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野用房间里的公用电话号码薄查找市内租车点,选一处地点合适的打去电话。

“普通的Sedan①就可以,大约借两三天。尽可能别太大也别太显眼。”

“跟您说,先生,”对方说,“我们是专门租赁马自达车的公司。这么说或许不礼貌,显眼的Sedan什么的一辆也没有,您尽可放心。”

“那好。”

“家庭用的可以吗?可信赖的车,向神佛保证,绝对不显眼的。”

“唔,那就好,那就家庭用的。”租车点就在车站附近,星野说一个小时后去取。

他独自乘出租车赶到那里,出示了信用卡和驾驶证,暂且租用两天。停车场里的白色家用小汽车的确不显眼,甚至令人觉得乃是匿名性这一领域中的一个完美象征。一旦把眼睛移开,连是什么形状都难以记起。

开车返回公寓路上,在书店买了高松市区地图和四国公路地图。发现附近有一家CD专卖店,于是进去寻找《大公三重奏》。路旁CD专卖店的古典音乐专柜都不很大,只有一盘廉价的《大公三重奏》,遗憾的是并非百万美元三重奏的演奏,但他还是花一千日元买下了。

回到公寓,见中田正在厨房里以训练有素的手势做放入萝卜和油炸物的煮菜。温馨的香味充满房间。

“闲着无事,中田我就这个那个做了点儿吃的。”中田说。

“太好了,这些日子尽在外头吃,心里正想着差不多该吃点清淡的自做饭菜了。”星野说,“对了,老伯,车借来了,停在外面。这就要用?”

“不,明天也没关系。今天想再跟石头说说话。”

“唔,这样好。说话很重要。不管对象是谁,也无论说什么,说总比不说好。我开卡车

①美式英语,指乘坐四到六人的双排座箱形普通乘用车。②

的时候也常跟引擎说话。留意细听的话,可以听出好多名堂。”

“那是,中田我也那样认为。中田我同引擎说话固然不能,但同样认为不管对方是谁,说话总是好事。”

“那,和石头说话多少有进展了?”

“是的,觉得心情开始一点点沟通了。”

“那比什么都好。那么,老伯,我把石头君擅自搬来这里,石头君没为此气恼或不高兴什么的?”

“没有,没有那样的事。依中田我的感觉,石头君好像没怎么对位置问题耿耿于怀。”

“太好了。”星野听了,放下心来,“若是再给这石头报复一下,我可真穷途末路了。”

星野听买来的《大公三重奏》听到傍晚。演奏比不上百万美元那么华丽那么悠扬舒展,总的说来较为质朴和稳健,但也不坏。他歪在沙发上倾听钢琴和弦乐的交响,深沉优美的旋律沁入他的肺腑,赋格曲那精致的错综拨动着他的心弦。

星野心想,若是一星期之前,我就是听这样的音乐,也恐怕只鳞片爪都理解不了,甚至理解的愿望都不会产生。可是由于偶然走进那间小小的酒吧,坐在舒舒服服的沙发上喝了美味咖啡,现在能够自然而然地接受这种音乐了。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他像要测试自己刚刚获取的能力,将这CD反复听了多次。除了《大公三重奏》,CD还收有同一作曲家被称为《幽灵三重奏》的钢琴三重奏。这个也不坏。不过他还是中意《大公三重奏》。还是这个富有深意。同一时间里,中田坐在房间角落对着白色的圆石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不时点一下头或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脑袋。两人在同一房间里埋头做各自的事。

“音乐不影响你同石头君说话?”星野问中田。

“不不,不要紧的。音乐不影响中田我。音乐对于中田我好像风一样。”

“唔,”星野说,“风一样。”

六点,中田开始做晚饭。烧大马哈鱼,做蔬菜色拉。又做了几样炖菜盛在盘子里。星野开电视看新闻,想看一下中田涉嫌的中野区杀人案件的侦破有什么进展没有,但电视对此只字未提。拐骗幼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互相报复、中国公路发生大规模交通事故、以外国人为核心的汽车盗窃团伙、大臣歧视性失言、信息业大型企业的临时性裁员——尽是此类报道,令人赏心悦目的消息一条也没有。

两人隔桌吃饭。

“呃,味道好极了!”星野大为佩服,“老伯你很有做饭才华。”

“谢谢谢谢。承蒙别人吃中田我做的东西这还是第一次。”

“没有能和你一起吃饭的亲朋故友?”

