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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见深深吸了一口气。

室内烛火在这一呼一吸间又由盛大变回平常,原本被逼退在角落的阴影总算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正在地砖与墙脚的缝隙中缓缓蠕动。这短短的时间里,俯跪在地上的传令兵并不能感觉到什么差异,从后头匆匆赶上的王让功也未能成功窥见端倪。

萧见深已道:“着阎源、唐德、蒋沧浪等诸大臣即刻前来东宫商讨南运河事宜。”

刚一脚踏入门槛的王让功的腰背顺着萧见深的话就塌下去。他保持着弓腰塌背的姿势静待片刻,将那些似混杂了一丝冷意的名字一一记在心里之后,便即刻带着传令兵一起离去。

他们走了以后,萧见深也一刻不停,连旁边的傅听欢都没有心思去管,出了新房便往前殿走去。

半掩合的门这时被一双素手温柔的推开一道小缝,一位年轻的姑娘闪身进来,转过前后屏风见到人的一时间,她还沿用着旧时的称呼唤道:“娘子——”

正负手欣赏内殿正堂墙上大红喜字的傅听欢转过了身。

两人正面相视。

在那进来婢女因惊疑而瞪大眼睛,将要叫出声来的时候,却只觉脖颈一痛,眼前一黑,已没了知觉!

一步便横渡足足半间屋子、来到婢女身旁的傅听欢这时方才一卷长袖,将那晕倒软下的人扫离自己的脚步。

檐下的大红喜笼还盛放烈烈的光华,桌前的龙凤喜烛也正摇曳暧昧的馨香,可再仔细一看,那烈焰变成了冷森森的火,那魅香也成了呛人的烟气。

再一阵微风过后,屋内除了一昏倒余地的婢女之外,就只有一尊既艳丽、又冷清的凤冠放于桌面。

王让功正守在东宫前厅之外,诸位大人已在东宫侍卫快马加鞭的相请下出现在了这里,现在或高或低的声音正从敞着门的大厅中传出来,王让功早吩咐了侍卫统领将带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又亲自站在门外替自家的太子看起了门来。

但这时正有一个小太监附在他耳边说话,说的还就是太子妃的事情:“我的干爷爷,新入门的太子妃带来的人进去之后就再没有出来,我们也没敢硬问些什么,就是殿下之前叫我们准备的老神仙的牌位香案可怎么办……”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在不为人知的时候,从新房里离开的傅听欢已出现在了一间空荡荡黑黢黢的屋子里。

婚礼既成,已无有趣味的傅听欢本要自行离去,但在离开这东宫之时经过其中一座角落殿宇的时候,他却听见有人在说“务必看好了门,待会太子将携太子妃过来——”

傅听欢乃是这天底下第一等“不是我的东西我要就抢来,是我的东西我不要别人也不能碰”之辈,没有听到就算了,既然都听见了,怎么可能不顺势折过去一看究竟?

他轻而易举地就进了其间。这自外头看来庄严肃穆的殿宇从里头看,也是空旷而威严。

一幅画挂在堂上的画,一张画下的桌子,桌子上上三柱清香四时祭品以及一篇用镇山压住的祭文就是这殿宇里的所有摆设。

习武之人视黑夜如同白昼。

傅听欢第一眼就被桌上的纸张所吸引。

他依稀还能嗅到空气里未散的墨香,拿起面前的纸轻轻一捻,便从那些许冰凉中知晓这篇祭文大抵是今日才被人写完的。

这篇祭文题头就是“恩师”二字,下行则写:

“恩师既去,愚尝以梦回,见恩师音容笑貌一如往昔,忆期年侍奉于恩师足下,所闻者喜怒哀苦,所见者世情百态……然桂折兰摧,木坏山颓,一日天柱崩,山河失其色……”

此后种种不过都是在说“恩师”之死如日月逆轮天地失序,傅听欢很快跳到了最后一句,只见上边写道:

“呜呼!人生百载不过一抔土!恩师已升仙入冥,愚尚未能堪破尘俗。但有日愚之浅薄有一二可得世所承认,愚百死其尤未悔也!此当再随恩师之足迹,为车前牛马走!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傅听欢掩了手中的纸。

他的目光自下往上,如一缕轻烟似地停留在了面前的画像上。这画像上的耄耋老者笑意微微,面容慈祥,身穿一袭灰色长褂,手拿一杆普普通通的木头烟杆……不曾见任何叫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天独”聂齐光的风采。

但他就是“天独”聂齐光!

而“天独”聂齐光的唯一传人——

江湖中人所不可得知的传人——

傅听欢刚刚好知晓一二。

那就是在他踏足江湖之时离开的“浪子”萧破天!

黑暗中,傅听欢的手指抚上嘴唇,心中充满了匪夷所思的不可置信。可一转眼,匪夷所思就变作天经地义,不可置信也变成了有脉能循。

他瞬间就想起了萧见深那几乎夸张的武功,随后又想起了萧见深身上总总和萧破天相似的东西——比如说两个人都是出了名的花心?

