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将军吕禄府中是一片混乱忙碌的景象,仆人和使女进进出出,来访的各级官吏络绎不绝,一群道士正在做法事,那煞有介事地吹吹打打,画符舞剑,哼哼唱唱地念诵经文,活脱一副滑稽相。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位权高位重的上将军中了邪气,据说他昨夜在后花园撞见了鬼魂,使得他一整夜都未得安眠,整个人烦躁不安,不停地摔物件骂人,家人和使女都成了他的出气筒,被打得遍体鳞伤,鼻青脸肿。

管家胆怯地进来通报:“老爷,郦舍人来访。”

“他来了。”吕禄突然镇静下来,“他也获悉我患病了,是来看望我,快叫他进来。”

郦寄走进内室,只见满地狼藉,他绕开地上的残破什物:“上将军,这是为何呀?”

“我自己也说不清,就是心烦意乱。”吕禄吩咐管家,“快为我摆好棋盘,我要和郦舍人手谈。”

围棋盘很快摆好,吕禄执黑,郦寄执白,下了不过三五十子,吕禄的棋就显得凌乱了。

郦寄直言道:“上将军心绪不宁,难以走好这棋道。”

“实不相瞒,昨夜我在后园撞了鬼魂,故而一直烦躁,简直是无所适从,甚至想要杀人。”

户外,道士们的祈禳活动达到了高潮,为首的道长,口中念念有词,且唱且舞:

天灵地光道祖临降,周天护法诸神佑障。

邪魔左道小鬼何狂,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桃符利剑斩妖驱鬼,太上老君坐镇中央。

道德真君道法高强,灵宝道君法宝无双。

妖邪鬼魅一扫而光,将军府内从此吉祥。

郦寄笑道:“这群鸟道人,乌合之众,只会骗些钱财,混点吃喝而已,上将军何亦被骗?”

“家人有病乱投医,也是没法子的办法。”

“在下知晓将军的病因,可为将军医治。”

“若能医治,自然最好不过,你且说说看。”

“上将军的病因是,对当前的局面担忧。”

“怎见得?”

“高后已逝,梁王吕产和上将军您唯恐压不住局势,你是在昼夜为吕氏家族的安危忧心。”

吕禄张大嘴巴合不拢,好长一阵子说:“舍人真我至交,知我心也。但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

“上将军若信得过,我就敢直言。”

“你有话但说无妨。”

“我便直言了。”郦寄从头款款道来,“当年高祖同高后共定天下,刘氏封王者九人,高祖曾约定非刘姓不得封王。后来高后将吕氏三人封王,虽说有违高祖遗旨,但也都是经大臣们廷议后决定的,且也告知了刘姓诸王,没有人提出异议,说明大家都认为是合宜的。而今高后崩,皇帝年少,刘姓王和大臣们担心上将军等独揽朝纲,故而多有议论。我想,上将军等吕氏王若及早离开京城,早日前往自己的封国,谨守藩国之分,刘姓王与朝臣们自然释怀。反之,如仍任上将军之职,统兵留在京师,势必引起刘姓王和朝臣们的猜忌,就难免有杀身之祸。如今高后不在了,没人压得住周勃、陈平、齐王刘襄等人,若等他们联手来攻,不如赶快交出上将军印,把军权交与太尉。也请梁王将相国印信交与陈平,各回自己的封国。则齐王起兵便没了理由,他必然要罢兵,大臣们也不会允许齐王进京。而上将军等安然自在地做梁王和赵王,享用千里封邑、无尽的荣华富贵,岂不强似赖在京城多矣。”

吕禄半晌无言,显然他被说中了心事。

郦寄进一步诱导:“上将军,当断不断,自受其乱,莫要瞻前顾后,以免事到临头后悔迟。”

吕禄想了想:“吕氏族人众多,我还要同大家商议。”

郦寄冷笑几声:“终不能上将军逐一问到,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你还不是难以决断。”

“我吕氏最长者还有一个姑母吕媭,待我去请教一下她,看她的意见如何,然后再做定夺。”

“窃以为年迈老妪何足与谋,多此一举也。”

“你有所不知,我这个姑妈,在吕氏家族中很有威望,如果她能同意,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郦寄也无法反对:“好吧,我随你同往。”

吕媭的家在长安城外,是一片较大的庄园。吕后曾多次劝其进城,她都说愿过田园生活而婉拒。

吕禄来访,她大为诧异:“你为何出城到此?”

