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电话铃响时,我仍在沉睡未醒。梦中,我在山洞深处弯腰拿着手电筒,朝黑暗中寻找着什么。这时,洞口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我的名字。远远地、细细地。我朝那边大声应答,但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仍然不断地执拗地呼叫。无奈,我直起身朝洞口走去。本想再找一会儿,再找一会儿就能找到,但同时又为没找到而在心里舒了口气。这时醒了过来。我四下张望,慢慢回收变得七零八落的意识。知道是电话铃响,是图书馆办公桌上的电话。早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泻入房间。旁边已没有佐伯,我一个人在床上。

我一身T恤和短运动裤下床走到电话机那里。走了好一会儿。电话铃不屈不挠地响个不止。

“喂喂。”

“睡着?”大岛问。

“嗯,睡来着。”我回答。

“休息日一大早叫醒你不好意思,不过出了点麻烦。”

“麻烦?”

“具体的一会儿再说,总之你得离开那里一段时间。我这就过去,火速收拾东西可好?我一到你就马上来停车场,什么也别说先上车。明白?”

“明白了。”我说。

我折回房间,按他说的收拾东西。无需火速,五分钟一切收拾妥当。收起卫生间晾的衣物,把洗漱用具和书和日记塞进背囊即告结束。然后穿衣,整理零乱的床铺。碾平床单皱纹,拍打枕头凹坑使之恢复原状,被子整齐叠好——所有痕迹随之消失。拾掇完我坐在椅子上,想着几小时之前应该还在这里的佐伯。

二十分钟后绿色的马自达赛车开进停车场时,我已用牛奶和玉米片对付完简单的早餐,洗好用过的餐具归拢起来。刷牙,洗脸,对镜子看脸——正好一切做完时停车场传来引擎声。

虽然正是敞开车篷的大好天气,但牛舌色的篷顶关得紧紧的。我扛着背囊走到车跟前,钻进助手席。大岛把我的背囊像上次那样灵巧地绑在车后行李架上。他戴一副阿尔玛风格的深色太阳镜,一件V领白T恤,外面套一件花格麻质衬衫,白牛仔裤蓝色CONVERSE运动鞋,一身轻便休闲打扮。他递给我一顶深蓝色帽子,带一个NORTH FACE标记。

“你好像说过在哪里弄丢了帽子,把这个戴上。遮脸多少有些用处。”

“谢谢。”我戴上帽子试了试。

大岛审视我戴上帽子的脸,予以认可似的点点头:“太阳镜有吧?”

我点点头,从衣袋里掏出深天蓝色Ray-Ban太阳镜戴上。

“酷!”大岛看着我的脸说,“对了,把帽檐朝后戴戴看。”

我顺从地把帽檐转去脑后。

大岛又点一下头:“好,活像有教养的拉普歌手①。”

随即,他把变速定在低位,慢慢踩下油门,推上离合器。

“去哪儿?”我问。

“和上次一样。”

“高知山中?”

大岛点头:“是的,又要跑很长时间。”他打开车内音响,莫扎特明快的管弦乐淌了出来。好像听过。邮号小夜曲?

“山中已经腻了?”

“喜欢那里。安静,能专心看书。”

“那就好。”大岛说。

“那么,麻烦事?”

大岛往后视镜投以不快的视线,继而瞥了我一眼,又把视线拉回正面。

“首先,警察又有联系了,昨天晚上电话打到我家里。这回他们好像找你找得相当认真,和上次全然不同。”

“可我有不在场的证明,是吧?”

“当然有。你有不容置疑的不在场证明。案件发生那天,你一直在四国,这点他们也不怀疑。问题是你或许和谁合谋,有这样的可能性余留下来。”

“合谋?”

“就是说你可能有同案犯。”

同案犯?我摇摇头:“这种话是哪里来的呢?”

“警察照例没有告诉主要事项。在向别人问询上面他们贪得无厌,但在告诉别人上面则非常谦虚。所以我用了一个晚上上网收集情报。知道么?关于这个案件已有了几个专业性窗口,你在那上面已是相当有名之人。说你是掌握案件关键的流浪王子。”

我微微耸肩。流浪王子?

