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关东人寿相模原总社的最后一个班次,在六点十五分就从东京总社发车了。

在这之前,也有从八重洲分社前往东京总社的班次,但发车时间是在四点半。

营业部长不停叨念着,最迟一定要在三点以前把合约全部拿回来,不然麻烦就大了,而且款项也会在同一个时间送进,所以让人觉得很头痛。虽然是庞大的一笔金额,但还是得请他们把现金直接送到分社。分社的金库在三点钟就会关闭。会计事先就先警告过了,可能也是怕款项万一真的太晚进来,不知道会造成如何混乱的状况吧。他们最讨厌这种不正常的现金进出,但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在连线时间内把款项处理好,并且赶上将合约送往总社的时间。

这个月在开始的时候还蛮顺利,但在后半段就出现停滞的状况,原本是属于这个月业绩的法人合约,却临时取消了两个,保险金合计就有二亿三千万,造成现在离目标金额还差九千万。分社社长以下的干部人人惊慌失措,在不断奔走之下,原本预定下个月才会进账的款项,经再三央求提前在这个月进账,要是少了这一亿,八重洲分社就无法达成目标,而且今天还是受理七月份合约的最后一天呢。

关东人寿把七月、十一月、二月定为“纪念月”,也是在业绩方面要格外冲刺的几个月份。因为七月是今年度头一个纪念月,营业方面也就特别带劲。因目标设定在至少要比前年业绩高出三成,所以非得尽快累积某个程度的数字。为什么十一月也被视为“人寿保险月”,这是因为全国同业共同决定的,所以十一月的这场仗也就显得更加重要。依照传统关东人寿会在纪念月时,将公司内部作一番装饰,那种感觉……,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小学的游园会或庆生会。现在,分社办公室的天花板上,就垂吊着许多色彩鲜艳的海星、翻车鱼塑胶制品,这次布置是由新进男职员来负责,原本想要强调出“季节性”,但整体感觉却过于写实,反而落得“让人怕怕的”、“到了分社便无心于业绩的冲刺”之类负面的评价。

北条和美焦躁地看着分社社长座位后面,那个挂在墙上的时钟。分社社长以下的负责人,都已前往各营业部,确认最后的业绩状况了。

墙上时钟的指针,正指着下午一点二十分,时钟下面则贴着一张红色海报,那是由关东人寿出资,每年暑假在大剧场上演的儿童歌舞剧海报。

‘艾咪’这出儿童歌舞剧,好像是翻译的歌舞剧作品,那些面带笑容的演员,戴着不太搭调的金色假发。故事里的主角虽是孤儿,却勇敢开朗地生活着,也因此融化大人们顽固的心灵。“这部戏好看吗?”当我问去年拿到公关票,带着四个孩子去看戏的分社社长时,他给我的答案竟然是,“哎呀!大剧场的座位睡起来真舒服。”海报都是在七月份,战事正如火如荼展开的节骨眼贴出来的,明知道错不在‘艾咪’,但只要一看到海报免不了还是会生气。

因为这个月的合约大都已经处理完了,现在也只剩下等待了。同组负责处理新合约的女孩们,好像身处大战结束后的骤然静默气氛中,用一双凹陷的眼睛,默默地核对着即将送到总社的合约文件,至于最后要进来的那份合约,则由组员和美负责。光是等待合约送来就让和美十分地疲惫,因为在这之前什么事都没办法做,但当合约被送进来之后,却又会不断地被催赶,就好像在和时间赛跑一样。

因为这幢办公大楼非常的老旧,空调效果也就不够强,在闷热的七月午后,冷气原本应该是会调降温度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办公室里的空气却让人觉得很闷,疲劳感不减反增。

我看见衬衫袖口上面,沾到了红色印泥,心想早应该把制服拿到洗衣店送洗,一边用手拍掉中午吃饭时掉在口袋皱褶处的面包层,一边想着这种设计款式的制服真让人不敢恭维,想让十八岁到六十岁的人,都穿着同款设计的制服就没什么道理。不过,要是依年龄来改变制服的设计,那些女职员们恐怕又会认为这是差别待遇,抗议声或许会不绝于耳吧。

“优子。”

“什么事?”

和美叫住正从旁边经过的田上优子,她来公司已经两年了,一听到和美叫她,立刻用那又圆又亮的眼睛望向她。个子娇小、剪着短发的优子非常可爱,你很难从外表看出来,她是个从小就对柔道相当投入的少女。优子向来都很活泼且很有精神,老实说是个不错的女孩,要说有什么缺点,可能就是太过单纯与直率了。

“可不可以麻烦你去帮大家买些冰凉的甜点?”

“哇,太棒了,真的可以吗?”

当和美从皮夹里抽出五千元的时候,优子雀跃不已。

“嗯,买我们这组的,另外,还有会计那边的女孩也帮她们买一份。”

“哦,原来是要贿赂她们呀!”

“应该说我比较善解人意吧!”

优子用手比了一个OK的手势后,就把和美拿给她的钱放进口袋。

突然,窗外闪过一道白光。

“打雷了吗?”

职员们耸了耸肩,望向窗外。不知道从哪时开始,天色逐渐地暗下来,难怪总是觉得很闷热。不久之后,雷声在远处响起,距离好像还很远。

“大概快下雨了吧!”

和美跟优子透过分社社长座位后面的窗户向外看,那些在人行道快步穿梭的人们,就好像水黾一样在眼前上下跳动着。

“刚好我现在手头上没事,趁还没有下雨之前,我赶快去买。”

优子双手握拳,拼命的点头。

“哦?那就拜托你了,路上小心点。”

“好的,北条小姐,你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甜点吗?”