“来看望问候姑母您哪。”

“难道你是白痴不成?”

“姑母何出此言?”

“眼下形势危迫,谣言四起,齐王业已起兵谋反,周勃、陈平之流也蠢蠢欲动,你身为领兵的上将军,怎还能擅离职守呢?!”

“姑母把形势看重了,”吕禄自有他的见解,“刘襄为乱,我已派灌婴领兵征剿,癣疥之疾不足为虑。至于城内,南北二军皆我兄弟统领,谁敢作乱,陈平、周勃又何足惧哉?”

“那你为何不在城中紧握兵权?”

“姑母,为吕氏家族计,为长远计,侄儿欲将这军权交出去。”

吕媭一怔:“既知兵权重要,又何言交出?”

“这,娘娘归天,没了依靠,总不能终日提心吊胆活着,还不如回到封地,做一个太平王爷。”

“你是犯浑哪。”吕媭怒斥,“没了兵权,你还太平得了吗?”

郦寄开言:“上将军交出兵权,对别人没有了威胁,自然也就平安了,又何苦待在京城不得安宁呢。”

“确实是这么个理。”吕禄满脸堆笑,“为此特来请教姑母。”

吕媭没有答话,而是连声呼唤:“管家在哪里?快来见我。”

管家急步来到面前:“主母有何吩咐?”

“将那二十箱珠宝,抬到大门以外。”

“这,”管家犹豫一下,“不知做何用处?”

“何须多问,只管做就是。”

管家哪敢再多嘴,分派家人将二十只楠木箱抬到大门外一字排开。

吕媭又下令:“打开。”

二十个箱盖掀开,只见箱内奇珍异宝玛瑙翡翠珊瑚南珠之类,熠熠生辉,眩人眼目,就是像郦寄这样的官宦人家,也没见过这种阵势,真是堪与皇家媲富。

吕媭一开口实在令人大惊:“管家,全都扬在大街上。”

管家惊愕,愣着没动。

“管家,为何还不动手?”吕媭面带愠色。

管家不解地发问:“主母,这,这是所为何来?”

“叫你扬你就扬,还敢多嘴发问?”吕媭毫不留情地训斥。

管家不敢再耽搁,召呼家人们一同动手。

吕禄在一旁可是沉不住气了:“姑母,这珠宝多是娘娘赏赐,你何故弃之于尘土,难道疯了不成?!”

“我看你才是发疯,将兵权交出,哪里还有我吕氏全族的性命,生命尚且不保,这财物还有何用?!”

吕禄沉默少许:“既然姑母如此见解,且容侄儿再思。”

吕媭也未答言,关上大门,带家人进院了。他们身后,附近的百姓,纷纷来抢拾珠宝,一片混乱景象。

郦寄没有完成陈平的计划,心中颇为不安,路上,他依然在劝说吕禄:“上将军,可不能因小失大呀,再不交出军权恐怕来不及了,还是以退为进的好。”

吕禄沉默无言,他内心中是倾向于交出军权保住王位的,但也担心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得个身家性命难保。

他就是在这种复杂犹豫的心情中,回到了他的上将军府邸。

郎中令贾寿已在府中等他多时:“哎呀,上将军,你可回来了,叫我等得好苦啊。”

“快说,灌婴军前情况如何?”

贾寿是奉命去河南灌婴大军处查看的,他的回答令吕禄大为失望:“上将军,灌婴他是诈称有病。”

“他,为何如此?”

“上将军,据下官查明,灌婴已同齐王达成默契,二人要合兵一处,共同杀进长安。”

“啊!这便如何是好?!”

郦寄又乘机进言:“上将军,趁着军权在握,将印信交与丞相或太尉,他们定可保住您的王位。若是大军杀进京城,一切晚矣。”

吕禄心意烦乱:“别说了,你们都离开,容我仔细想想。”

郦寄只得告辞,他回到陈平处,将情况经过讲述一遍,说:“丞相,小人未能实现相爷所嘱,实在惭愧。”

陈平倒是十分通情达理:“无须自责,你的游说还是有效的。吕禄业已心神不定,只需再加把柴,即可将这锅水烧开。”

“不知丞相还有何妙计?”