“当然遗憾的是,何种程度上属实何种程度上属于推测则不能准确判断,这方面的情况经常如此。不过,综合各种情报分析,大体上是这样的:警察目前在追查一个男子的行踪,六十五六岁的男子。男子在案发当晚来到野方商业街派出所执勤点,坦白说自己刚才在附近杀了人,用刀刺杀的。但他这个那个说了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话,于是值班的年轻警察认为他是个糊涂老头儿,没有理睬,话也没正经听就把他打发走了。案件被发现后,那名警察

①Rap Singer,美国一种黑人音乐的说唱歌手。

当然想起了老人,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错误,连对方姓名住址都没问。若是上司知道了就非同小可,因此他缄口不语。然而由于某种原因——什么原因不晓得——事情败露了。不用说警察受了惩戒处分,一辈子恐怕都浮不出水面了,可怜。”

大岛加速换档,追过跑在前面的白色丰田TERCEL微型车,又迅速折回原来的车道。

“警察全力以赴,查出了老人身份。履历虽不大清楚,但得知似有智能性障碍。不大严重,与常人稍有不同。靠亲戚资助和政府补贴生活,独身。但人已不在原来居住的宿舍。警察一路跟踪,得知已搭卡车去了四国。一个长途大巴司机记得有个从神户来的大约是他的人坐过自己的车。说话方式特殊,内容也奇妙,所以有印象。还说他跟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一起,两人是在德岛站前下的大巴,他们住过的德岛旅馆也锁定了。据旅馆女服务员说,两人大概乘电气列车去了高松。这么着,他的脚步和你现在的位置正好碰在一起。你也好老人也好都是从中野区野方直奔高松,即使作为巧合也太巧了。警察当然认为其中有什么名堂,譬如认为你们两个合谋作案。这次是警视厅派人来的,满城搜来查去。你在图书馆生活一事恐怕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所以领你进山。”

“中野区住有一个有智能障碍的老人?”

“有什么印象?”

我摇头道:“压根儿没有。”

“从住所说来,倒像是离你家较近,走路也就十五六分钟吧。”

“跟你说大岛,中野区住有很多很多人,我连自己家旁边住的是谁都不知道。”

“好了,听着,话还没完。”大岛往我这边斜了一眼,“他让野方商业街下起了沙丁鱼和竹荚鱼,起码前一天曾向警察预言说将有大量的鱼自天而降。”

“厉害!”

“不一般!”大岛说,“同一天夜晚,还有大量蚂蟥落在东名高速公路富士川服务站。这记得吧?”

“记得。”

“警察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一连串的事件,推测这些离奇古怪的事同谜一样的老人之间大概有某种关联,毕竟同他的脚步基本一致。”

莫扎特的音乐放完,另一支莫扎特开始。

大岛握着方向盘摇了几下头:“进展简直不可思议。开头就已相当相当奇妙,而往下越来越奇妙。结果无可预料。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事情的流程渐渐往这一带集中。你的行程和老人的行程即将在这一带的某个地点汇合。”

我闭目细听引擎的轰鸣。

“大岛,我恐怕还是直接去别的什么地方好些,”我说,“无论即将发生什么事,我都不能给你和佐伯添更大的麻烦了。”

“譬如去哪里?”

“不知道。把我拉去电车站,在那里想。哪里都无所谓。”

大岛喟叹一声:“那也不能说是什么好主意啊。警察肯定正在车站里转来转去,找一个高个子十五六岁背着背囊和有强迫幻想症的酷少年。”

“那,把我送去远处没人监视的车站可以吧?”

“一回事。迟早总要被发现的。”

我默然。

“好了,并不是说已对你签发了逮捕证,也没有下令通缉。是吧?”

我点头。

“既然这样,你眼下还是自由之身。我带你去哪里随我的便,同法律不相抵触。说起来我连你的真实名字都不晓得,田村卡夫卡君。不用担心我。别看我这样,我行事相当慎重,轻易抓不住尾巴。”

“大岛,”

“怎么?”

“我跟谁也没合什么谋。即使真要杀父亲,我也用不着求任何人。”

“这我很清楚。”

大岛按信号灯停下车,动了动后视镜,拿一粒柠檬糖投进嘴里,也给我一粒。我接过放入口中。

“其次呢?”

“其次?”大岛反问。

“你刚才说了首先——关于我必须躲进山中的理由。既然有首先,那就该有其次,我觉得。”

大岛一直盯着信号灯,但信号硬是不肯变绿。“其次那条理由算不得什么,同首先相比。”

“可我想听。”

“关于佐伯。”大岛说。信号终于变绿,他踩下油门。“你和她睡了,对吧?”