“就交给你全权处理了。”

“包在我身上。”

优子在写着自己名字的白板下面,贴好‘外出’磁性板后,就小跑步离开办公室。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这时天空划下一道闪电,和美双手交叉在胸前,以锐利的眼神往窗外瞧,像是在寻找传来轰隆雷声的地点。

“‘艾咪’并没有错。但‘艾咪’还是让人讨厌。”鲇川麻里花咬着手指头,坐在冰冷的不锈钢椅子上面等待叫唤。

虽然已经比集合时间提早三十分钟到场,但休息室里却早已挤满了人。

“麻里花,不是告诉过你别咬手指头吗?这样不但难看,又好像内心有哪里不满足似的。”

坐在隔壁的妈妈明子,并没有正视她,只是低声的叮咛。

“我知道啦,在评审面前我绝不会咬手指头的。”

“是吗?虽然你这么说,但还是会无意识的把手放进嘴里。上次试镜的时候,你不就在评审面前咬起手指头来。”

“是试镜结束的时候吧,我可是记得很清楚。”

麻里花焦躁且细声嘟嚷着。明子或许是考虑到,再说下去可能会让麻里花的神经质更严重,所以也就停止不说了,而将视线移回到杂志上。

休息室又回复平静。不过,只要看到三十位左右的小女生,挨着妈妈或经纪人而坐的画面,那种紧张的气氛又会再度浮现。

这次要挑选的角色,是艾咪孤儿院时期的朋友——莎莉。麻里花在甄选艾咪一角时,就过了前两关,而在第三关时才被刷下来。去年则在第一关就不行了,所以,可说是相当有进步了。说不定明年就会有机会吧!虽然明子这么安慰她,但其实麻里花知道妈妈比自己还沮丧。

已经快放暑假了,‘艾咪’的歌舞剧也早该开始排练,但饰演莎莉的小孩子却突然生病,所以才会临时举办这次的试镜。莎莉的台词不多,而且是不太起眼的角色,但即便是如此,因为会在关东剧场连续上演两个星期,所以竞争还是非常激烈。这次来试镜的,好像都是在甄选‘艾咪’时在第三关或第三关被刷下来的候补人员。老实说,麻里花早就不认为,自己还会和‘艾咪’这部剧有什么交集,但因为明子太过热心了,勉勉强强拐了好几个弯才能参加这次的试镜。

不知不觉中,明子已完全沉浸在杂志报导里,虽然她看起来像是面无表情,但眼神却是认真的。明子经常看这本杂志,虽然封面好像是本很有内容的杂志,其实里面有很多“读者手记”之类的篇幅,照麻里花爸爸的说法,那根本是本不入流的杂志。最显著的证明就是,上次当麻里花打开杂志,念着‘我的丈夫已经二十年没碰过我了’的文章时,明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麻里花手中的杂志给抢下来。

休息室这种地方,总带给人一种快要窒息,无言的压迫感。特别是关东剧场的大休息室,老旧又厚实的石造墙壁,就像是会将所有东西吸进,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感。

真想快点离开这里,到有着浓密绿意的皇居护城河畔走一走。

麻里花轻叹了一口气。等试镜结束后,要去帝国饭店喝下午茶,这是先前就跟明子约定好的。

试镜会让人有种想逃出去的冲动,而且在内心里,总是有希望能早点轮到自己,又或者是最好永远都不要轮到自己,这两种复杂的情绪在纠缠着。

麻里花是四年级的小学生,就读大田区的公立小学,今年六月刚满十岁,从幼稚园开始就很喜欢唱歌、跳舞,但和明子频繁的参加各种试镜,则是两年前才开始的,明子甚至让麻里花加进颇负盛名的儿童剧团,而这只是为了获得试镜的讯息。麻里花断断续续的拍了几个广告,明子也因此更热衷于此道,有一段时间麻里花也很勤奋的上这些课程,但最近却出现了疲态。

的确,和学校的班上小朋友们相比,麻里花是一个醒目又可爱的女孩。她有着修长的手脚、小巧的脸蛋、漂亮的眼睛和鼻子,以及一头柔软的褐色长发;在音感、运动神经方面也都很出色。但这些都是必须的,因为能够坐在这个休息室里的女孩们,这些基本要件都是必备的,但如果只有这些条件还是不够的,如果没有特别一点的才能,或是比别人再亮眼,那也是选不上的。麻里花在最近,开始怀疑自己还拥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在小朋友的试镜会上,常会碰到一些熟面孔,当中就有那种经常雀屏中选的人,玲菜就是个例子。玲菜虽然只比麻里花大一岁,但最近的表现真的很棒。参加演出的机会虽不多,但在这个圈子里她还算是有名,试镜会里只要看见她,其他的竞争者都会相形失色。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就算是几十个女孩并排站在一起,玲菜就是那么的显眼。即使是同年代的麻里花,也会被她深深吸引。在个性上,玲菜不但不出色,甚至可说是有的呆板,但她就是有‘不同之处’,所以玲菜是会被选上的小孩。

麻里花心想‘应该差不多了’。至于是什么‘应该差不多了’,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总觉得必须决定什么的时刻已经来临。

大门被推开,是另一组参加试镜的人进来了,麻里花心里想着,她们还真是悠悠哉哉的呢。顺势的抬起头,但心里也跟着揪起来。

一个有着黑色短发、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和她母亲一起走进来。

是都筑玲菜!

她也来参加这次的试镜?

瞬间,休息室变得人声吵嘈,其他来参加试镜的人,似乎也因为玲菜的到来而动摇。明子抬起头来,显然也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吓到。玲菜看到了麻里花,一副高兴的模样向她挥手,麻里花则是以看似痉挛的笑容来回应,然后无奈的挥挥手。

玲菜在这方面就跟别人不太一样。她总是表现得自然得体,不像其他小孩一副虎视眈眈、摩拳擦掌的模样。常听大人说,不管再怎么可爱,太‘世故’的小孩最惹人讨厌,玲菜在这方面就深具魅力,总是那么不做作,不太爱说话,但却也因此让大人觉得‘像个小孩子’、‘带点神秘’。

麻里花觉得自己膝盖以下失去力气,而明子则是坐在她旁边,有点神经质的翻阅杂志。明子可能也因为强敌出现,而感到焦躁吧!