“你且去宣召襄平侯纪通前来见我。”

“遵命。”郦寄领命去了。

纪通是主管皇帝印信的,闻听丞相召见怎敢怠慢,随郦寄来至陈平面前:“相爷传唤,不知有何吩咐?”

陈平婉转说道:“襄平侯,而今吕后已死,人心大快,恢复刘汉天下乃大势所趋。吕禄把持北军,乃心腹大患,必先除之。纪侯掌少帝印信,请出旨一道,诏命太尉周勃统领北军,令吕禄交出上将军印信。”

“这,岂非假传圣旨乎?”

“有我传命,其责在我,与纪侯无干。”陈平又加劝慰,“现齐王大军已发,灌将军已反戈,吕氏灭亡只在旦夕,纪侯应天顺人,复刘氏天下乃为头功,这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纪通想想,确实大势所趋,就躬身应承:“愿听丞相差遣。”

周勃持圣旨进入北军营地,派郦寄会同典客刘揭先行去见吕禄。

郦寄故作惊慌地说:“上将军,皇帝已下旨,令太尉周勃掌管北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快将印信交出,也好保得性命。”

吕禄仍在犹豫:“这,皇帝真有圣旨?”

刘揭训道:“无旨焉能进得北军营地,莫要心存侥幸了。”

吕禄将印信拿在手,还是不愿交出:“这兵权一交,我还能有命吗?”

刘揭上前一把将印信夺过来:“你就别再犹豫了,交出来也就省心了。”

周勃也已来到近前:“吕禄听旨:着将上将军印信交与太尉周勃,即日起北军由他统领。”

“周大人,我,已经将印信交出了。”

刘揭把印信递与周勃:“太尉请看。”

印信到手,周勃精神又长几分,他发出命令:“北军全体列队。”

很快,整个精锐的北军数万之众列队完毕,真个是盔甲鲜明,刀枪耀眼,很不寻常。

周勃巡视一遍,颇为严厉地说:“全体将士听真,万岁已将北军交我统领。吕禄已被解职,凡愿意效忠刘氏的随我袒出左臂,仍欲同吕氏殉葬的,就袒出右臂。”说罢,周勃率先露出了左臂。

再看北军将士,齐刷刷无不袒出左臂。

吕禄情知不妙,趁众人群情激奋之时,悄悄溜走了。

北军业已归周勃管辖,但还有南军在吕产手中。这也是一支数万之众的精兵,战斗力相当强大,是不可轻视的队伍。

吕产感到局势不稳,时刻不离南军大营,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吕媭来到了南军。

吕产将她迎入帐内,问:“姑母不在家中,到南军做甚?”

“哼,我吕氏就要大祸临头了。”

“姑母何出此言?”

“那不肖的吕禄,他竟然要交出北军的兵权!”

“这如何使得?!”

“可是,他好像已做出决定了。”

“这该如何是好?”

“你应该立即去北军大营找他,规劝他切不可交出印信!”

“谨遵姑母教诲,侄儿这就前往。”吕产急忙要离开。

“慢,不可独自前去。”吕媭言道,“而今外面风声颇紧,为防意外,要带些兵马护身。”

吕产当即点齐五百精锐兵骑,他自己也佩上了宝剑,离开营地直奔北军而去。

吕产带兵来到北军营地的消息,使刚刚被周勃控制的北军,产生了不小的骚动。毕竟吕禄统领北军多年,他的很多旧部此时未免又人心浮动。周勃见状不敢轻易出战,而是命令大门紧锁,不许吕产入内。

此时,朱虚侯刘章奉陈平之命,带一千人马前来增援,见吕产的人马在北军营外鼓噪,便从后面杀了上去。

刘章高喊:“南军将士听真,北军已由太尉周勃接管,吕氏注定灭亡,识时务者,不要再为吕氏卖命。我只要吕产人头,其他一概不究。”

吕产部下一听,登时军心涣散,立刻走开大半,仅有心腹数百骑与刘章的人马格斗。双方激战正酣,狂风突起,吕产一方恰好顶风,无论人马眼睛俱被沙土所迷,战斗力顿失,被刘章一方杀得落花流水。