我无法正面回答。

“那没有什么,不必介意。我直觉好,所以晓得。仅此而已。她人很好,作为女性也有魅力。她——是个特殊人,在多种意义上。不错,你们年龄相差悬殊,但那不算什么问题。你被佐伯吸引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想和她做爱,做就是了;她想和你做爱,做就是了。简单得很。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对你们好的事情,对我也是好事。”

大岛在口中轻轻转动着柠檬糖。

“但现在你最好稍离开一点儿佐伯。这同中野区野方的血腥案件无关。”

“为什么?”

“她现在正处于极其微妙的地带。”

“微妙地带?”

“佐伯——”说到这里,大岛寻找着下面的措词,“简单说来,正在开始死去。这我明白。近来我始终有这样的感觉。”

我抬起太阳镜看大岛的侧脸。他直视前方驱车前进。刚刚开上通往高知的高速公路。车以法定速度——这在大岛是少见的——沿行车线行驶。黑色的丰田SUPURA赛车“飕”一声超过了我们坐的赛车。

“开始死去……”我说,“得了不治之症?例如癌啦白血病什么的?”

大岛摇头:“也许是那样,也许不是。对于她的健康状态我几乎一无所知。不见得没有那样的病。可能性并非没有,但我认为相对说来她的情况属于精神领域的。求生意志——恐怕与这方面有关。”

“求生意志的丧失?”

“是的,继续生存的意志正在失去。”

“你认为佐伯将自杀?”

“不然。”大岛说,“她正率直地、静静地朝死亡走去。或者说死亡正向她走来。”

“就像列车朝车站开来?”

“或许。”大岛停下,嘴唇闭成一条直线,“而且,田村卡夫卡君,你在那里出现了,如黄瓜一样冷静地、如卡夫卡一样神秘地。你和她相互吸引,很快——如果允许我使用古典字眼儿的话——有了关系。”

“那么?”

大岛两手从方向盘上拿开片刻。“仅此而已。”

我缓缓摇头:“那么,我是这样猜想的:你大概认为我就是那趟列车。”

大岛久久缄默不语,后来开口了。“是的,”他承认,“你说的不错,我是那样认为的。”

“就是说我即将给佐伯带来死亡?”

“不过,”他说,“我并不是在因此责备你,或者不如说那是好事。”

“为什么?”

对此大岛没有回答。他以沉默告诉我:那是你考虑的事,或者无须考虑的事。

我缩进座位,闭起眼睛,让身体放松下来。

“嗳,大岛,”

“什么?”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自己走向哪里,不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错误的,不知道是前进好还是后退好。”

大岛仍在沉默,不予回答。

“我到底怎么做才好呢?”我问。

“什么也不做即可。”他简洁答道。

“一点也不做?”

大岛点头:“正因如此才这么带你进山。”

“可在山中我做什么好呢?”

“且听风声。”他说,“我经常那样。”

我就此思索。

大岛伸出手,温柔地放在我手上。

“事情一件接一件。那不是你的责任,也不是我的责任。责任不在预言,不在诅咒,不在DNA①,不在非逻辑性,不在结构主义,不在第三次产业革命。我们所以都在毁灭都在丧失,是因为世界本身就是建立在毁灭与丧失之上的,我们的存在不过是其原理的剪影而已。例如风,既有飞沙走石的狂风,又有舒心惬意的微风,但所有的风终究都要消失。风不是物体,而不外乎是空气移动的总称。侧耳倾听,其隐喻即可了然。”

我回握大岛的手。柔软、温暖的手。滑润,无性别,细腻而优雅。

“大岛,”我说,“我现在最好同佐伯离开?”

“是的,田村卡夫卡君。你最好从佐伯身边离开一段时间,让她一人独处。她是个聪明

①Deoxyribonucleeic acid之略,脱氧核糖核酸酶,构成生物遗传因子的高分子化合物。

的人、坚强的人,漫长岁月里她忍受着汹涌而来的孤独,背负着沉重的记忆活着,她能够冷静地独自决定各种事情。”

“就是说我是孩子,打扰了人家。”

“不是那个意思,”大岛以柔和的声音说,“不是那样的。你做了应做的事,做了有意义的事。对你有意义,对她也有意义。所以往下的事就交给她好了。这样的说法听起来也许冷漠——在佐伯身上,眼下你完全无能为力。你这就一个人进入山中做你自身的事,对你来说也正是那样一个时期。”

“我自身的事?”

“侧耳倾听即可,田村卡夫卡君。”大岛说,“侧耳倾听,全神贯注,像蛤蜊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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