为什么?为什么玲菜会在莎莉一角的试镜出现?她不是要去参加电视单元剧的演出,而电视剧和舞台剧‘艾咪’在时间上有冲突,所以应该不会来参加试镜!

“麻里花,好久不见了。”

玲菜妈妈向麻里花问好,她看起来胖嘟嘟的,和玲菜一点儿也不像。

“你好。”

麻里花点了点头,明子则是应酬似的笑了笑。

“怎么,玲菜也来试镜吗?她不是要去演单元剧吗?”

从明子的声音透露出些微的焦虑,连麻里花都听出来了,看来,妈妈也想到相同的事。

“哦,她的戏份不多,有她出现的镜头都已经拍完了。”

玲菜的妈妈以从容不迫的声音回答。

“我想试试舞台剧也不错,再加上朋友也一直劝我带玲菜来试试。”

“哦,那你们没有来参加艾咪的选角试镜啰!”

一想到对方那句

,试试舞台剧也不错,明子不由怒火中烧,声音也变得很僵硬。

“是啊,本来我以为在时间上没有办法配合。但是我认识的导演和‘艾咪’的工作人员很熟,他们一定要玲菜过来试试看。”

可以感觉到四周的气氛变得怪怪的。和导演认识。大家都知道这是个稳胜不败的要件,其他来参加试镜的人,也都清楚听到玲菜妈妈所说的话。

门被打开,一位穿着橘色衬衫、黑短裤的年轻女性走进来。

原本沉寂不安的气氛被打破,等待试镜和陪伴的人,又重新调整坐姿面向前方。

“各位,谢谢你们今天来参加关东人寿家庭歌舞剧‘艾咪’里面,莎莉一角的试镜。首先,请试镜的小朋友跟着指导人员跳一小段舞,然后再一个个唱首歌和念段台词。为了不耽误时间现在马上开始,请一号到十号的试镜者先就舞台位置。”

休息室顿时变得很嘈杂,有挪动椅子的声音,也有人们站起来的声响。

麻里花突然感到下腹部开始绞痛。

“麻里花,你是几号?”

明子认真地看麻里花胸前的名牌,名牌上面写着大大的号码。

“二十七号。”

“啊,我是二十九号,麻里花和我是同一组呢。”

坐在旁边的玲菜,腼腆地指着自己胸前的牌子。

“请多多指教,麻里花。”

玲菜的妈妈笑着说,那种笑容就像玲菜已经被选上了。

明子和麻里花瞬间说不出任何话,只是盯着玲菜胸前的牌子看,两个人的脸色都有点苍白。

我没有错,不对的是那个家伙。

我会不会那样做,完全看那个家伙的态度。

圆拱形老旧窗户的那一侧,是阴沉沉满布乌云的丸之内商店街。那片黑蒙蒙的天空,就像是反映着自己现在的心境。

东京车站前的饭店,已经变成以红砖打造的东京车站一部分。

东京车站靠近丸之内这边,有北口、中央出口、南口三个剪票处,在中央出口与南口之间就是饭店的入口,顺着柜台左手边的阶梯往上,二楼有酒吧和餐厅。在走廊有一扇大大的窗户,可以听到车站的广播。饭店中央刚好可以俯视丸之内南口的剪票处,它是挑高的设计,并被长廊所环绕,走廊上紧邻意大利餐厅的是个小吧台,坐在吧台,可以俯看丸之内的商业街。站起身,回头往后看,可以望尽交错于南口剪票处的人群。在吧台这个地方,中午可以喝咖啡,傍晚则开始供应酒类饮料。

有个女人坐在吧台最边边的位子,旁边并没有其他客人。

浅田佳代子显得有点焦急不安,将手肘跨在吧台上。

她有贴神经质地玩弄着太阳眼镜,凝视着窗外正在重建的大楼。

虽然想抽根烟,但又不想留下烟蒂。

佳代子没有伸手去拿刚送来的咖啡,甚至还特别小心,尽量不让手碰触到吧台。你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在手指做了些小工夫,将OK绊的肤色黏胶部分剪成小块,就像是要遮盖指纹般地贴在指尖处,如果从旁边看,实在很难注意到她在十指贴了东西!只是,天气这么闷热,人类多少还是需要皮肤发挥呼吸功能吧!当指尖被贴住时,就像是一种会窒息的感觉,从刚才开始,焦虑不安的情绪似乎愈来愈强烈,真想早点把这些胶带撕掉。

佳代子突然打了个哆嗦,深深的叹口气。

中午休息时间已快要结束,紧邻吧台的意大利餐馆几乎看不到有客人。年轻的服务生,或许是因为最忙碌的时间已经过了,所以轻松地聚集在那里谈笑。任谁也不会注意到,在吧台角落有个点了咖啡的女人吧!

今天刻意的穿了俏丽的套装。虽然是颜色鲜艳的粉红套装,但脱掉上衣后,就只是白色T恤,而及膝裙下面则穿了件黑色短裤,之所以挑大一号的套装穿,就是为了能再穿下这些。

在服务人员的记忆中,应该只会记得有个穿了鲜艳套装、年龄不详、戴着太阳眼镜的女人吧。老早就确认过,在这个细长吧台的通道旁边,有能够通往外面的楼梯。只要假装要去求救,迅速地开门跑下楼,下面就是人多拥挤的车站了。下楼梯的时候还可以边把外套脱掉,将它塞进纸袋,太阳眼镜也可以一起拿掉,然后再把头发绑起来,这样绝不会有人认为,我和坐在吧台的那位女人是同一个人了吧!丸之内南口的剪票处就在前面。只要拿出月票就能立刻通过剪票口,搭上任何一辆已到站的电车,任谁也不可能追得上我。另外,还有一个方法,就是跑进前面的东京中央邮局。在离开吧台的那个时刻开始,身穿粉红色套装的女人,就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人类的眼睛是不可信的。在每天有数十万人次进出的东京车站,想要找一名女人谈何容易。就看我如何消失在人群中吧!