“那是。猫君倒是有,但猫君吃的和中田我吃的大不一样。”

“那倒是。”星野说,“不过,反正好吃得很,尤其是炖菜。”

“合您口味比什么都好。由于不认字,中田我经常犯非常荒唐的错误,那时候做出的东西就非常荒唐。所以中田我只能用常用的材料做同样的饭菜。若是认字,就能做出很多花样……”

“我是一点儿也没关系的。”

“星野君,”中田端正姿势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呢?”

“不认字的滋味十分不好受。”

“那怕是那样吧。”星野说,“不过据这CD介绍,贝多芬耳朵听不见。贝多芬是非常伟大的作曲家,年轻时作为钢琴手也在欧洲首屈一指。作为作曲家本来就名声很大。不料有一天耳朵因病听不见了,几乎什么也听不到。作曲家耳朵听不见东西可不是件小事,这你明白吧?”

“那是,好像明白。”

“作曲家耳朵听不见,等于厨师失去了味觉,等于青蛙没了划水蹼,等于司机被没收了驾驶证。任凭谁都要眼前一片漆黑,对吧?可是贝多芬没有屈服。当然喽,情绪低落多少怕是有的,但他没在这种不幸面前低头。是山爬过去,是河蹚过去!那以后也一个劲儿作曲不止,创作出比以前内容更深更好的音乐。实在了不起。例如刚才听的《大公三重奏》就是他耳朵基本听不清声音后创作的。所以嘛,老伯你不认字虽说肯定不方便不好受,但那并不是一切。就算认不得字,你也有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这方面一定要看到才行。喏喏,你不是能够跟石头说话吗?”

“那是,中田我的确多少能和石头说话。以前和猫也能说来着。”

“那就是只有你才做得到的。哪怕看书再多,一般人也不可能和石头和猫说话。”

“可是星野君,中田我这几天老是做梦,在梦里中田我可以认字。不知因为什么可以认字了,脑袋不再那么不好使了。中田我高兴得跑去图书馆,看一大堆书,心想能看书原来竟这么妙不可言,就一本接一本看下去。不料房间里的灯突然一下子灭了,变得漆黑一团。有人把灯关了。什么也看不见,不能继续看书了。于是醒了过来。即使是在梦中,能识字能看书也实在美妙得很。”

“唔——,”星野说,“我倒是认字,但书什么的一概不看。世上的事真是说不清。”

“星野君,”

“嗯?”

“今天是星期几呢?”

“今天星期六。”

“明天是星期日吗?”

“一般是的。”

“明天一早能麻烦你开车么?”

“可以呀。去哪儿?”

“中田我也不知道。上车后再考虑。”

“或许你不信——”星野说,“没问我就晓得你肯定这么回答。”

翌日清晨七点刚过星野醒来,中田已经起来了,在厨房里准备早餐。星野去洗脸间用冷水“咔咔”搓了几把脸,用电动剃须刀剃了须。早餐是热气腾腾的白米饭、茄子酱汤、竹荚鱼干和咸菜。星野吃了两碗饭。

饭后中田收拾碗筷,星野又看电视新闻。这回多少有了中野区杀人案件方面的报道。“案发后已经过了十天,但至今未得到有力线索。”NHK的播音员淡淡地说道。荧屏上推出带有气派大门的房子,门前站着警察,门上贴着“禁止进入”的封条。

“对于案发前去向不明的十五岁长子的搜寻仍在继续,但仍未查明行踪。对于案发后当即来派出所提供杀人案情报的附近居住的六十多岁男性的搜索同样没有中断。至于两人之间是否有某种关系,现在尚未澄清。家中没有零乱痕迹,估计不会是个人恩怨所致。警方正在全面调查遇害者田村先生的交际范围。另外,为表彰田村先生生前的艺术贡献,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

“我说老伯,”星野朝厨房里站着的中田招呼道。

“嗯,什么事呢?”

“老伯,你莫不是晓得中野区被杀的那个人的儿子?听说十五岁。”

“中田我不晓得那个儿子。中田我晓得的只是琼尼·沃克和狗,最近说过了。”

“呃。”星野说,“除了老伯你,警察好像同时在找那个儿子。独生子,无兄无弟,母亲也没有。儿子在案件发生前离家出走,去向不明。”

“是吗。”

“莫名其妙的案件。”星野说,“不过警察应该掌握不少情况,那些家伙只透露一点点信息。据卡内尔·山德士手中的情报,他们知道老伯你在高松,而且得知一个貌似星野的英俊小伙子同你一起行动。但他们不会把这个也透露给传媒。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把我们在高松的事公诸于世,咱们必然跑去别的地方,所以表面上装出不知晓我们在哪里的样子。这些性格恶劣的家伙!”