吕产见势不妙,抽身逃走。刘章在后面看见,紧紧追赶:“吕产,你往哪里逃,赶快俯首就擒。”

“朱虚侯,你我本是亲戚,何苦相逼?”吕产边跑边求情。

刘章穷追不舍:“吕产,说什么亲戚,那是吕后强行将尔女配我,实为监视我也,如今总算可以摆脱你的耳目了。”

吕产慌不择路,逃到了郎中令的府中。这是该府的后园,急切间他无处可藏,便隐身在茅厕中。

刘章持剑追入郎中令的后园,遍寻不见吕产踪迹,偏偏他此时内急,也就直奔茅厕,恰见吕产在墙角发抖。那吕产一见刘章又是打躬又是作揖:“朱虚侯,万望看在小女面上,饶我一条性命。”

“若不提起你的臭女儿还则罢了,提起她更叫我气满胸膛,平日里她依仗吕家权势在我面前作威作福,整日里我连大气都不敢出。老天有眼,今个你们吕氏垮台了。”刘章越说越恨,他挺起手中剑狠狠向吕产刺去,噗的一声,直透吕产的前胸。

吕产惨叫一声,身子一歪,倒在了墙下。

刘章上前,再挥一剑,将吕产的人头割下。

当周勃看到吕产的人头时,喜得他嘴都合不拢了:“朱虚侯,你是立下了天大功劳,我所担心的唯吕产尔,如今可说大局定矣。”

已先期赶来的陈平提醒道:“还有一个吕氏族人不可放过,这是对我们的最后威胁。”

周勃问:“哪个?”

“卫尉吕更始。”

周勃惊叹一声:“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此人掌握宫中禁军,又是吕氏死党,非除不可。”

谒者令持符节来到:“拜见丞相、太尉。”

“何事?”陈平发问。

“奉少帝旨意,特来褒奖朱虚侯刘章。”谒者令说道,“他诛除吕产有功于社稷,理当嘉奖。”

刘章上前:“奖励就不用了,且将这符节给我一用。”

谒者令不解:“何故?”

“尚有卫尉吕更始当除,我持此符节,秉万岁旨意,师出有名,则吕贼必能除之。”

谒者令紧紧把持着符节:“朱虚侯有意除贼,何必要夺符节,我随你一同前往就是。”

陈平当即首肯:“如此也好,就请朱虚侯再建此功。”

“遵命。”刘章同谒者令一同离开。

谒者令走后,陈平冷笑一声:“这个小皇帝刘弘,倒也不可等闲视之,他派谒者令持符节嘉奖刘章,是要向我等表明他作为皇帝的存在。”

“他是吕后扶植的,在吕后卵翼下生存,我们不能还让他再赖在皇位上。”周勃愤愤说道。

陈平说:“少帝刘弘,和他的三个弟弟,济川王刘太,淮阳王刘武,恒山王刘朝,都不是孝惠帝之子,皆是吕后假孝惠帝之名,将吕禄、吕产之辈与宫女们私通的孽种,硬安上皇位和王位,他们若还在,吕氏便阴魂不散,此乃我等后患。”

周勃已领会了陈平的意图:“丞相,莫如我们就斩草除根。”

陈平使了个手势:“理应一网打尽。”

说话间,刘章提着吕更始的人头回来交差:“丞相、太尉,吕更始已然伏诛,现将人头呈验。”

周勃大为赞扬:“朱虚侯又立大功,新帝即位,理当重赏。”

“不敢称功,”刘章又说道,“还有一个活的,请丞相和太尉发落。”

“何人?”周勃疑惑地问。

“二位大人请看。”刘章将一人推上前来。

“原来是吕媭。”陈平赞叹,“抓得好!”

但见吕媭花白的头发已是飘散蓬乱,个子虽然矮小,但她挺胸直立,俨然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

周勃恨恨地说:“这个老东西,往日仰仗吕后淫威,作威作福,今个也得好好教训教训她。”

“岂止是教训。”陈平满含揶揄之意,“老夫人,你想怎么个死法呀?”

