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也就是周末时,我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见志朗同学;在速食店。当天我闲来没事漫步在街道上,一时兴起进入服装店逛逛却被留着胡子的店员推销,买了一件并不是很喜欢的秋装外套。回家路上,我进到速食店喝杯咖啡,被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志朗同学。

“武藤先生,真是偶遇呢。”

“嗯,是啊。”

我很喜欢调查官这份工作,也蛮引以为傲的,不过我不太喜欢在非上班时间见到这些少年。相信这种心态每个人都有。在休假时间还想到工作的人,与其说是工作狂,倒不如称为艺术家还比较妥当。

“我出来买东西。”志朗同学举起手上那个廉价服装店的纸袋,露齿笑道:“这是那个人的衣服。”

“咦?你父亲的衣服?”

“让他一直穿着运动服实在不好看,而且又很怪。”

“说……说的也是。”我答道,脑子却一片混乱。我越来越搞不清楚志朗同学与其父亲之间的关系到底是好是坏了。

“啊,这可不是顺手牵羊喔。”志朗同学脸上浮现孩子般的笑容,在未征得我的同意之前就擅自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我并未说出:“都吃完东西了,干嘛不快点回家?”好歹我也有点常识,知道不该将心里所想的话全部讲出来。

“你父亲呢?”

“那个人在家。”

我心想,他该不会连买衣服都命令孩子去做吧?不过这仅止于有可能而已,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母亲还在旅行吗?”

“嗯,再过一周才会回来。”

“跟上次在家裁所面谈时比起来,你显得有精神多了。”

此时的志朗同学跟几天前在面谈室的样子截然不同。就算因为他父亲不在场,未免也差太多了。他主动找我说话的开朗样子,令人不禁认为这才是原本的他。

“因为状况不一样了。”

“状况?什么状况?”

他微微低下头,像是在掩饰不好意思似地抓了抓额头说:“就是我跟那个人的关系啦。”

“跟你父亲的关系?”我有点惊讶地会问道。“状况真的不一样了吗?”

“因为我们聊了许多。”不晓得为什么,志朗同学突然开始憋笑。

“聊了许多?”

“我们知道了互相交谈是件很重要的事。”

我整个人傻住了,还以为是在看一部很好笑的闹剧似的。随着戏剧的落幕,剧中角色们突然都变得无比地懂事,这样的情景真有可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吗?我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不过志朗同学神情爽朗的模样是不争的事实。

“这杯是黑咖啡吗?”他指着放在我与他之间的杯子问道。

志朗同学好像快抓到与我相处时的距离感,口气时而轻松时而恭敬地跟我对话。我并不讨厌这种试图掌握住彼此距离的方法。

“没有加砂糖就是了,怎么了吗?”

“因为你姓武藤,所以不加糖吗?”①

①“武藤”与“不加糖(无糖)”在日文中皆念作MUTOU,为谐音冷笑话。

我直盯着志朗同学,然后对他说:“一个高中生说出这种无聊的冷笑话几乎等同于可耻的失态,不是吗?”

他的表情稍稍变了,辩称:“我只是试着配合武藤先生你罢了,我以为你很喜欢这类冷笑话。配合对方的程度进行对话可是我的拿手绝活喔。”

“别看我这样,我也才二十八岁啊。”

“咦?”

“并不是大叔喔。”

“可是,你大我十岁以上啊。”

我原本还想回话,想想作罢。我心想:算了,二十八岁究竟算不算是中年人,这问题就跟“白蚁不算蚂蚁,应该说它们跟蟑螂同类才对”一样,并不会对日常生活造成太大的影响。

“对了,武藤先生,我看了这本书喔。”志朗同学拿出了一本文库本,是我给他的芥川龙之介的作品。

“哦,你随时带在身上啊。”我心想:这本书并非全无作用嘛。

“很有趣喔。虽然武藤先生你写的那些句子更好笑,不过这本书的内容也很有趣。”

我试着说明那本小册子并非我写的,但志朗同学并不相信。

“你喜欢看书吗?”