在完全没有安排的周末,为了打发时间而闲晃到东京车站,但在看到这个场所的同时,我的计划也就具体成形了。复杂的计划并不好,不着痕迹、简单的计划反而愈容易成功。

我把手轻轻地放在套装口袋上面。

它还在这里。照事情发展,应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能让那个男人,明白自己的罪过了吧!

“感谢您长途搭乘,旅途劳累了。不久,我们即将抵达终点——东京,巴士将会停在东京车站八重洲南口的地方,请再确认您随身的行李。东京到了,感谢您的搭乘。”

巴士转了个大弯后,整个视野也变得不一样。东京车站的茶色巨大建筑物,愈来愈靠近。

车内传出骚动声,像是松了口气般,乘客们伸展着四肢,开始为下车做准备。可能是利用周末假期,到东京来购物,或者是要去迪士尼乐园吧!年轻女性的小团体,不自觉发出高亢的谈话声。

鳞次栉比的大楼,马路上壅塞的车阵,虽然大家嘴里喊着不景气,但看到这些燃烧消费欲望的女性,以及路上的行人,人手一袋的光景,东京果真会让人觉得,整年都像在过周年庆般的热闹。

从巴士的窗户往外眺望,吾妻俊策显得有一点点的紧张。他是个很适合戴呢帽,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让人感觉很有风度的老人。他嘴里不停反复叨念着,“动轮广场、动轮广场”。因为山本那些俳句同好们就在那里等他,这可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巴士停下来了,门也跟着打开。喧嚣的空气立刻窜进车内,乘客们纷纷起身往前移动,车门附近一下子就挤满了人,连通道也都是如鱼贯般乘客。

俊策看了眼自己的行李。一个小小的皮制手提袋,和‘DORAYA’的黑纸袋,里面装的是折叠整齐的上衣,以及要送给俳句同好的土产,但其实这是老婆希望他能买纸袋上那家店的栗子羊羹回家,而给他的标记。

“好像快下雨了。”

“好暗哦!”

“讨厌啦,人家没带伞。”

个子很高的女孩们在那里胡乱大叫,原本以为她们长得很高,仔细一看才发现,是穿了厚底鞋的缘故。实在很难想像,她们也是日本人,或许她们真的不是日本人吧?于是俊策竖起耳朵仔细听,虽然不是很容易辨认,但没错她们说的肯定是日本话。

“哇!”突然,眼前的女孩发出惨叫,然后就在俊策面前消失。

“不会吧?见鬼了。”

“好痛哦!”

“真惨。”

因为踢到巴士的台阶,女孩连走在她前面的乘客也一并给推下去。

俊策提心吊胆地走下巴士,看到摔在地上,有着褐色头发的女孩,及同样也是褐色长发的年轻男子,年轻男子就像是被压女孩底下的肉垫。

“对不起!”

女孩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因可以清楚看到女孩的内裤,俊策的脸颊瞬间泛起红晕,马上撇开眼光。是粉红色的呢!

“这位先生,你没事吧?”

年轻男子还是没有爬起来。在他的四周散乱着些纸袋,没错,这些是被刚刚那一脚给踢翻的。俊策将自己的行李放在地上,和因担心而下车查看的司机,一起将年轻人扶起来。

“啊,好痛…痛。”

太阳眼镜的镜架断掉了。那是位十分削瘦,脸色不太好的男子,看起来虽然年轻,但却给人一种有点上了年纪的错觉。他应该比我的孙子信一大吧?没有剃且杂乱丛生的胡子,让他的脸色更不好。

终于,男子像是松了口气般,开始四处张望着。

“啊、啊!”

男子捡起掉落的纸袋,像逃走般地迅速离开现场。

俊策那些人则是看傻了眼。

“至少可以知道他没有受伤吧!”

“应该吧!”

司机和俊策边苦笑着边喃喃自语。

“对不起啦!老爷爷。”

咖啡色的脸蛋,涂着白色系口红的女孩向俊策点了点头。外表虽然看起来不太像日本人,但其实是个感觉还不错的女孩。

俊策要对方别放在心上,弯下腰,拿起了自己的行李。

忽然,他觉得好像有点怪怪的。因为放‘DORAYA’纸袋的位置,似乎和他放下去时的位置不太一样。

“依我的判断,这次的犯人应该是他。”

“我则认为是他。不过,最近好像都会避开单一犯人的模式,而意外地朝向共犯关系路线发展。PART1不就是这样吗?上次和上上次是单一犯人,那这次说不定又是共犯。”

“已经是PART4了,差不多该轮到主角成为犯人了。”

“如果这次主角是犯人,那PART5的犯人又该是谁?”

“一定会从那些出场过的配角当中,以问卷调查的方式,知道谁最受欢迎,再用他来当主角。”

有乐町的老旧电影院里,大约有六成的观众是年轻情侣档和大学生。

在座位最后一排,有两名年轻男女隔着走道而坐。

森永忠司和江崎春奈边看着在入口处所买的,‘恶梦4’简介中的出场人物表,边压抑着兴奋的情绪交谈着。简介的封面上用大大的字清楚地写着,“你绝对猜不到犯人是谁?”

