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一定要耐心”的决心去了刘小刚家,因为前一天他刚走,小胡那丫头就像恢复本性的母老虎,咆哮着责备我没有同情心,要人家费那么大劲儿才肯去,还教育道:从刘小刚单亲成长的经历,根据心理学可以断定他有“恋母情结”,而且和母亲感情很深,这次打击这么大,所以对他一定要耐心些。

刘小刚的家,是一个平房小院,外部环境很不好,不远处是一个饭店的厨房,又脏又臭,但小院子里面收拾得很整齐,种一些花花草草,房间里布置得很古旧,体现在桌椅板凳都是硬的,墙上挂着白雪红梅、小桥流水之类的国画,我一下子想到了刘小刚给我的感觉,就有些这样的架势。

我看了看死者的照片,是个志得意满的胖老太太,很有主见的样子。这时候王姨过来了,这个刘小刚心目中的谋杀犯五六十岁,个子不高,却很壮实,脸皮皱巴巴的,牙床很高,顶得她的嘴都快合不拢,看起来话语仿佛能自动从嘴里溜出来。

那个王姨一见我,不等我开口,就立刻又气愤又伤心地说起来,首先声明:自己绝没有老糊涂,把毒牛肉放错了位置。自己的脑子好得很,连三十年前的每次年夜饭吃得什么菜现在还能说出来,难道能记不住几天前的事吗?她郑重表示记得很清楚,那天吃完晚饭,刘小刚两口子就出去了,当时老太太还唠唠叨叨不高兴,觉得儿子这次没有听从自己的愿望,而是听媳妇的,自己还劝了两句,说要是他能听娘安排一万次,只有一次听媳妇的,就算孝顺儿子了。而老太太还是气哼哼的。她坚持认为正因为老太太心里有气才会稀里糊涂乱吃一气。

因为晚上要去看孙子,她心里很高兴,快快地收拾利索了,找个盘子拨出一些吃剩的牛肉,拌上鼠药放在了地上,然后就走了,绝对不可能搞错。

王姨一再申明,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口气坚定,但眼神儿却多少躲了一下。至于回来盘子在桌子上,她认为那是别人放的。我问,会是谁呢?她想了想,感觉推不到别人身上,因为家里没外人,刘小刚夫妇又先走了,就只好认定是老太太自己拿上来的,因为她小气得要命,不能看到有剩饭,也许是看到地上有牛肉心痛,顺手拿到桌子上,转脸又忘了牛肉已经下了药了。

为了说明自己想法的正确,她举例说明了老太太的小气,比如,明明很有钱吧,却每天跟穷得要过不下去似的,什么都买便宜货,还整天教育全家人要懂得节俭,别看他们全家人外面穿的光鲜,里面的内衣都是穿了好多年了,看起来污糟糟的洗不干净了,连她都觉得该换了。还有,每个月对账她都要难为自己一番,认为自己从中揩油,唠叨不止,直到她宣布不干才能终了。王姨得意地说,老太太当然不舍得让自己走,哪找自己这样又勤快又便宜又忠心的人?

我没有打断她,希望她痛快地说,死无对证的事最好听当事人讲述,说着说着就能听出问题。事实证明,她很快就说出了前后矛盾的话。比如,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无辜,她又说这个意外的责任其实应该在,哦——我姑且给刘小刚的爱人叫小丽吧,在小丽身上。

她是这么说的:首先,王姨说本来她想用馒头药耗子,但小丽说这耗子准是从前面饭店跑来的,是个吃惯油水的老鼠,所以要用好吃的引诱,最后用了红烧牛肉,结论是——如果是用馒头,就算是放在桌子上,老太太也不会吃;其次,大约十几天前家里进了老鼠,她是建议索性抱个猫来,但小丽说现在谁家的猫也不抓耗子,只抓沙发,而且养起来麻烦,费钱,还是用药省事。结论是——如果是抱猫怎么会有这样的事?第三,耗子药是她托人从乡下拿了毒性最强的那一种,如果是在街上随便买的鼠药,很可能是假货,什么也药不死,怎么会毒死人?所以,从这三点看,责任在小丽身上。

还有,刘小刚也有责任,因为那天吃完饭,小刚提醒她别忘了拌完药再走,还说她总忘事。本来她满心急着见孙子,把毒耗子的事给忘了,这说明,要不是小刚提醒,她不会拌药,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意外了。

当然,对于我来说,却认为她这些话充分说明她并非如自己所言——记忆力惊人!以前一定有忘事的历史。但当我正想就这个问题问一下,她倒不给我机会,按自己的逻辑总结起来。

所以——老保姆自己板着脸总结说: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自己都是最清白无辜的,这个意外的罪魁是小丽或者小刚,而现在,刘小刚居然怀疑她老糊涂,把盘子放错了位置酿成悲剧,还把警察找来?!她转而悲愤,痛斥刘小刚没良心,自己从他十几岁就看着他长大,辛勤操劳到现在,居然这样对待她,然后就老泪纵横了。

我暗想,如果她知道刘小刚对她的怀疑是谋杀而不是过失,不知她会怎样啦。看着她哭的闷儿啦闷儿啦的,我只好提醒她,她照顾他时间再长也长不过他妈妈。这句话挺管用的,那个王姨从善如流,立刻想通了,眼泪也收住了。

