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快过去了,首先得把住的地方定下。星野去高松车站旅游介绍所预约了一家适当的旅馆。旅馆不怎么样,唯一的好处是可以步行去车站。星野和中田都没什么意见。只要能钻进被窝躺倒睡觉,哪里都无所谓。同前面住的旅馆一样,这里只管早餐不带晚饭,对于不知何时睡下不醒的中田来说,可谓求之不得。

进了房间,中田又让星野趴在榻榻米上,他骑上去把两只拇指按在腰骨偏下位置,从腰骨到脊梁骨逐一仔细检查关节和肌肉的状况。这回指尖几乎没用力,只是捏摩骨骸形状,查验肌肉张力。

“噢,可有什么问题?”小伙子不安地问。他担心冷不防又会有一次剧痛袭来。

“不不,像是没事了。不妙的地方一处也没发现,骨头也恢复到很不错的形状了。”中田说。

“那就好。老实话,我真不想再受一次折磨。”

“那是,实在抱歉。可是您说对疼痛满不在乎来着,所以中田我才断然使出了浑身力气。”

“说是的确那么说来着,不过么,老伯,事情总有个程度问题,世间总有个常识。当然喽,你把腰治好了,我不好说三道四,可那疼痛决非一般,痛得昏天黑地,想象都想象不到。身体四分五裂,就好像死过一场又活了。”

“中田我死过三个星期。”

“嗬!”星野趴着喝了口茶,咯嘣咯嘣地吃从小超市买来的柿籽,“是吗,你死了三个星期?”

“是的。”

“那时在哪儿了?”

“那中田我就记不清楚了,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别的事情来着。可是脑袋里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返回这边之后脑袋就报销了,看书写字一样也提不起来。”

“看书写字的能力搁在那边了,肯定。”

“有可能。”

两人沉默了一阵子。星野觉得,从这老人口中说出的东西——无论多么荒诞离奇——还是大致信以为真为好,同时心里也隐约觉出一种不安——如果就“死过三个星期”的问题进一步刨根问底,说不定会把脚踏进无可收拾的混乱之中。所以他决定转换话题,谈论多少现实些的眼前问题。

“那,中田,到高松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中田说,“怎么办好中田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说咱们要找‘入口的石头’了么?”

“那是,是的,是那样的。中田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石头是必须找的,可是中田我根本不晓得去哪里才能找到。这里有什么飘乎乎的,怎么也挥不掉。脑袋原本就不好使,加上有那东西冒出来,简直一筹莫展。”

“伤脑筋啊!”

“那是,相当伤脑筋。”

“话虽这么说,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窝在这里不动也没什么意思,什么都解决不了。”

“你说的一点儿不差。”

“那,我看是不是这样:咱们先向各种各样的人打听打听,打听这一带有没有那样的石头。”

“既然您星野君那么说,中田我也想试一试,询问各种各样的人。非我夸口,中田我打听什么还是得心应手的,毕竟脑袋不好使。”

“唔,问乃一时之耻,不问乃一生之耻,这是我家阿爷的口头禅。”

“的确如此。两眼一闭,知道的东西就全都消失得一个不剩了。”

“啊,倒不是那个意思。”星野搔着头说,“也罢也罢……大致说一下也好——那是怎么一块石头,大小啦形状啦颜色啦,有什么效用啦,脑袋里没什么印象?若不把这些大体弄明白,问人家也不好问嘛。‘这一带有入口的石头吗?’就问这么一句恐怕谁都莫名其妙,以为我们脑袋少根弦,是吧?”

“那是。中田我是脑袋不好使,不是脑袋少根弦。”

“有道理。”

“中田我找的是特殊石头。没有多大,白色,没味儿。效用不清楚,形状像这么一块圆饼。”中田双手比划出密纹唱片大小的圆圈。

“唔。那么说,如果在眼前看到,你就能明白过来——噢,这就是那块石头?”

“那是,中田我一看便知。”

“是有讲究的石头吧,来由啦传统啦什么的。或者是有名的东西,像特殊展品似的放在神社里?”

“怎么说呢?中田我也不清不楚,或者是那样子的也未可知。”

“或者在谁家里当腌菜石用?”