‘恶梦’是以年轻人为主要诉求,感觉像是坐云霄飞车般,属于B级的好莱坞式电影。电影里动员了刚窜红的年轻演员们,由他们戴着诡异的面具上场,与谜样的杀人魔缠斗,靠着这样的手法,竟获得相当不错的卖座成绩,而续集也一一的推出。PART1锁定在高中校园,PART2是夏日的露营地,PART3的舞台则是雪地的山庄,每次真正的犯人,都是身旁的成员,亲自参与脚本的导演,好像是对恐怖电影和推理电影有着无比狂热似的,每次结局都是颠覆思考模式的,因此广受日本推理剧迷的热烈支持。

而这次PART4,好像是以甫完工的主题游乐园为舞台,主角当然是魅力十足的美女啰。每年她都会有一位朋友被杀,现在已经失去三位朋友了,但她难过的情绪却恢复的很快。

忠司偷偷瞧了坐在旁边的春奈一眼。戴着流行平光眼镜的她,看起来很沉稳。

哼!这家伙还真悠哉。

忠司对自己会感到紧张,显得有点烦躁。因为不停地翻看简介,纸张被汗水弄得潮潮的。

他告诉自己,我绝不可能会输的。

春奈就是春奈,她只是故作镇静,其实她正集中全身的神经,偷偷地观察忠司的模样,感觉上,在帽子下的那双眼睛,是那么的平稳又充满自信。

讨厌,他可真是从容不迫啊!难道他以为我会输给他吗?这未免太失礼了。

握着简介的手,不自觉地使了点劲。

“喂,要不要喝点可乐什么的?”

春奈用轻快的语调问忠司,并且微笑地看着他。

“嗯,也好,我去买吧!”

忠司的表情不但一派从容,且面带微笑的回看春奈。

“没关系,我去就行了,要买大杯的吗?”

“小杯的就可以。”

“OK。”春奈点点头并站起来,在起身站起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比想像中的紧张。她的身体异常的僵硬,踏在电影院里红色地毯的双脚,似乎很难顺利的往前踏出。

真是的,我在干什么,放轻松点吧!如果现在就开始紧张的话,等会儿还得了,况且又不是光靠这部电影就能够决定的。

在挤满了人的商店里,买了两杯小可乐后,春奈就晃到卖着周边产品的大厅,她看到了两个人。当她靠近抽着烟,谈笑风生的年轻男子身边时,那两个人也同时发现春奈。身材瘦高,穿着黑色T恤的男子,微微一笑并挥了挥手,他是现在的总干事蒲谷。

“嗨,春奈,有没有自信?”

“马马虎虎啦!不过你们可要公平点。”

“没问题。”

“蒲谷你已经看过这部片子了吗

?”

“在试映会时已经看过了。”

“怎么样?”

“不行、不行,春奈的直觉很敏锐,我发表任何感想都有可能造成泄题。”

“才没这种事呢!快告诉我吧!”

“无可奉告,待一会儿见了。”

蒲谷笑着摇摇头。春奈则耸了耸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哼!防卫可做得真彻底。我以为可以探听到什么消息,才特地到大厅去找蒲谷他们的。

春奈回到座位后,把可乐递给忠司。

“谢啦!多少钱?”

“三百五十。”

“给你。”

忠司把零钱递给春奈,而春奈则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两个人不发一语地喝着可乐,这使得吸可乐的声音变得很大。

片子开演的时间愈来愈近。既期待又兴奋的观众们,一边笑着一边鱼贯进入。他扪两个人则是一脸焦急的表情,发呆似的盯着萤幕看。

清脆的铃声响起,两个人都被吓了一跳,身体也同时颤动了一下,原本在大厅的观众慢慢地走进来,蒲谷和副干事龟田也跟着出现。彼此点过头,打过招呼后,就好像要把他们俩包围似的,分别在忠司和春奈的身旁坐下。

“你们已经准备好了吗?”

蒲谷分别看了看两人,他们各自轻轻点头后,蒲谷就看向正前方。

“第一回合快要开始了。”

铃声又再度响起来。

出了东京车站丸之内南口穿过人行道后,在拐角处有一幢贴着白色瓷砖的大型旧建筑物,这就是东京中央邮局。如果将拐角处看成是正面,朝左手边有乐町方向前进,在右侧会看到邮局东边的侧门,往里瞧,就会发现一辆辆并排的红色专门载送邮件的卡车,在映照得通红的作业区,不断地把邮件包裹搬运到卡车上,然后一辆接着一辆,以杀气腾腾的速度开走。在东侧门附近的人潮极为罕见,实在很难让人想像,它是位于一天有数十万人次进出的东京车站旁。这里的人行道少有行人走动,就连马路也是空空荡荡。而在红色斜线内,整齐停放了好几辆供团体使用的双层黄色巴士,或许是还没有到集合的时间,所以,四周还是相当的安静,巴士里的司机,有的打着哈欠,有的则干脆打着盹等客人归来。

不过,值得注意的并不是巴士也不是邮局的卡车。请将眼光倒回刚才的转角,并朝右手边丸之内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排好像要把邮局这栋建筑环绕起来似的矮树丛,当中有座小石雕。说得更明确一点,是石头座台上有一座石雕,仔细看是一位天使坐在地球上吹喇叭。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地球跟天使石雕?再靠近点看,座台的旁边贴着一个告示牌,是收取邮件的时间。原来,它是个邮筒。石头制的座台部分就是邮筒,而在信件投递口上方则刻了一行字。

“‘邮件让你与世界联结’”

原来如此,所以天使才会坐在地球上。为世界各地的人们寄送邮件的天使,大声地吹着喇叭,或许是因为酸雨和废气的缘故,让天使雕像变成暗绿色且覆盖上一层污垢,但祂还是坐在地球上,让邮件与世界各地联结,这不是太棒了吗?即使现在天空闪着反复无常的夏日午后雷电,天使也正淋着雨,但他却一动也不动,将喇叭高高地举向天空。邮件让你和世界联结,邮筒才会如此坚信自己的使命,静静等待着信件的到来。

随着“唰”的一声,帷幕跟着被拉开,场内随即变暗。银幕上出现了广告片,有情人们在海边互赠的钻石戒指;人气女星涂抹在肌肤上,适合夏季使用的液状粉底。用大音量刺激购买欲的美国制休闲服。

只是,忠司眼睛虽直盯着那些广告,但完全没有看进去。脑袋里拼命地、快速地转动着,盘算着究竟有几种可能性。

到电影院的时候,曾不着痕迹询问已看过电影的总干事蒲谷,有什么感想。但对方只是一个劲地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原本以为听听他的感想,或许可以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就算只是像‘打破成规’或‘太惊讶’之类的回应都好。如果是‘打破成规’,就可预想犯人的安排绝对是有违常理的。如果是‘太惊讶’的话,表示结果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但是,他似乎很清楚自己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可能变成像忠司这种推理剧狂热者的暗示,所以很有技巧的规避关键性的问题,真不愧是总干事。

忠司再次回想简介里的出场人物表。所有的成员大致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脑海,除了之前常出现的几个人物之外,新角色占了三分之二。如果自己是导演的话,会找谁当犯人呢?