“哼!”吕媭翻了一下白眼,一言不发。

“拖下去,乱鞭打死。”周勃下达命令。

议事厅外,皮鞭狂舞,上下翻飞,直打得吕媭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整个人如同一个血葫芦。但这吕媭硬是一声不吭,直至气绝身亡。

刘章进来报信:“二位大人,吕媭已死。”

周勃看看陈平:“丞相,斩草需除根,该处理刘弘他们几个了。”

陈平晃晃头:“他们还不到时候。老夫以为,吕氏的家族,不分男女老幼,却是全该处理掉。”

“有理,这才叫斩草除根。”周勃告诉刘章,“朱虚侯,你我带兵分头行动吧,好在都在长安城中。”

“太尉,尽请放心,我保证所有吕府带活气的,鸡犬不留。”刘章将手中剑抖抖,看得出他与吕氏仇深似海。

东牟侯刘兴居提着一个布包来到,分别与众人见礼:“丞相、太尉,王兄,我来迟了。”

“只要反对吕氏,何言迟早二字。”陈平问道,“东牟侯所提何物?”

“给各位的礼物也。”

“噢?”周勃颇感兴趣,“且请打开一观。”

刘兴居打开布包,里面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众人全都认得,正是那吕禄的首级。

“好!”周勃赞曰,“吕氏为首者皆已伏诛,仅脱逃吕禄尔,今东牟侯将他之头献来,已无后顾之忧矣。”

“这也是他命该如此,谁让他撞在我的刀口上。”刘兴居说时颇有几分得意。

刘章召呼刘兴居:“王弟既来,且请随我去将吕氏余孽斩杀。”

“愿随王兄建功。”

二人带兵分头行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当日,吕氏家族大小一千余口,即被诛杀干净,一时间,哭号声惊天动地。

吕氏覆灭,灌婴将军闻讯带兵返回了长安,而齐王则进驻了济南,委派驷钧为代表,到京城要求陈平、周勃兑现承诺。

一个难以回避的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陈平、周勃面前,即这皇位给谁坐,皇帝让谁当。

夜色迷离,京城亮起了点点灯火。小巷中步履匆匆地过来一个中年人,他以衣袖遮面,有意行进在灯光的暗影中。到了周勃府门,也不通报径直而进。

门令将他拦住:“何人这般大胆,竟敢擅闯太尉府。”

这人无法再遮挡了,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目:“我是琅邪王刘泽,有急事要见太尉。”

门令不敢怠慢,很快进去通报。刘泽等待之时,监视刘泽的齐王的部将追来,恶狠狠地说:“大胆刘泽,你竟敢私下逃跑,快给我滚回去。”

刘泽急于挣脱:“我如今已在太尉门前,不会听你的了。”

门令通报归来,见状推开那齐王部将:“何人无礼,胆敢在太尉府门前撒野,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刘泽是齐王的人质,我奉命保护他的安全。”

“滚你的吧。”门令将部将推到台阶下,“琅邪王是太尉的客人,周大人现在就要见他,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刘泽趁机几步抢进了太尉府,部将只能眼看着跺脚叹气。

因为刘泽毕竟是琅邪王,陈平与周勃降阶相迎。周勃更是亲近地挽起刘泽的手:“王爷千岁,为何做了齐王的人质?”

“咳,说来可恼可气。”刘泽遂把被骗之事讲述一遍,“听齐王自称,二位大人已答应他为新皇帝了。”

陈平面无表情:“确曾有此话。”

“丞相,万万不可。”

“为何?”

“齐王野心无限膨胀,而他的舅父驷钧,为人骄横跋扈,简直不可一世,比诸吕更要恶上百倍。”刘泽一口气说下去,“驷钧若做了国舅,只怕是丞相、太尉都不放在眼里,岂不是刚刚剪除了吕氏这只虎,又来了驷钧这头狼。”

这番话完全引发了周勃的共鸣:“王爷所说不差,看他当初决定出兵时那盛气凌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分明是牵着我们的鼻子走。”

陈平却是不置可否:“千岁所言,皇帝是否换人,又换何人,且待百官聚齐大家拿主意。”

“那,就让齐王得逞不成?”