“我平常不太爱看书,不过这本书还蛮有趣的,内容很愚蠢。”

“愚蠢的内容比较好吧。”我同意道。有时“愚蠢”反而是一种赞美。我想起两年前分手的女友也曾感慨地说:“约翰·卡本特①的电影实在有够蠢的。”这句话应该包含了“赞美”的意义在其中吧。

①约翰·卡本特,美国电影导演,以《月光光心慌慌》、《纽约大逃亡》、《V字特攻队》等片著名。

“那个人也看过这本书了喔。”

“你是指你父亲吗?”

“不晓得那个人是什么时候擅自拿起来看,结果也笑得很开心。”

“你父亲笑了?”

志朗同学说:“嗯,他应该是笑了。此外,我最喜欢的句子是这一句,嗯……,这里、这个这个,很了不起呢。”他翻了翻书。

我看向他所翻到的那一页。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乃是由成为亲子开始。

“原来如此。”我点头道。

“还有,这句我跟那个人都很中意,真的很好笑。”他又翻到另一页给我看。

“恨罪不恨人”这句话要实行起来并不难,大部分的孩子都会对他们的家长实行这句格言。

我笑着再说了一次“原来如此”。芥川龙之介的文笔还真是尖锐啊。

孩子们习惯原谅家长,这种状况的确有可能发生。“家长总是让孩子们感到幻灭。”这句话跟我日常所感受到的相当一致。

我心想:话又说回来,那个既冷酷又像极君王的父亲,会跟志朗同学一起看这本书、一起放声大笑?实在很难想象。

“武藤先生为什么会成为家裁调查官呢?”志朗同学突然丢出这个问题。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反正下次面谈时肯定是我单方面接受质问,现在先让我问一下又没关系嘛。你为什么成为家裁调查官呢?”

“这个嘛……”我看着志朗同学,眼睛眨个不停,隔了好一段时间后才回答:“为了与你相遇。”

“这算啥?”志朗同学一脸困惑。

“我只是想到日后如果有机会负责调查一名可爱的女高中生,当她问这个问题时我就会这样回答她。”

“武藤先生你太笨了。不过不能察觉到自己的愚蠢,并不是你的罪过。”他明明还只是个高中生,口气却很嚣张。“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调查官这份工作很辛苦吗?”

“怎么说?”

“你又不了解我们,我们很狡猾,还能毫不在乎地说谎。”

“这个嘛……”我回想起前几天让我失望透顶的那名援交女高中生的样貌,差点就叹了口气。

“武藤先生,跟我们这种人面谈,真能让你们找出我们犯罪的原因吗?”

他可能只是想开我玩笑才会说出这些话,不过我很肯定地回答道:“当然可以。”

志朗同学显得有点惊讶。“该不会只是你们自以为找到而已吧?”

“调查官既非刑警、也非教师……”我一边拿起散落在餐盘上的薯条塞进嘴里,一边慷慨地说:“想吃的话就吃,不用客气。”

“调查官、刑警与教师,相差不远吧?”

“差多了。”我说道。“刑警只会抓你们,因为你们做了坏事。教师则是教导你们知识,让你们学到在社会当中应当具备的知识与常识。”

“那调查官是做什么的?”

“听你们说话。”

“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呢。”志朗同学苦笑道。

“我再说明一点,调查官是你们唯一的战友。”

“战友?但我们还可以请律师啊。”

即便是少年犯罪,也能像一般官司一样请律师以随行者的身份从旁协助。

“律师称不上是战友,只是你们付钱请来的专家,顶多算是可靠人士罢了。”

“可是我朋友说多亏有律师帮忙,让他犯下的恐吓罪改判成所谓的‘一般借贷’而已喔。”

我心中浮现一抹犹豫。我相信我的心情此时看起来一定很像咖啡色,而且是不加糖的。因为我姓武藤,所以不加糖。

“对嘛。”我说道。“律师顶多就只能帮你们到这种程度而已。就算将恐吓罪变不见,也不代表那名少年真正得到了帮助。”我噘起嘴来。“那就跟教一名陷入低潮的打者怎么去破解对方捕手的暗号一样,只能帮助他渡过眼前的难关。但一名棒球选手真正需要的,应该是修正他错误的打击姿势才对。”

“武藤先生,你懂得怎么去修正错误的打击姿势吗?”