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的思考谁是犯人了,想必春奈现在也是绞尽脑汁,想要解读出哪一个才是犯人吧!

想一想,彼此还真是有缘的竞争对手。开学后没多久,在推理联合会上,两个人就坐在同一张桌子,就算彼此不是在那里结识的,日后必然还是会出现冲突吧。已经过了两年,但却感觉好像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两个人现在竟然要争夺总干事的位置了。

现在不是暗自感伤的时刻,忠司深吸了口气,提振起精神。

不行、不行,现在不该去想这件事。

杜比音响开始电影预告篇的声音,‘特报’的战栗声还带着回音。

他在听到这个声音之后,突然想起简介封面的那句话。

“你绝对猜不到谁是犯人!”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绝对不是日本电影公司所写的宣传文句,比较像是在国外上映时的宣传语句,听说‘恶梦’导演本身就是个推理剧狂热份子。导演在这方面的经历十分丰富,如果没有相当的自信,想必不敢用这样的广告词。这么说来,难道真是推理剧迷的思考范围以外,‘打破成规’的结果吗?

忠司在黑暗中,凝视着主角和美女从爆炸场面逃出的预告画面。

另一方面,坐在旁边的春奈也想到简介封面的那句话。

“你绝对猜不到谁是犯人!”

这是什么意思呢?在今天,单纯地去认定犯人为意料之外的人物,已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使是推理小说,在这个手法及‘意料之外的犯人’都被量产及研究的现代,想让读者能打从心底认同,也变得愈来愈不容易,这点也是我跟忠司对立的其中一个原因。到底是想追求创意新颖的手法,还是只要整体组合和演出够棒,就可得到新的认可?这个男的,可真是死脑筋。全新的手法根本不可能存在,更何况以前也有好几部的旧作品,本身的手法再怎么创新,最后整体仍无法发挥预想的效果。即使有独特的想法,要是无法成为一本好的小说,最后还是会被归类为失败商品。但是漂亮的演出,如能把平庸的手法运用得宜,反而会成为优良商品。即使是电影,就算是相似情节的故事,还是可以不断翻新上演,每次也都可以吸引相当多的观众。关于这个观念,从大学入学开始,我和忠司就像是二条平行线似的,完全没有交集。春奈默默的在心中叹了口气,慌慌张张的将意识拉回到‘恶梦4’上面。

虽然推理剧迷也有各种不同的层次,但本身就热衷于推理的导演,是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事实,由此推断,“你绝对猜不到谁是犯人!”或许另有含意。该不会是表示着,很难以“物理性”的论调来猜测谁是犯人吧!——就像‘星际大战’,是以“下回待续”的这种暧昧方式来结束。在这种情形下,当然就难以猜到犯人是谁了。要是真的如此,那这次的对决又该如何评判呢?

春奈在黑暗中,瞄了坐在身旁的蒲谷一眼,蒲谷正静静地看着画面。

不对,不可能是这样的。春奈又重新整理思绪。

如果是这样,那已经看过这部电影的蒲谷,就不可能用猜测谁是犯人,来当作这次的题目了。何况他是那么斩钉截铁的告诉我们,“把犯人写在纸上交出来”。

嗯?

一想到这里,春奈觉得自己好像被欺骗似的。

等等,蒲谷真的是那么说吗?他真的说“把犯人写在纸上交出来”吗?春奈拼命地在记忆里搜寻。

“真相。”对了,“把真相写在纸上交出来”——蒲谷不就是这样说的吗?

肾上腺素在她全身窜流。

对了,他是说“真相”而不是说“犯人”。蒲谷希望推理小说也要有“公平、光明的比赛”,所以他对自己的发言也就特别在意“公平”,之所以会说“真相”,一定是有这样特别的意思。没错!

看来这次的‘恶梦’,就严密的意义而言是没有犯人的。这个方向绝对是正确的。

春奈在黑暗里显得很兴奋。

这件事忠司有注意到吗?春奈隔着走道望着坐在一旁的忠司,他把帽缘压得低低的,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大银幕。

画面变暗了,银幕又往左右两边再拉宽了些。

春奈调整身体坐正了些,片子就快开始了,场内各处传出清嗓子的声音。

这天——是七月下旬的某个星期五,夏天已正式来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膻且不稳定的感觉。这阵子的气候相当的不稳定,梅雨季虽然已经结束,但接连着好几天,天空还是一片阴阴暗暗的,过了午后,首都圈就会遭到雷鸣和倾盆大雨的袭击。

离‘恶梦4’的上映时间还有一个小时。

这里距离东京车站很远,是沿着千叶县佐原市的一条干线道路。

住在附近的五十二岁主妇,宫本洋子正为感冒所苦。

最近这阵子,她的关节非常疼痛,每当清晨来临便咳个不停。自几年前的那次严重感冒之后,现在只要有些微感冒,呼吸器官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因为早上的天空看起来还蛮晴朗的,趁着空当把堆了许久的衣服洗净晒干,现在又觉得天空怪怪的,只好赶紧把衣服收进来,不舒服的感觉逐渐涌现。