“不不,那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不是任何人都能移动的东西。”

“但你能移动。”

“那是,中田我应该能移动。”

“怎么移动?”

中田罕见地陷入沉思。也可能看起来像在沉思。他用手心喀嗤喀嗤地搔着剪短的花白头发。

“这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中田我明白的只是差不多该有个人出面处理了。”

小伙子也思考起来。“你说有个人,该是你中田吧,眼下?”

“是的,正是那样。”

“那石头也是就高松才有的?”他问。

“不,那不是的。我觉得场所在哪里都无所谓。碰巧现在位于这里,如此而已。若是中野区就更近更方便了。”

“不过么,中田,随便动那特殊的石头,弄不好会出危险吧?”

“那是,星野君。这么说也许不合适,但那是非常危险的。”

“难办啊!”星野一边缓缓摇头一边戴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从后帽孔里把马尾辫拿到外面,“越来越像是印第·琼斯的电影①了!”

翌日早上,两人去车站旅游介绍所,询问高松市区或近郊有没有什么有名的石头。

“石头?”服务台里一个年轻女子略略蹙起眉头,看样子明显地对这种专业性提问感到困惑。她接受的只是一般性的名胜古迹导游训练。“石头?到底什么样的石头呢?”

“这么大的圆石头,”星野像中田比划过的那样用双手做了个密纹唱片大小的圆圈,“名

字叫‘入口石’。”

“‘入口石’?”

“是的,是有这么一个名字。应该是比较大的石头,我想。”

“入口?哪里的入口呢?”

“若是知道就不费这个麻烦了。”

服务台里的女子沉思有顷。星野定定地着注视她的脸。长得并不差,只是眼睛与眼睛相距远了点儿,因此看上去未尝不像是禀性多疑的食草动物。她给几个地方打去电话,问有没有人知晓入口的石头,但没有得到有用的情报。

“对不起,好像谁都没听说过叫那个名字的石头。”她说。

“一点儿也没?”

女子摇头道:“十分抱歉。恕我冒昧,你们是为了找那石头才特意从远地方来的?”

“呃,特意也好什么也好,反正我是从名古屋来的,这位老伯是大老远从东京中野区来的。”

“那是,中田我是从东京都中野区来的。”中田说,“搭了好多辆卡车,路上人家还招待我吃了鳗鱼,分文没花来到了这里。”

“啊。”年轻女子应道。

“也罢,既然谁都不晓得那石头,只好算了。不是姐姐你的责任。不过么,即便不叫‘入口石’,这附近可有其他什么有名的石头?有来由的石头啦,有口传传承的石头啦,有灵验的石头啦,什么石头都行。”

服务台女子用一对颇有间距的眼睛战战兢兢地往星野身上打量了一遍:头上戴的中日

①哈里逊·福特主演的好莱坞系列影片,主要描写考古学家印第安·乔易斯的冒险经历。

Dragons棒球帽、马尾辫、绿色太阳镜、耳环、人造丝夏威夷衫。

“那、十分抱歉,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告诉路线——去市立图书馆自己查一查好么?石头的事我不大懂的。”

图书馆也没有收获。专门写高松市附近石头的书市立图书馆里一本也没有。负责参考文献的图书管理员抱来《香川县传说》、《四国弘法大师传说》以及《高松的历史》等一大堆书,说这里面可能有关于石头的记述,星野一边哀声叹气一边看,看到了傍晚。这时间里,不认字的中田看一本叫《日本名石》的图片集,饿虎扑食一般一页页看得出神。

“中田我不认字,来图书馆是破天荒第一次。”

“不是我瞎说,我虽然认字,可来图书馆也是头一遭。”星野说。

“来了一看,的确是个有趣的去处。”

“那就好。”

“中野区也有图书馆,以后得时不时去上一次。免费入场比什么都强。中田我还真不知道不会看书写字也能进图书馆。”

“我有个侄子,天生眼睛看不见东西,可还是常去电影院,我是完全闹不明白那有什么意思。”

“是吗?中田我眼睛是看得见,但电影院那地方从没去过。”

“真的?那,下次带你去一回。”

