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阵内现在却在我眼前说出“没救的家伙就是没救了”这句等同放弃自己工作的发言,感觉实在很奇怪。“之前你不是说过家裁调查官可以创造奇迹吗?”我很谨慎地再向他确认一次。

“奇迹?那怎么可能会发生!若不是随随便便地调查一下少年、马马虎虎地写一下报告书,哪有办法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工作啊!武藤,这点你不也是清楚的很吗?”

阵内对自己的发言完全不负责任,这可说是家常便饭,我并不会为此感到幻灭或惊讶,只会在内心嘀咕:好好好,你说的是。

“你来啦?”一旁有招呼声传来,我抬头一看,一名手持空啤酒杯的青年站在我们右边。看到他穿着绣有“天天”两个大字的围裙就知道他是店员,八成是个工读生吧。

“只是刚好过来啦。”阵内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你们认识啊?”我交互看了看还带点稚气的青年与阵内。

“他是十八岁的年长少年。”阵内指着工读生说道。

“哦……”我点了点头。法律用语上称十四、十五岁为年少少年,十六、十七岁为中间少年,十八、十九岁则为年长少年。他正是阵内在家裁所负责过的少年。

他穿的围裙上挂着名牌,上面有“丸川明”三个手写的小字。

“你叫明啊?”我问道。

“你好。”明露出不太友善的表情。像这种压抑自己内心的真正想法,把不满堆积在脸上的少年在家裁所相当常见。

“最近跟你父亲处得还好吧?”阵内问道。

“上周我不是去家裁所跟你面谈过了吗?我也说过你用不着来这里,规定的日子一到我自然就会去家裁所嘛!”明很别扭地说道。

“少啰嗦,谁说我是来找你的啊!我只是刚好来这里喝酒而已!”阵内也有点火大。“我是为了激励这个没用的晚辈才带他来这里喝酒!”

没用的晚辈指的好像是我。

“告诉你,我把这个问题当成是寒暄的一环。所以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乖乖地给我回答。”阵内口出不知所云的威胁之后,以强硬的口气说:“最·近·跟·你·父·亲·处·得·还·好·吧?”

明发出咂嘴声。但他可能是认为工读生最好别与客人起冲突,也可能是深知阵内的顽强个性,所以最后还是丢出一句:“我才不管那个没用老爸咧!”

他身材很高大,咖啡色的长发也很适合他,看起来还蛮帅的,加上双肩很宽,并不会给人瘦弱的印象。

如果是我,可能会责备他:“怎么可以说自己的父亲没用呢!”不过阵内跟我不同,他很高兴地说:“喔……你老爸还是一样没用啊?”

“不管在职场或家里他都只会低头哈腰,真是个丢脸的没用老爸!”明说道。

“可是……”我不禁插嘴。“相信你父亲一定也有很帅气的时候才对。”

“不可能啦。”很快地否定我说辞的人竟是阵内。他还用“你别多嘴”的眼神瞪我。“没用老爸一点都不帅气,对吧?”

“嗯,是啊。”明也同意他的说法。

“你老妈还是一样吗?”

“还是一样都在外面过夜。老爸因为沮丧的关系,最近也都很晚才回来。大概是在外借酒消愁吧,有时连声音都哑掉了呢。不管我怎么问,他也只会回一句‘我跟朋友出去……’他哪可能有朋友咧!”

我能回去继续工作了吧,明丢下这句话就走开了。

“你是特地跑来见他一面吗?”我问阵内。

“只是凑巧啦。”

“他是高中生吗?”

“他去年因为跟其他学校的学生打架而被退学。”

“打架的理由呢?”

“无聊透顶。因为被隔壁校的男生瞧不起,觉得不加反击的话‘太丢人现眼了’,有够八股的理由吧?”

“丢人现眼?”

我心想:十几岁男孩子的行动原理当中,这个理由至少占了五成以上的分量,例如“骑虎难下”、“不想被人认为自己很逊”。很久以前我曾问过一名少年为何打架,他回答“我在落实和平”,这种答案还比较可贵一点。

“他原本一直在速食店打工,不过三个月前又跟人打架,就被开除啦。”

“是跟其他工读生打架还是跟客人?”

“客人。”

我皱起眉头问:“这也是因为丢人现眼?”

“有一对大学生情侣上门消费,看菜单选择餐点时却起了口角。后来男方低声下气地向女方道歉,明他就看不下去了。”

“喔……”

“他明明只是个店员,却突然对男客人丢出一句:‘是男人就振作一点好不好啊!’”

“而且他年纪还比客人小。”

“没错。他惹得男客人很生气,双方开始争吵,最后演出全武打。店长跑出来制止,警察也前来处理,最后就换我这个身为家裁调查官的阵内大人出场啦。”

“那请问阵内大人给了他什么样的处分呢?”

“试验观察。那小子家最近刚好有点问题,所以我认为在这种时期应该要谨慎观察一下状况比较好。”阵内这番很符合调查官身份的发言让我有点惊讶……,不对,应该说是相当讶异才对。

“他刚刚说他父亲怎样怎样……”

“说他是个没用的老爸。”

“我刚刚一直觉得……阵内你也跟着骂他父亲,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阵内斩钉截铁地说道。这让我不禁联想到阵内该不会将明的父亲与他父亲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了吧。“总之因为他母亲常常不在家,明怀疑她可能在外交了男朋友。”

“搞外遇?”

“八成是。我也这么觉得,虽然她一再否认……”

“那不对的是母亲,而非父亲吧。”

“明他比较不能原谅遭到劈腿的父亲。”

“是这样吗?话说回来,你会用上试验观察还真是蛮稀奇的呢。”

“会吗?”

