对自己也很厌恶。我带着一种负罪感认真冲洗我的身体,目光偷偷地投向驳岸的方向。女孩子已经把洗好的衣物晾在栏杆上了,五颜六色的棉布涤纶和人造丝在阳光下放射出鲜艳的光芒。她们一边看护自家的衣物,一边在驳岸上跳房子,岸上传来了女孩子们鸟鸣般的吵嚷声。我父亲拿着一块肥皂在船头监视我,嘴里哀叹道,可惜啊可惜,洗三遍又有什么用?你的身体能洗干净,脑子没法洗干净呀。

父亲的监视永远那么严密,我不敢看慧仙,就偏过脑袋去看驳岸上的栏杆。我一眼看见了慧仙最爱穿的那件碎花衬衫,一小片金色的向日葵花开在桃红柳绿中,分外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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