闷热的天气明明让她身体发热,但肌肤却觉得有点寒冷。再加上湿气的侵袭,让原本不舒服的身体更严重了。她把因流汗而湿黏的T恤换下来,坐在椅子上喝了些冰绿茶之后,才觉得稍稍舒服了一些。

趁孩子们回家前,先去拿点药吧。

洋子支撑起沉重的身躯,在葱田走了约十五分钟,到了干线道路上,前往那家一直照顾全家人身体健康的私人诊所。

打了一针,拿好药走到外面,迎面吹来让人很不舒服的风。在大马路交错奔驰的卡车或自用车的噪音,让她的神经更是紧绷。

洋子蹒跚地走在罕有人烟的街道上,因为要买牛奶和吐司,所以得绕到大型便利商店,可能是离附近学校的放学时间还早,整个店里才显得冷冷清清的。

买好东西走出商店后,只不过是一下下的时间,整个天空已完全暗下来了。

混着雨水的强风,不断地打在她的脸颊。

她尽可能的避免被雨淋湿。根据以前的经验,要是就这样淋雨走回家,明天铁定会卧床不起,已经快放暑假了,而孩子也因快要考试而变得有些神经质,这个重要关头,自己绝对不能生病。

她觉得头很重,低下了头,注意到伞架上有一把旧旧的透明塑胶伞。从雨伞的外观来看,放在这里应该有一段时间了,不太像是店里客人带来的。

洋子回头往店内瞧了一眼,拿起雨伞。肮脏的伞面有一个地方已经脱落,伞骨也有点弯曲,但应该还是可以挡挡雨。

洋子决定借用这把雨伞。

要穿过葱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风朝不同的方向乱吹,中途有好几次都被迫停下脚步,好不容易回到家,伞面脱落的地方又多了两处。

洋子勉强弯下疼痛的身躯,将伞打开晾在门口前。家里已经有一堆没晒干而让人感到很湿闷的衣物,她很不想再把任何湿淋淋的东西带进屋里,更何况这把伞如此破旧不堪,更不想拿进屋里。

当洋子正吃着这顿有点迟的午餐时,风逐渐增强起来。

门庭前虽然有道围墙,但反复无常的风却毫不留情的增强,撑开的塑胶伞立刻被吹出庭院,好像雀跃的小鸟般跳动着,雨伞往上窜飞,并被风带往更远更远的地方。

不一会儿,雨伞已经飞舞到葱田上,就好像是被什么牵引着,雨伞离洋子家愈来愈远。

雨伞在葱田上方翻转,随着旋风忽上忽上,展开一段惊异的旅程。

它前进的方向,是被白色混凝土墙所包围的高架电线杆。

田上优子坐升降梯来到公司外头之后,一时感到很迷惘。

到底该往银座方向,还是东京比较好呢?

往银座的话是有不少百货公司,在松屋或三越地下楼就有许多卖甜点的店铺,但是现在她最喜欢的甜点,是在东京车站内的大丸东京地下楼贩售的。而且是当今正要开始流行的甜点。这个时间去的话,队伍应该还不会排太长吧!最近,优子有好几次想去买来试吃,但如果在公司下班后再绕过去的话,不是队伍排得很长

,就是已经卖完,优子是个超爱甜食的人,对于最近市面上出现的控制甜味的高级甜点,总觉得难以满足欲望。但这次推出的浓艳紫色丹尼酥,可说完全发挥了甜食的特色,对她而言是心目中最佳的甜点。如果能买到这种最近在电视、杂志上不断被提及的甜点,除具相当的话题性外,这么漂亮的甜点,肯定会得到那些讲究美食的前辈们喜欢。不过,前辈们都很注重热量,如果全部都是这种高热量的甜点也不行,应该道要买些口味较清淡的,丹尼酥只要让他们尝尝味道就好,这样应该就可顺和摆平前辈们挑剔的嘴!

还有也不能太摆阔,北条小姐拿出来的五千元,也不可以全部花光光,最多只能贾个三千元,必须把买剩的两千元还给她。不过,要是这样的话,丹尼酥的价钱就会太高,其他搭配购买东西的价格可不能太贵。不过,在分给同事吃的时候,又不能让他们觉得两种东西的单价差距太高。啊,我忘了会计课的十和田课长了,那个人也是超级的甜食爱好者,只要有女同事吃人家送的甜点时,他总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如果拿甜点给会计课的那些女孩吃,却又没有给课长,铁定会被记上一笔的,所以课长还是拿丹尼酥给他好了。等等、等等。这样我们部门的课长也得给才行。如果给十和田课长比较昂贵的丹尼酥,却给我们课长较便宜的甜点,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不过,要是分社社长他们已经回公司的话,那该怎么办呢?我们课长的座位,就在分社社长的前面,甜点摆在桌子上可是一目了然的。在七月战事的最后一天,只给小职员们甜点,却不给上头的人,可能不太好吧!——那这样子,到底应该准备几个呢?

优子的心头真是千头万绪。

太难了。职场里的人际关系真是太复杂了。

优子双手抱胸,一副很认真的表情思考着。不管是到银座或东京车站,两边的距离都差不多。

可是,真的好想吃啊!