“就算我不懂,至少还看得出谁的打击姿势不对。”

“这样还不是一样没有意义。”

“可是……”我边嚼着薯条边说:“即便没有意义,至少能让他知道有个战友嘛。假设我是棒球选手,若有人愿意告诉我其实我的打击姿势不对,这样我会很高兴呢。”

“会吗?但像你叫我去面谈,结果都只是你单方面在问我问题。说真的,这让我觉得家裁所的人很烦呢。”

“调查官可是暗藏手枪的牧师喔。”我说道。这是从阵内那边学来的句子。

“听起来蛮帅气的呢。”

“大叔我偶尔也会想耍帅一下啊。”我笑道。

“手枪指的是?”

“我们调查官持有名为‘法律’的手枪,可是我们并不常拿出来用。”

“意思是你们不会搬出法律来用?”

“在心情上啦。”我说道。“就算我们真用上了,但平常还是将它藏于怀中。”

“是舍不得拿出来用吗?”

“不,因为我们是牧师。”

“牧师?”

“我们等待犯下过错的少年何时愿意来倾诉真正的心声。在告解室里听人告解并不需要手枪。”

“可是,还是带着手枪不是吗?”

“真有必要之时,我们会拿枪威胁,硬将犯错的少年带进教会去。”

“好可怕喔。”

“没错,我们看起来或许像是好好先生,不过还是很可怕的。话又说回来,律师就不会想到要藏起手枪,他们如同奖金猎人一样到处开枪。跟奖金猎人比起来,牧师应该比较像是你们的战友吧。”

“光是跟我们面谈,真的就能解决问题吗?”

“社会上还有许多少年因没人肯听他们说话而痛苦万分呢。”这是我的真心话。

“总觉得武藤先生的话听起来,会让人觉得调查官比律师或刑警还要了不起呢。”志朗同学笑道。

“我就是故意要让你产生这种想法啊。”我也笑了。“可是调查官因为很少有机会用枪,所以必要之时反而会忘了枪该怎么用。”

“这样不行啦。”

“也对。”我所说的就跟几个月前阵内对我说过的话一模一样。

“你认为家庭环境是引发不良行为的原因吗?”志朗同学像是在测试我究竟有没有资格担任调查官一样。

“嗯。”我马上回答。

“哪有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我强调地说。“就因为这个单纯的原因,社会上才会到处都充斥着不良少年。”

“意思是说,这是家长所给予的爱够不够的问题喽?”志朗同学的口气好像在怀疑我的想法太过简单、浪漫。

“这世上并没有所谓的好家长,不过也没有绝不会受到家长影响的孩子。”

“可是,我并不认为不良行为的原因出在家长身上。”志朗同学说道。“我身边不乏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出手犯罪的朋友,那种人应该占不良少年的大多数吧?”他伸手拿起薯条,塞进口中嚼了起来。“而他们又能很轻易且夸张地骗过像武藤先生一样的调查官。”

这的确是事实。有些少年抱着游戏心态犯罪,被送至家裁所时却马上控诉:“都是我父母不好,他们不爱我。”但,说真的,我对这样的少年还是抱持着乐观的看法。他们单独一人时没有问题,但凑在一起时,行为就会产生偏差。阵内常说:“孩子的英文写成child,但复数型态却不是child,而是改用children,表示本质已截然不同了。”他认为孩子们具有这样的特性。

这类少年随着年龄增长,当再也无法聚集在一起时就会主动远离为了打发时间的不良行为,所以我并不会很担心他们。

另一方面,却也有另一群少年犯罪的原因

不同于为了打发时间这种无聊理由的状况之下,而是活得很辛苦。由于情况的严重程度无法轻易分辨,我们只好尽可能地成为所有少年的战友。

“我们早就看穿了。我们并不是被那些难缠的少年所骗,而是故意装出被骗了的模样。”

“真是死不认输呢。”志朗同学开玩笑地说道。

事实上我的确是蛮死不认输的,不过我还是说:“带着手枪的牧师怎么可能被骗?”

第一时间更新《孩子们》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