八点半,两人钻进停在路上的家用小汽车。中田做了热茶灌进保温瓶,然后戴上平日戴的皱巴巴的登山帽,拿起伞和帆布包,在助手席上坐好。星野本想照例扣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但往门口墙上的镜子里一看,心里不由一惊:警察应该已经掌握“年轻男子”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架一副Ray-Ban绿色太阳镜身穿夏威夷衫这一事实,而头戴中日Dragons棒球帽的人在香川县恐怕别无他人,再加上夏威夷衫和绿色Ray-Ban,那么外部特征可谓正相吻合。卡内尔·山德士因为想到这点才没准备夏威夷衫而准备了不显眼的藏青色半袖运动衫,这家伙真是滴水不漏。于是决定把Ray-Ban和帽子留在房间里。

“那,往哪里去呢?”星野问。

“哪里都不碍事。请先在市区兜上一圈。”

“哪里都不碍事?”

“是的。尽可去你喜欢的地方。中田我从车窗往外看就行。”

星野“嗬”了一声。“在自卫队也好在运输公司也好我一直开车,对开车多少有些自信。但握住方向盘时必定有个方向,径直开去目的地。这已成了习性。一次也没人交待说‘哪里都可以开’。真那么交待,我还真不好办。”

“十分抱歉。”

“哪里,用不着道歉。尽力而为就是。”说着,星野把《大公三重奏》放进车内CD唱机,“我只管在市内转来转去,你就看窗外。这样可以吧?”

“可以,这样可以。”

“发现你要找的东西,我就停车。这样就能一个接一个有新节目出现。是这么回事?”

“那是,情况很可能那样。”中田说。

“但愿那样。”说罢,星野在膝盖上摊开地图。

两人在高松市区转了起来。星野用荧光笔在市区交通图上做标记。仔仔细细转完一个社区,确认所有道路都通过之后,再转下一社区。时而停车喝口热茶,吸一支万宝路,反复听《大公三重奏》。到了中午进餐馆吃了咖喱饭。

“话又说回来,你到底在找什么物件呢?”饭后星野问。

“中田我也不明白。那……”

“那要实际看到才明白,没实际看到是不明白的。”

“正是,一点儿不错。”

星野无力地摇了下头:“一开始就知道你这么回答,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星野君,”

“什么?”

“到发现有可能要花些时间。”

“啊,也罢,尽力而为就是。已经坐上去的船。”

“往下要坐船不成?”中田问。

“哪里,眼下还不用坐船。”

三点,两人走进咖啡馆,星野喝咖啡,中田犹豫半天,才要了冰牛奶。这工夫星野已筋疲力尽,没心思开口,《大公三重奏》到底也听腻了。在同一地方来来回回兜圈子不合他的脾性。枯燥,开不出速度,还要努力保持注意力。时不时同警车错车,星野每次都尽量不同警察的视线相碰。尽可能不从派出所执勤点前经过。虽说马自达家用小汽车不显眼,但若看见次数太多,警察出于职责难免要询问。还要避免不小心同其他车相撞弄出交通事故,神经绷得比平时还紧。

他看着地图开车的时间里,中田活像小孩子或有教养的小狗,手扒车窗以同一姿势静静地往外看个不止,那样子真像在寻找什么。黄昏到来前两人就这样专心于各自的作业,几乎一声不响。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星野一边开车,一边无奈地唱起井上阳水的歌。下面的歌词忘了,便自己胡诌起来:

还没还没找到么,

太阳快要落山了,

星野我肚子饿瘪了,

汽车转了一圈圈,眼珠转了一圈圈。

六点,两人返回公寓。

“星野君,明天继续来。”中田说。

“今天一天市区转了不少,剩下的我想明天能转完。”星野说,“呃,有句话想问。”

“啊,星野君,问什么呢?”

“若是在高松市内找不到那家伙,下一步什么打算呢?”

中田用手心喀嗤喀嗤搓脑袋:“高松市内若是找不到,我想恐怕要扩大找的范围。”

“有道理。”星野说,“如果还找不到,咱们又如何呢?”

“若是还找不到,就再扩大范围。”中田说。

“就是说,一直扩大到找到为止喽?俗话说走路多的狗总会碰上棒子。”

“那是,我想情况会是那样。”中田说,“不过星野君,中田我这就糊涂了——为什么狗走路多会碰上棒子呢?前面若有棒子,我觉得狗会绕开的。”

给中田这么一问,星野歪头想了想。“那么说倒也是。我还从没这么琢磨过。是啊,狗干嘛非往棒子上碰呢?”