“你平常不是都嫌太麻烦而不做出这种判决吗?”

基本上对于送交至家裁所的这些少年们、调查官可采用“保护管束”或“移送少年院”等两种处分。但除此之外还有“试验观察”,也就是不马上作出结论并延长调查的时间,在这段期间会要求少年定期来家裁所报到,观察其状况。依情节的轻重,有时还会要求少年至相关机构生活一阵子,或是安排他们去做学徒。总之调查官可以透过这种方式更持续、积极地与少年接触。

当然啦,我们每天都得面对源源不绝的问题少年,没空常常使用试验观察。

我以前曾对在意的少年通通做出试验观察的处分,却落得每日行程全被与这些少年面谈、听其报告给塞爆的窘况。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只好一如往常地与他们谈话,结果当然是受到主任的告诫:“你这样光是叫他们过来、跟他们聊天,根本不算试验观察,而是自然观察!”

原来如此,主任说的对。我相当佩服,也自我反省了一番。

相较之下,阵内他是那种会在慎重考虑后才决定使用试验观察的调查官。不过与其说他慎重,倒不如说他只是嫌麻烦而已。“就算延长了一段时间,结果还是不变嘛。”他很常翘着嘴巴如此说道。

“你会使用试验观察就表示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你在意喽?”这样说或许有点过分,但像明这样的问题少年实在多到不行。

“倒不如说是明他老爸比较令人在意。”

“那个没用老爸?”

“武藤,你怎么可以这样称呼人家?”

我有点生气。

“这跟你父亲有什么关联吗?”反正在喝酒,我决定大胆地深入询问一下。

“我老爸?”阵内有点吃惊,随后有点不悦地说:“嗯,好像曾经有个这样的家伙呢……”

“曾经有?”

“明的老爸跟我家那家伙不一样,我家那个算是最低级的了。”

“怎么个低级法?”

“我忘了。”我原以为阵内会很生气地说他父亲的事,但他的表情相当平静。“我早忘记那个人的事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他以前也曾这样说过。“是什么契机让你忘了你父亲呢?”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啊。”阵内并未发怒。

“哎呀,像这种对父亲的轻蔑或憎恨情结要是有化解的方法,可以让少年们知道啊,说不定派得上用场呢。”

阵内摆出一副麻烦上门的表情,掏起耳朵。

“告诉我嘛。”在我的追问之下,阵内喝了一口啤酒后开口说:“我赏了他一拳。”

“啥?你赏了你父亲一拳?”我吃惊地不觉拉高声量。

“应该是十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当时我才二十出头。”

“当时你有跟你父亲见面?”

“偶尔啦。每次见面都像是隔了好几年,但他却毫无改变,看了让我很火大,于是我就趁机做了我从小就一直想做的事。”

“你是指赏他一拳吗?”

“那一拳让我整个人神清气爽起来。”阵内宛若听到很有趣的相声一样,开心地笑了。“我瞬间忘记了他的一切,心情好得不像话。”

“你就……突然赏了你父亲一拳啊?”

“是很突然没错,而且是正面直击喔。”阵内的手慢慢地动了起来,试图重现当时的情景给我看。

“你父亲是不是吓了一跳?”

“他眼睛张得老大。原本他就是个丢脸的家伙,但当时的他可说是丢脸到极点。因为有所了断,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父亲后来说了什么?”

“他并不晓得是我,因为我是在不露出真面目的状况下揍他的。”

我实在想不出如何不让真面目穿帮而揍人。总之这个话题到此打住,可以确定的是阵内以他独特的方式与父亲划清了界线。“这个方法好像不太适合推荐给问题少年用。”我肯定地说。

“所以明的父亲跟我老爸的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阵内断然地说道。

半小时后,我们起身离开。

帮我们结账的正是明。他一边算账,一边面无表情地说:“我有事请教一下,想离婚的人是不是也会去家裁所?”

“嗯,是会来啊。想离婚或不想离婚的人都会来喔。”阵内指着我说:“这个人现在就在那一课,他可是处理夫妇纷争的专家呢。”

明以崇拜的眼光看着我。“家裁所会举行审判对吧?审判就能决定夫妇两人到底谁对谁错吗?”

收银机前面只有我们。

“不太对。”我温和地加以否定。“家裁所做的只是调停,并非审判。我们会请夫妇双方前来,听听他们的说法。”

“听他们说话之后咧?”

“设法找出双赢的方法。”还真亏我能说出这样抽象的说明。

“不是当场判定谁对谁错吗?”

“我们的用意并不是要找出坏人。”若是上法庭审判,揪出坏人是唯一的目的。但调停并不一样。“调停的目的在于沟通。”

“原来如此。”明显得有点扫兴。“那家裁的人也不会去找出外遇对象并加以惩罚喽?”

我猜不透他此话何意,但还是回答:“是的。硬要说的话那应该是侦探的工作。”

“拜啦。”阵内粗鲁地道别后走向自动门。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明像是乖乖看过员工守则一样,很客气地送我们离开。

阵内似乎想起什么事,突然回头对明说:“对了,这玩意给你。”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MD,就是可以用来录音的玩意。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我想问的是……”明露出比刚刚还要惊讶与焦躁的神情。“里面录的是什么啦?”

“是我所属乐团的曲子。很赞,回去听听看吧。”

“哪有人会自己说自己很赞啊?”明投以同情的眼光。“很抱歉,届时我可不会说恭维话喔。此外,阵内先生你年过三十了吧?像你这样的大叔还在玩乐团,太逊了啦。”

“小子,你给我听好。我出生至今从没人说过我逊!”我边听着他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夸之语,边迈步走出店面。十月下旬的寒冷空气从我的衣襟缝隙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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