当然他还想起了萧见深这数月来对他的种种。

哪怕傲然如傅听欢,这时在一间空旷的祭殿里单独对着眼前的这副画像,想着刚刚知悉的秘密,一时间也不由得自胸中升起了无法言语的盛大得意。

那走时无所谓的心态在这个时候已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突然又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出现在萧见深面前——他竟忍不住对着面前的画像微微一笑,自言自语:

“任他武功巅绝、魅力非凡,还不是爱上了我一个?”

这世上可还有什么比发现自己想要超越的目标早拜倒在了自己膝下,更让人怡然心喜?

来得悄无痕迹的傅听欢走时依旧悄无痕迹。

而在东宫前殿,争执声却从开始就没有听过。由萧见深叫来的几个与江湖有所联系的大臣在进入这个前殿之前还不知道江南那边竟然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哪怕立刻调集了这半年来南运河道的卷宗驿报一一分析,也最多分析出其一二动向,不能从中窥探对方真实打算。这时尚且还有人病急乱投医,提了一句“何不让孙将军前来探讨。”

这句话说出口之时,也正是傅听欢从外边走来的当头。

守在殿外的侍卫如潮水遇礁石那样成列分开,殿前的王让功毕恭毕敬地迎着太子妃进门。

傅听欢一脚踏进了殿内,诸位大臣刚见太子妃的翟衣的宝色一闪,就赶忙低下头去,这时便听一个似乎微微低哑的声音说:“殿下听过孤鸿剑吗?”

这是太子妃的声音。

殿中臣属们:“……”竟是男人。

但他们又忍不住暗搓搓地想:……看吧,我说果然就是男人。

这一句话让萧见深叫人的声音止在半道,他看了傅听欢一眼,道:“说。”

傅听欢的目光微微闪烁,邪气已如丝如缕缠上他的面颊,他倏忽一笑,扬声喝道:“孤鸿一出天下从,大丈夫拼死一搏,王侯百代!谁不想得,可有人拒?”

萧见深:“继续。”

夜深了,天又亮了。

之前被叫来的大臣一个一个离开了东宫,而前殿中的萧见深和傅听欢则来到了书房之内。

所有有关南运河的卷宗全被摊开,桌子上,椅子上,甚至是地面上,都被一册册摊开的资料铺满,重点部分全被摘抄记号。一项项的疑点,一条条的路线,被两人合并找出,记在心头。

当所有的一切做完,当萧见深终于合上最后一本拿在手中的驿报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继而王让功端着一盅燕窝推门进来,他先叫了萧见深“殿下”,而后又不往萧见深这边来,而是恭谦地将手中地燕窝端到傅听欢面前,并无师自通地称呼其为:“殿君且喝上一口解解疲乏。”

萧见深:“……”

傅听欢:“……”

从工作状态中暂时脱离出来的萧见深直接感觉到了炸裂!

他忍不住重复一遍王让功的话:“殿君?”

王让功已经转脸面对萧见深,他立刻察觉到萧见深话里的不满,还以为是因为自己的殷勤……也不由在心里悄悄腹诽了一句殿下呷起醋来也非同小可,他一个无根之人,难道还能与太子妃有什么不成?继续小心提议说:“殿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该是与太子妃进宫见帝后了,您二位——”

将要炸裂的萧见深不觉停下,顺着王让功的话往窗外一看,果然见昏冥的天色已泛出鱼肚似的白,进宫的时辰果然到了。

……但这个时候想这些根本毫无意义吧!谁要带一个男人进宫去见父母然后再让这个男人会见大臣命妇啊!

萧见深简直无力吐槽,他本想让王让功派人进宫将情况说明……但这种事情除了自己能解释之外还有谁能解释?因此到了嘴边的话又吞回了喉咙,只说:“不必准备太子妃的车架,孤独自进宫去见父皇母后……”

傅听欢从未想过要进宫,也早知萧见深必要贴心于他,这时便只言笑晏晏地看着萧见深。

萧见深随意将王让功打发了,一转脸就对上傅听欢的笑容,不由得顿觉心塞。他还想要与对方继续讨论孤鸿剑的事情,就听对方忽然道:

“殿下自迎亲之时便知是我吧?”

萧见深:“……”不,我当然不知道。但……

傅听欢又不以为意地说笑:“‘见卿如见故人’……殿下也不知究竟用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的心来。你我已亲密如斯,只打量身形便足以认出吧?”

萧见深:“……是。”

他这时已感觉自己脱离躯壳,开始以冷静的灵魂思索着这样一个问题:既然掉了里子已成为既定事实,那么究竟是否要保全剩下的面子……

这个纠结并没有困扰萧见深太久。

他已淡定着脸说了:“我早知是你。”

那流光溢彩的眼波便转道了萧见深脸上。傅听欢咀嚼着齿中“生同衾死同穴”,话在舌尖一溜,换成了另外的句子:“你我窗下再弈一局?若殿下赢了,我便告诉你一个在南运河上,为抢夺孤鸿剑而杀了那么些朝廷命官的势力的秘密……怎么样?”

萧见深:“……”

工作脑瞬间打败了情感脑。

萧见深继续淡定,一掠衣袍,直接坐在了窗下小桌前,对傅听欢伸手做了一个请。

东方乍然而破的第一缕晨光,穿过亿万星辰与无垠河山,遥遥照亮他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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