“不可思议。”

“不说这个了。”星野道,“这种事琢磨起来越来越麻烦。狗和棒子的问题今天且按下不表。我想知道的是搜索范围扩大到何时为止。如果一个劲儿扩大下去,很可能跑到旁边的爱媛县和高知县去,夏去秋来都不一定。”

“有可能那样。不过星野君,即使秋去冬来,中田我也非找到不可。当然不会永远请您帮忙,往下中田我一个人走路寻找。”

“那是另一回事……”星野一时语塞,“可石头君也该提供多少详细些亲切些的情报么,比如大体在哪一带啦。大体就可以的……”

“对不起,石头不会说话。”

“是么,石头不会说话——从外观看倒也不难想象。”星野说,“石头君肯定不会说话,游泳就更不擅长了。也罢,现在什么也别想,好好睡觉,明天接着来。”

第二天也是同一情形的重复。星野把市区的西半边以同一程序转了一遍。市区交通图已一道道涂满了黄色标记,不同的只是星野的哈欠数量多了几个。中田依然脸贴车窗全神贯注地搜寻什么。两人几乎不交谈。星野一边注意警察一边把着方向盘,中田不知厌倦地扫描不止。但仍然一无所获。

“今天是星期一吧?”中田问。

“嗯,昨天是星期日,今天应该是星期一。”接着,他以无聊而又无奈的心情将随便想到的话语加上旋律唱道:

既然今天星期一,

明天必定星期二。

蚂蚁是有名的劳动能手,

燕子总是那么漂漂亮亮。

烟囱高挺挺,夕阳红彤彤。

“星野君,”中田稍后开口道。

“什么?”

“蚂蚁干活的时候,怎么看都看不够。”

“是啊。”星野应道。

到了中午,两人走进鳗鱼餐馆,吃了优惠价鳗鱼饭。三点进咖啡馆喝咖啡,喝海带茶。六点时地图已涂满黄色,市内道路已被马自达家用小汽车那格外匿名式的轮胎碾得几无空白,然而所找之物仍踪影皆无。

“你找的东西是什么……”星野以有气无力的声音信口唱道:

还没还没找到么,

市内几乎转遍了,

屁股也坐痛了,

差不多该回家了。

“再继续下去,我很快就成Singer Song Writer①了。”星野说。

“你说的是什么呢?”中田问。

“没什么,不咸不淡的玩笑。”

两人只好离开高松市内,准备上国道返回公寓。不料星野因为想别的事,拐错了左拐地点。他一再尝试开回原来的国道,但道路以奇妙的角度拐来拐去,加上多是单行线,很快迷失了方向。注意到时,两人已闯入没有印象的住宅区,四下全是围着高墙的古旧而典雅的街

①意为“自己作词作曲的歌手”。②

道。路面静得出奇,空无人影。

“距离上离我们的公寓应该不会很远,但完全摸不着东南西北了。”星野把车靠进适当的空地,关闭引擎,拉下侧闸,打开地图。他看了看电线杆上写的街名,在地图上寻找其位

置,但眼睛累了,怎么也找不到。

“星野君,”中田招呼道。

“嗯?”

“您正忙着对不起,那里门上挂的招牌写着什么呢?”

星野于是从地图上抬起眼睛,往中田指的方向看去。高墙一段接一段,稍往前有座古色古香的大门,门旁挂一块很大的木板。黑色门扇关得紧紧的。

“甲村纪念图书馆……”星野念道,“这么不见人影的安静地段居然有图书馆。再说也看不出是图书馆嘛,跟普通大宅门一个样。”

“甲村纪念图书馆?”

“是的。大概是为纪念一个叫甲村的人而建造的图书馆吧。甲村是怎么一个人我可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星野君,”

“嗯?”星野边查地图边应道。

“就是那里。”

“那里?什么那里?”

“中田我一直寻找的就是那个场所。”

星野从地图上抬起脸,看着中田的眼睛,又皱起眉头看图书馆大门,再次慢慢念一遍木板上的字。他取出万宝路烟盒,抽一支叼在嘴上,用塑料打火机点燃,缓缓深吸一口,往打开的车窗外吐出。

“真的?”

“真的,一点儿不错。”

“偶然这东西真是不得了。”星野说。

“千真万确。”中田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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