图书管理员朝两人坐的桌子走来,提醒说图书馆内说话不能太大声。于是两人不再说话,各自闷头看书。中田看罢《日本名石》,放回书架,接着扑在《世界的猫》上面。

星野嘟嘟囔囔地好歹把一堆书翻了一遍,遗憾的是关于石头的记述不是很多。写高松城石墙的书倒是有几本,但砌石墙用的石头当然不是中田能用手搬动的那种半小不大的家伙。另外关于弘法大师也有一则石头方面的传说,说弘法大师把荒野里的石头搬开之后,下面咕嘟咕嘟冒出水来,周围成了肥沃的水田。一座寺院有一块名石叫“得子石”,高约一米,状如阳物,不可能是中田说的“入口石”。

无奈,小伙子和中田只得离开图书馆,走进附近一家餐馆吃晚饭。两人吃了炸虾大碗盖饭,星野又加了一碗清汤面吃了。

“图书馆很有意思,”中田说,“世界上有那么多脸形各不相同的猫,中田我从不知道。”

“关于石头看来是没多大收获。也难怪,毕竟刚刚开始。”星野说,“好好睡一晚上,明天再来!”

翌日一早,两人又去同一座图书馆。星野仍像昨天那样挑来估计同石头有关的书堆在桌子上,一本接一本看下去。生来还是头一次看这么多书。结果,他对四国的历史有了相当的了解,也明白了古来有许多石头成为信奉对象,然而关键的入口石还是没找到任何记载。下午,他到底看得太多了,头渐渐痛了起来。两人走出图书馆,躺在公园草坪上看了很长时间的流云。星野吸烟,中田从保温瓶里倒热茶喝。

“明天要打很多雷。”中田说。

“我说,那又是你中田特意召唤来的?”

“不不,中田我不召唤雷的,没有那样的力量,雷只是自己赶来。”

“那好。”

回旅馆洗完澡,中田马上上床睡了过去,星野拧小音量看电视转播棒球赛。巨人队以大比分胜了广岛队,看得他很不开心,遂关掉电视。可还是不困,喉咙又渴得想喝啤酒,于是走到外面,跨进最先看到的一家啤酒馆要了生啤,手抓洋葱圈儿喝着。本想跟旁边的女孩搭讪,但一想此处不是做那种风流事的场合,遂作罢。明天还必须从一大早开始就进行找石作业。

喝罢啤酒出来,戴上中日Dragons棒球帽,随便游来逛去。不是多么有趣的城市,但在人地两生的城市独自信步游逛感觉倒也不坏,况且本来就愿意走路。他口叼万宝路,两手插兜,从这条大路走去另一条大路,从这条胡同走去另一条胡同。不吸烟的时候就吹口哨。有热闹地段,有静悄悄没有人影的地段,但无论什么路面,他都不管不顾地以同一步调快速行进。他年轻自由健康,不存在必须惧怕的东西。

他正在一条排列着几家卡拉OK和酒吧(哪一家都好像每隔半年要换一次招牌)的狭窄胡同里穿行,在行人绝迹、天色发暗的地方,有人从后面向他打招呼。“星野君,星野君!”对方大声叫他的名字。

星野一开始没以为是招呼自己。高松不可能有人知道自己名字,大概是叫另一个星野吧,这个姓虽说不常见,但也并非罕有。所以他头也没回,兀自行走不止。

不料,那人竟摆出一副尾随不舍的架势,冲着他后背嗷嗷不休:“星野君,星野君!”

小伙子止住脚步,回头看去。原来是个一身雪白西装的老人站在那里,白发苍苍,架一副蛮斯文的眼镜,胡须也已变白——仁丹胡和短短的山羊胡,白衬衫配一个黑色蝴蝶结。从脸形看像是日本人,从打扮看则令人想起美国南方的乡间绅士。身高仅一百五十厘米左右,从整体均衡来看,与其说是个子矮,更像是经过缩尺计算后制作出来的缩微人,双手像端着个盆子似的笔直地向前伸出。

“星野君!”老人叫道。声音响亮而有力度,带点地方口音。

星野怔怔地看着老人:“你是……”

“是的,我是山德士上校①。”

“一模一样。”星野钦佩地说。

“不是一模一样,我就是卡内尔·山德士。”

“就是那个炸鸡块的?”

