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今村人在仙台市区西郊一栋新公寓的某户里。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没开灯的室内相当昏暗,但他的眼睛已习惯这种亮度。

他正探头查看洗脸台下方的置物柜,身后有人“喂喂”地唤他。“在干什么呀?”

“喔,头目。”今村抬起头笑了,“我在搜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小子,你觉得单身汉会把钱藏在洗脸台下面吗?”走廊上,拿着手电筒的中村苦笑着说:“还有,讲好几次了,不要叫我头目。”

“为什么呢?”今村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灰尘。

“都二十一世纪了,哪来什么头目?”

“之前黑泽先生也纠正过我,他说闯空门这一行里没有那种职位。”

“对吧,那家伙说的多半错不了。”圆脸的中村有一只老好人般圆圆的眼,他边说边绷起脸,牵动了嘴上的髭。干闯空门的,还是得留髭才称头。——那口髭便是基于这个歪理来的。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今村问。

“叫中村先生就好啦。中村先生。”

“那样太见外了,感觉也不像朋友。叫您中村课长呢?”

“什么课啊?”

“闯空门课之类的。”

“不好吧。”

“那,专务。”

“中村专务啊……”

“很棒吧!”今村眼睛亮了起来,使劲地点头,“很有公司组织的味道呢。”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中村专务。”中村有模有样地来上一段。

今村拍着手,“很好很好,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是吗。”中村却有些害臊。

两人来到走廊尽头的客厅,看到眼前将近十坪大的宽阔空间,以及清一色或黑或白井然有序的家具,今村不禁感叹:“总觉得这屋子满做作的。”

“应该是有女人包养才住得起吧,相当奢侈啊。”

“这种像是结婚诈欺犯的家伙,怎么不会被抓去关啊。”看到客厅的超大尺寸电视,今村的眼睛睁得老大。

“这些人哪,多半会辩解说‘要是这种程度就算诈欺,那根本谈不了恋爱了’,反正装傻到底,法律大概也制不了他们吧。”

“所以就由我们代替法律来惩罚他们,是这样说的吗?”

“对呀,我们不是只图金钱的闯空门,而是为了惩罚恶人的闯空门。”中村一脸满足地说道。

“真不愧是中村专务!”今村难掩雀跃的心情。不是单纯地闯空门,而是代替法律前来给予惩罚,这么解释好多了。“啊,对了,找到存折了吗?”

“没看到。”中村指着自己翻过的置物柜和抽屉,“那边全找过了。”

这时电话响起,今村与中村面面相觑,两人不约而同皱起眉头。中村将手电筒照向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上,黑白相间的电话机在黑暗中微微闪烁着光芒。

两人直盯着电话瞧,暗自祈祷不要是麻烦事。没多久电话转到答录机,合成语音开始播放:“目前无人在家……”

留言的是一名女性,说话速度有点快。“喂,不在吗?算了,我也是算准你不在才拨这通电话。我啊,已经受够了,我要自杀,跳楼。还有,遗书里有提到你哦。”女子滔滔不绝地说。

“哎呀呀……”仲村对着电话的方向悄声说:“冷静点呀。”

今村也压低嗓门连声说:“先冷静下来、先冷静下来。”

“竟敢玩弄女人,你这个大便男。一脚踹飞你哦!”女子对着话筒大吼,但这时,通话却断了。今村不禁两手抚着胸口,女子尖锐的话语简直像是冲着自己刺过来,转头一看,中村的姿势也半斤八两。

“头目,这怎么回事?”

“大概是这个男的之前交往的女人吧。”中村撇了撇留着髭的嘴。

“她是说要跳楼吧?”今村提心吊胆地朝电话走去,“不过听声音倒是很冷静。”

“会吗?”

“应该不会死吧?”今村的脸颊不自主地抽动,“我是说……这个留言的女人就算死了,跟我们也没关系,对吧?”

“好!”中村用力地点头说:“好!忘了吧。”

“嗯嗯,忘了吧。”

但是中村也好,今村也罢,两人迟迟无法移动脚步,只是望着不再发光的电话机。好一会儿之后,今村终于走到电话旁,望着中村问:“这个来电号码,要不要回拨看看?”说什么傻话。——本以为中村会这么一笑置之,没想到他一脸神妙地敛起下巴说:“拨拨看吧。”

今村按了功能键找出来电号码,匆匆按下号码之后拿起听筒,一边听着等待铃声,一边悄声对中村说:“该不会……已经死了吧?”

“谁死了啊!”听筒另一端突然传来女子的声音,今村“吓!”地惊叫出声,还弄掉了听筒,慌忙拾起来,对着话筒说:“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哪都无所谓吧,现在担心这些都太迟了,横竖我要死了。”

“为什么?”