然后没等我开始问,她又自顾说也能理解,母子连心嘛,还说,刘小刚从小就很听话,自己喜欢他超过自己的儿子。她盛赞他是个孝顺的孩子,这么多年,几乎就没有和妈妈顶过嘴,好像只在上高一的时候为参加什么航模小组和妈妈生过一回气,当然,经过老太太掰开揉碎地讲道理,最后还是听妈妈的话专心学习了,她说到这里还得意地眨眨眼,提醒我这说明她记忆力是多么的好,又一次强调自己绝不会把牛肉位置放错的。看到我模棱两可地点头,才又接着夸奖刘小刚的依顺。

比如说:就是谈恋爱,女朋友也是刘老太太先相了相;结婚后,也是主要听妈妈的话,而不是大部分人那样“娶了媳妇忘了娘”。例如,老太太喜欢刘小刚穿中山装或者西装一类的衣服,显得有修养。而小丽喜欢刘小刚穿得怪里怪气,还说这样酷,非得让刘小刚穿她买的衣服,但老太太看不顺眼,小刚穿了两天就脱了,以后任小丽怎么嘀咕也不穿了;还有,老太太爱听古筝和京剧,但小丽一来,却爱听吵得吓死人的歌,耳朵都要聋了,老太太忍了两天熬不住了,心里后悔当初走了眼,看着挺本分的女孩儿,怎么喜欢这么野的歌?给刘小刚抱怨了几句,立刻就不放了,一直到现在。

我听了觉得很好奇,问:刘小刚和妻子是不是感情不深?

但王姨也否认了我的观点,她赞美这才是好孩子,不枉当娘的白辛苦一场,老的能活几年呢?等一伸腿还不由他们痛快过?而小刚也挺听老婆的,当然是在不妨碍妈妈的前提下,比如,他过去房间里一直挂的画儿是外国女人,还有长翅膀的小孩儿,皮光肉滑的挺好看,也有风景,好不好吧,总是树是树,草是草。而小丽呢,不光耳朵怪,眼光更怪,喜欢画里的人是头不头,脚不脚的那种,王姨建议我可以去他们房间看看,现在屋子里全挂着这类怪画儿,人头恨不得直接长屁股上,漫画里的人也比这些更有个人样子,电影里牛头马面也比这更像人,可小丽还说这是世界名画复制品,只有傻瓜才看不懂,要培养小刚的审美能力。

王姨最后愤愤地总结:真是笑话!这要是世界名画,那小孩子在厕所乱画的就是宇宙名画了。还说,小刚从小爱静,她和老太太都认为这挺好,但小丽认为他太瘦弱了,每天都让他做运动,她知道小刚根本不想动,因为她好多次都看见他皱着眉头,但还是每天举举哑铃来让老婆满意……

这个王姨确实不辜负她的大嘴,滔滔不绝,话头又转到自己儿子身上,她自哀命苦,说自己的儿子完全不听话,脾气挺暴躁,现在进城里打工,日子也不容易,当然有理由脾气更粗暴,更可恶的是——媳妇比娘重要!所以每次去见面多少都要生些气,如果不是为了看孙子,她才懒得去……现在一个月一次,一般都是月初的礼拜六等等等等,然后又说她媳妇怎么不懂事,孙子怎么调皮,就这么唠叨着,一上午快过去了。

我终于决定打断她的话头,问她,我听她说话感觉她的脑子应该挺好,为什么小刚要提醒她,说她爱忘事呢?她立刻表示这是污蔑。我说,那你多少都应该有过忘事的情况,否则他没有必要提醒。

王姨犹豫一下——我猜她是考虑到我还会和刘小刚和邻居对质,一味地否认并非上策——只好吞吞吐吐地承认,她是稍微忘过一些事,比如,把衣服泡盆里忘洗了;有几次急着看孙子,忘记把剩菜放冰箱里,结果第二天菜坏了。但是,她又解释这不能怪她,她一天到晚忙不停当然会忘一些事,神仙也不行;她一个月才能看一次孙子,当然急着去,而这些人一点儿也不体谅她,老是让她干这干那,很晚才能走,心急难免忘事。

当时我自以为已经明白了,事实和我开始预想的一样。我挥了挥手,阻止她为自己辩解下去,责问她: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她曾经有过几次忘记的历史,这说明这次她也完全可能因为急着走,而匆匆忙忙把盘子遗忘到桌子上没有觉察以至酿成大错。我脸一板,又是警察,她开始害怕了,虽然嘴里坚决否认,但眼睛开始不敢看我了,又开始流老泪,我可以感觉到,其实她自己也拿不准盘子是否确实放在地上,出于自卫的缘故必须坚决否定自己记不清了。我见得人多了,真正感觉自己清白无辜的人表现是不同的。

但我根本没有把她以过失杀人罪法办的意思,没证据是关键的,而且,我也不能断定她的确把盘子放到了桌子上肇成大祸,再说我心里也不忍心,因为我可以确定她绝不会有意谋杀,既然如此,意外处理是最好的结局,何必一定找个垫背的呢?

我告诉她,我不会拿她怎么样,但劝她最好离开这个家,发生这样的事,主人对她有了些想法,继续在这里已经不合适了。她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怔之下,意识到饭碗没了,又哭起来,嘴里还絮叨着。看她哭的那么难受,当时我有点儿内疚,但又一想如果刘小刚对她已经有了疙瘩,她也干不下去了,并不是我的原因让她丢的饭碗,也就不那么难受了。

她能说也能哭,短时间似乎没停的意思,按说到我这把年纪,一般是体谅老年人的,因为我也快是老人了,不过事实上,到我这个年纪你就会知道,人有时候心软的厉害,有时候又麻木不仁,那会儿就是麻木不仁,她哭的我很烦,我站起来就出去了,心里自认为弄清楚了问题,很高兴可以给刘小刚一个交代,也算交了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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