老人庄重地点点头:“正是。”

“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

“对于中日Dragons棒球队的球迷我总是以星野君相称。不管怎么说,提起巨人队就是长岛,中日队就是星野嘛!”

“不过么,老伯,我真名正好就叫星野。”

“那是巧合,和我没关系。”卡内尔·山德士傲然说道。

“那,找我何干?”

“有个好女孩。”

“嗬,”星野说,“难怪。老伯是皮条客,所以才这副打扮。”

“星野君,我要一再强调,我不是做出这副打扮,我就是卡内尔·山德士,别误会。”

“喂喂,你若是货真价实的卡内尔·山德士,干嘛在高松的小胡同里为女孩子拉客?你在世界上那么有名,专利费滚滚而来,现在早该在美国哪个大渡假山庄的游泳池畔悠哉游哉咧!”

“跟你说,人世上闹别扭这个东西也是有的。”

“哦?”

“你或许不懂,有了闹别扭,世界才总算有了三维空间。如果什么都想直来直去,那么你就住在三角尺划定的世界里好了。”

“我说老伯,你讲的还真够别具一格的。”星野钦佩起来,“不简单不简单。看来我这段

①美国肯德基炸鸡店的创始人。

时间算交了好运,总是碰上别具一格的老伯。长此以往,我的世界观也要变样了。”

“变不变都行。怎么样,星野,想要女孩还是不要?”

“那可是fashion health①?”

“fashion health是什么?”

“就是不真干的那种。舔舔、摸摸、放出一家伙。没有插插。”

“不然。”卡内尔·肯德基急切地晃着脑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那样的。不光舔舔摸摸,什么都干,插插也有。”

“那,就是Soap land②女郎喽?”

“Soap land是什么?”

“得了,老伯别再拿人开心了。我还有同伴,明天又要起早,晚上搞不来那种莫名其妙的名堂。”

“那,就是不要女孩了?”

“女孩也好炸鸡块也好今晚就免了,差不多该回去睡觉了。”

“那么容易睡着?”卡内尔·山德士的声音里别有意味,“要找的东西找不到,人是睡不着的哟,星野君!”

星野愣张着嘴盯视对方面孔:“找的东西?喂,老伯,你怎么晓得我正在找东西?”

“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嘛!你本质上是个直性子,无论什么都一一写在脸上,会看的人看了,就像看剖开的竹荚鱼干,整个儿全在眼里。”

星野条件反射地举起右手搓脸,又张开手心看看,但上面什么也没有。写在脸上?

“还有,”卡内尔·山德士竖起一根手指道,“你找的莫不是又硬又圆的东西?”

星野皱起眉头:“哎老伯,你到底是谁?怎么这个都晓得?”

“所以我不是说写在脸上了么?好一个不开窍的小子!”卡内尔·山德士晃着指头说,“我也不是为赶时髦才长年做这个买卖的。女人真的不要?”

“跟你说,我在找一块石头,一块叫入口石的石头。”

“唔。若是入口石,那我很清楚。”

“真的?”

①日造英语,意为新式(按摩)保健俱乐部。②③日造英语,指提供性服务的特殊洗浴场所。④“我不撒谎,也不开玩笑,出生以来始终一贯以直率为本,从不弄虚作假。”

“那块石头在哪儿你也晓得喽?”

“啊,在哪里也一清二楚。”

“那么,可能把那地方告诉我?”

卡内尔·山德士用指尖触一下黑边眼镜,清了清嗓子:“喂,星野君,真不想要女孩子?”

“如果告诉我石头,可以考虑考虑。”星野半信半疑。

“那好,跟我来!”

卡内尔·山德士不等回答便大步流星地顺着胡同走了起来,星野慌忙跟在后面。

“喏,老伯,上校……我口袋里现在可是只有两万五千日元……”

卡内尔·山德士一边快步急行一边咋舌:“足矣足矣。人家可是水灵灵的十九岁美女,保准把你送上天国。舔舔、摸摸、插插,无所不精。事后还教你石头在哪儿。”

“得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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