“废话,当然都怪你啊。”

“哪有!”今村反射性地回说:“不是我的错,绝对不是。”

“少在那边推卸责任,再吵我一脚踹飞你哦!”女子火力全开。

今村暗忖,这么有精神的人肯定不会跳楼的。“你现在在哪里?”他再次确认。

“大楼顶楼。屋顶。我了就这样,我要跳了。”

“等一下!”今村坚持不让对方挂电话,“我马上过去,先别跳啦,你到底在哪里?”

“怎么?”女子冷笑着说:“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你,这么拼命?果然是因为遗书的关系呀,怕了吧。”

“你在哪?”

“不告诉你。”

“我马上过去。”今村使劲搔着头发。虽然女子高高在上的说话口气令他坐立难安,他更焦虑的是,要是真让她死成还得了。“我骑长颈鹿过去!”回过神时,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我骑长颈鹿去找你,告诉我你在哪里。”

女子沉默了。“喂……”一旁中村睁圆了眼低声说:“喂……,没问题吗?”

“我骑着长颈鹿去找你。”

“啊?”

“很想看吧!我就很想看。长颈鹿哟!一路骑到仙台街上那栋大楼的屋顶去,换成是我,就会等看过之后再死。”

“胡说八道。”女子又开始闹脾气,“你有病吗?”

“你觉得我乱讲我也没办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你确定还没亲眼见到我骑长颈鹿就要寻死?”今村也知道自己的脑门充血,完全丧失冷静了,但话却停不下来,“你等看过之后再死也不迟啊。”

骑长颈鹿去啊。——一旁中村低声咕哝着。

“长颈鹿呢?你没骑来嘛!”女子站在屋顶围篱的前方诘问今村,“再说,你哪位啊!”

“我叫今村。”

“谁问你这个!”

“你刚不是问了吗?”

女子及肩的头发微卷,身材纤瘦,一身白衬衫搭黑长裤,皮包什么的都没带,只有手机紧紧握在手上。

这里是十层楼高级公寓的屋顶,隔着马路正对面有一幅电器公司的大型灯箱看板,灯箱光线扰人地照着今村一行。

“没错,是没有长颈鹿。”今村正色说道。他只是想实话实说,边说边朝女子移动。女子立刻攀住围篱的网面,“你再靠过来我就跳下去喔。”

“等等!”今村顿时停下脚步,连忙说:“为了某个可恶的男人寻死,你不觉得很蠢吗?”

“哼,你以为你是谁啊?”

“是谁啊……,这很难解释。”

“不管你是何方神圣,都不可能明白我的心情,再吵当心我一脚踹飞你!”

“还有力气踹飞别人的人,怎么能寻死呢!”

“拜托,无关的人不要多管闲事好吗?为什么我不能寻死?你倒是说说看。”

今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得待在这里讨骂挨,但总之,“因为你的父母会伤心啊。”先试试不痛不痒的标准答案。

“恶!”女子作势想呕吐,“我爸妈根本不在乎我是死是活好吗。”

“那,不能寻死的第二个原因,”今村开始觉得烦了,暗暗后悔不该冲动赶过来,“要是让你在这死成了,心里很不好受。”

“谁心里不好受?”

“就是……我的心里不好受。”

“那我等你离开之后再死。”

“那倒无妨,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嘛。”

“谁不舒服?”

“就是……我啊。”

两人相隔一段距离的对话持续了好一会儿,终于,女子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总之呢,我要跳下去了,反正又没有长颈鹿,再会了。”女子再次走近围篱。

“如果你以为跳下去就一了百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时,今村面带微笑对着女子说道。

“听不懂你在讲什么一了百了。”

“我们家头目呀,现在人正在这栋高级公寓楼下等着呢。”

“等着?怎么回事?”女子踮起脚尖探看围篱下方。

“很抱歉,你要是掉下去,他会接住你哦。”

女子愣了愣,双眼睁得大大的,“接住?从十楼掉下去的人?那位仁兄是超人还是什么吗?”

“超人?”今村噗哧笑了出来,“你说什么傻话,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家头目是个很普通的中年男人啦。”

“你说那个中年男人打算接住掉下去的我?”女子讶异不已,“怎么接得住!”

“没问题的。”

“少敷衍我!而且为什么我这辈子最后的最后非得撞上不认识的中年大叔而死?踹飞你们喔!”

“我们家头目高中时代可是棒球健儿呢,而且守备位置在外野喔。”

“那又怎样?”

“接高飞球正是他最拿手的呀。比起小小的一颗球,要接住你根本轻而易举,小意思啦。”

“那个跟这个完全是两回事好吗。”

“不过他好像都当候补球员就是了……”

“候补球员!”女子登时大吼,接着无力地坐倒在地,“我不管了,随便你们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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