结果,食欲最后还是战胜了理智。

从来没有吃过,真的很想吃吃看。

优子双手紧握住拳头。这是她在做出什么决定时,都会有的一个习惯动作。

嗯,还是去东京车站吧。

优子摆出慢跑的态势,往东京车站前进。

吾妻俊策显得很困惑。

他好像是迷路了。虽然说是迷路——其实他人根本就还在东京车站内。

东京车站真的是太大了。假使他打开一万六千分之一的缩小比例地图,就会知道东京车站的占地面积,其实相当于丸之内一丁目和二丁目加起来的大小。但是,他所拿的时刻表地图,东京车站只不过是一个车站的据点罢了,对于在筑波山麓勤奋经营着农业的俊策而言,所谓的车站顶多就是只有两个剪票口,一眼就可以望穿的地方。他原本就不喜欢到人多嘈杂的地方,再加上对自己的职业和生活都感到满足,根本很少也不想出远门,这一次之所以特别搭高速巴士来到这里,全是因为几年前开始接触俳句的关系。

原本他就对诗歌相当感兴趣,但在孩子独立之前,完全没想过要自己去创作。一直是上班族的老二,突然辞去工作带着全家人回到故乡后,出现意料之外的圆满结果。他们继承了农业,让俊策多出了许多的时间,再加上现在是国语老师的小时玩伴不断地鼓吹下,就一起开始俳句的创作。随着日积月累,和朋友的朋友们透过网路,加入了研究俳句的团体。虽然每天仍不忘农作,但也养成了每天一句的习惯。一直很想跟那些素未谋面,但借由网路认识的俳句同好们见面切磋,这次终于要实现了。当他告诉孙子们自己的众会活动时,他们并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俊策现在的心情就跟年轻人一样,满怀兴奋地站在东京车站,但他的前方却是如迷宫般,整个大小就像一个行政区的东京车站。

约好的集合地点是“动轮广场”,但很不幸的,从筑波搭乘高速巴士到东京的下车位置,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南口,而“动轮广场”却在相反方向的丸之内那侧。从他下车的地点到“动轮广场”,必须走一大段的路,几乎要绕东京车站外侧一圈。

但他根本不知道这一回事,开始朝着目标“动轮广场”迈开步伐。虽然也查看过招牌和所在位置的说明地图,但字体实在太小根本看不清楚,而且又很复杂,使他完全弄不清楚到底身在何方。

俊策是个很害羞的人,虽然他老婆认为,俊策带点腼腆的笑容不错,但在这个地方,优雅却一点也派不上用场。虽然他也很想问别人“动轮广场”在哪里,但却又因畏缩而打消了念头,再加上身旁走动的人,以他认知的人类走路的三倍以上速度,神情紧张的往前走。虽不是极为困难,但真的不太容易插口询问。

俊策开始感到焦躁,汗水顺着背部滑下,心脏也噗咚噗咚的跳动着,心跳声似乎连旁人都听得到。

他的脑海开始不断浮现,那些正等待着他的人的姓名。

山本先生、白乌先生、养老先生、雫石先生。养老先生真是个好名字,一定可以创作出如其名的带有福气的句子。他决定在见面之后要用这样的开场自来打招呼。山本生生、白鸟先生,养老先生,雫石先生。山本先生、自鸟先生——

“请问你在找什么吗?”

他花了点时间,才确定这句话是针对他在问。

过了一会儿,慌张转头寻找声音的源头,结果看到一位身材略胖的中年妇人,正面露微笑地站在那里。在俊策眼中,这位女性的出现就像是女神一般,全身散发出光芒,果然,不管是哪里,还是会有好心人。

“不好意思,真的是太麻烦你了。我想要去‘动轮广场’,不知道该怎么走?”

俊策很腼腆地开口询问,那位女性出现暂时性呆滞的情形。她发呆的神情,俊策照理应该是会注意到的,但他目前的心情就像是遇到救星一样,难怪会对妇人的表情不抱有任何的怀疑。

“动铃广场?”

当对方重复错误的地名时,应该是会察觉到的,但此时的俊策已完全信赖对方,所以……。

“好像有很多人约了见面的地方,应该是很有名的。”

“啊!等人的地方,而且很有名是吗?”

妇人微笑着,并猛然的点了几次头。俊策不由得松下一口气。

“我带你去吧!往这边。”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会不会耽误到你的时间?”

“没有关系。东京车站很大,你会找不到的。”

两个人边交谈,边迈开了步伐。她说的一点都没错,东京车站真的很大,单凭自己绝对很难找得到的。其实,妇人也并不是住在东京。因为独自到东京工作的弟弟,得了肾结石而住院,所以,每个星期她都会从宇都宫来东京一次。虽然对自己常走的地方很有把握,但她并不是真的知道‘动轮广场’在哪里。只不过她很清楚初到东京车站的人,心里难免会慌张,所以才会想去帮忙同样是乡下人的俊策。因此,她才主动向前询问,站在原地徘徊不前的俊策。由此可见,她是个相当善良的人。

但这个年代的女性很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断章取义。她根本只听到俊策所说的一部分话而已,像“约定见面的地方”、“很有名”。虽然是相同的词汇,但前后的内容要是不同,所理解到的意思可能就完全不一样,这从体育报纸的标题,以及一些电视节目就可明白。她只听到了那两个词句,然后自行将它连想在一起,就认定自己知道那个地方了。

两个人一路上说说笑笑,往地下室方向前进。那个地方就是她跟亲戚,已约过好几次见面的地方。

“就是这里。”

“啊,没错、没错。”

这里确实有很多人在等待,而且广场里面似乎也有一些黑色、大大的,像是纪念碑一样的东西。连俊策都觉得是这里没错。

“谢谢,真是太谢谢你了,希望你弟弟的病能早日康复。”

“别客气,希望你可以度过一段愉快的时间。”

两个人不断地点头哈腰,愉快地道别,对双方而言,这是一段既满足又美丽的交集。

俊策漫步在那些等待的人群中,离约定的见面时间已超过十五分钟了,但却没看到像是在等自己的人。

他们是不是迟到了?还是因为我晚到,所以担心的跑去找我了?俊策来来回回地在广场走来走去,并且寻找四个男人聚集的团体,但还是没有找到。

俊策又开始感到强烈的不安,同时也感觉到汗水顺着后背滑下。

他抵达广场的时候,就应该先好好看清楚摆放在那里,像纪念碑一样的黑色东西。

那是一个很大的铃当。

好心的中年妇人带他来的这个地方,也是全国很有名的碰面地点,它是“银之铃”,但却是在东京车站的八重洲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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