“眼下王爷最重要的事情是,把自己的部队从齐王手下调回,这样齐王也就少了以势欺人的力量。”

“而今我已脱离齐王控制,部下获悉定会重返琅邪国。”

“还当派人找千岁的部将联络。”

“太尉。”刘泽看看周勃,“我想暂时在贵府借住,并请为我选几位精明干练之人也好使用。”

“王爷放心,这一切都不成问题。”周勃爽快地答应。

灌婴带兵返回了长安。朝中的大臣便聚集在太尉府中,商讨更换皇帝的大事。陈平和周勃自然是主持之人,他们的意见,基本是可以左右文武百官的。

齐王刘襄自认为他的起兵导致了吕氏的覆亡,但百官并不买他的账,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否定了齐王。但究竟谁登皇位合适,一时还不能形成一致的意见。在这种局面下,原本就对皇位存有野心的东牟侯刘兴居,便加紧了活动。

刘兴居先来游说刘章:“兄长,夺北军兵权,杀吕产再定南军,这全是你的功劳,陈平、周勃等正在计议推举皇帝,这皇位理所当然应是你坐。”

“为兄早就说过,我无意皇位。”

“兄长,那你何不推举小弟?”

“遍观朝中王侯,哪里轮得上你?不要心存这非分之想。”

“我怎见得就不行?”刘兴居情绪有些激动,“将相本无种,当初高祖不也一亭长乎?”

“你怎就不明事理?你前面还有许多王爷挡道,就连齐王都难以问鼎皇位,更不要说是你了。”

“王兄,陈平、周勃他们到底瞩意何人?”

“这,尚无定论。”

“那,总得有个目标吧?”

“自然是有。”

“何人?”

“代王刘恒。”

“怎么是他?!”

“代王为人宽慈仁厚,又是高帝现存长子,故而众人皆瞩目于他。”

“这真是牛打江山马坐殿,他平白无故地拣个皇位坐,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来!我就不服。”

“不服又能怎样,这叫天意。”

“我就不信这个天意。”刘兴居在心中较劲。

夜风吹动星空的浮云快速飘动,一钩弯月不时掩住娇容,不时又露出纤细的腰身。代邸在夜色里沉睡,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垂柳摇着她那飘逸的长发。

一个纤细的黑影,倏地跃过墙头,他溜到代邸令的居室窗外,将一封信函顺着开启的窗户,丢进了屋里。然后,他无声无息地离去。黑影所过之处,遗留下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久久不散。

金鸡几声嘹亮的啼鸣,红日从东方冉冉升起。代邸令睁开惺松的睡眼,他下地来准备盥洗。一低头看见屋地上的信,心中好不纳闷,这是何人何时落在此地?心内疑惑,手中拾起,抽出内函,展开观看:

吕后业已崩亡,诸吕非死即伤。

刘弘并非帝胄,废除顺理成章。

文武臣僚共商,何人可为新皇。

陈平周勃同议,大功当属刘襄。

临淄兵强马壮,帝位当归齐王。

现存高帝诸子,代王年龄居长。

为防刘恒作乱,必先剪除代王。

假称传位于斯,进京骗入罗网。

连同部下近臣,一网打尽杀光。

冒死夤夜报信,代王切莫上当。

这是一封既无抬头,也无落款的匿名信。话语通俗,一看就懂。什么人如何送来此信,代邸令百思不得其解。但无论如何亦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是真事,可不能让代王落入圈套。代邸令当即选派一名精明能干的助手,乘快马将这无名信兼程送往中都。

代国中都的王宫,刘恒晨起按惯例去给母亲请安。薄太后居住的宫室,在王宫的最后一进。刘恒为人俭约,整个王宫格外朴素无华。他步入母后起居的庭院,愧疚之心不觉油然而生。院中既无花草树木,也无假山回廊,甚至地面上连甬道都没有铺。再进入薄后居住的外室,空空荡荡,别说遮壁的帐幔,休息用的桌椅也没一套,这哪里是一位王太后的起居之地呀。

刘恒止步叫来郎中令张武,吩咐他立即上街为王太后购买纱幔,将这外室的墙壁都装饰遮挡起来。但他又叮嘱,不可过于破费,只采购价廉的青纱即可。交待好以后,他才心下坦然地走进母后的内室,去向薄太后恭请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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