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锟让司机靠路边停车,饶有兴趣的看着胡半仙被一帮学生娃娃推来搡去,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识文断字神机妙算的堂堂半仙竟然落得如此田地,可见他这半仙的金字招牌也不咋地啊。

刘婷察言观色,道:“这位是不是你曾经提过的胡半仙?”

陈子锟点点头:“是他,说起来我们都认识快四十年了,也算老交情了。”

刘婷忧虑道:“现在正严打封建迷信,他若是被这帮小朋友扭送派出所,少不得要劳教几年,我们帮不帮他?”

陈子锟含笑点点头。

刘婷道:“小李,你去处理一下。”

小李是陈子锟的司机,很干练机灵的一个小伙子,当即下车走过去,和气问道:“怎么回事?”

少先队员们抬眼一看,这个叔叔穿着军装,浓眉大眼的,肯定是好人,便七嘴八舌道:“叔叔,我们抓到一个反革命,整天在这宣扬封建迷信思想,正要送他去派出所呢。”

小李道:“正好叔叔要去公安局,不如就交给我吧。”

孩子们对视一眼,为首的是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系着绸子质地的红领巾,胳膊上是两道杠,她看了看停在路边的汽车,这位叔叔就是从车上下来的,这年头能配小卧车的都是国家机关或者部队的高级干部,绝对信得过的人。

“叔叔,那就麻烦您了。”两道杠郑重其事的将已经被麻绳栓上的胡半仙交给了小李。

小李很会演戏,按住胡半仙的脑袋喝道:“老实点!”

胡半仙低着头朝前走,小李在后面押送,一前一后走回马路边,钻进汽车。

“陈委员,别来无恙啊,您这是从哪儿打靶回来的?”胡半仙似乎早有预料,呵呵笑问。

刘婷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去打靶的?”心中更是惊讶万分,陈子锟的日程安排并不是公开的,此番前往白城只有国防委员会办公厅知道,他一个街头算命、穷困潦倒的家伙怎么能知道,难不成真有点本事?

胡半仙耸耸鼻子:“闻到的,陈委员身上一股硝烟味,但却没有血腥气,必然是去打靶练枪了。”

刘婷心道这人鼻子倒比狗还灵,从白城武器试验基地坐火车回来也要两三日,身上的硝烟味早散了,他还能闻出来,当真了得。

“胡半仙你这日子过的清苦啊。”陈子锟打量一番,胡半仙穿的是布满补丁的旧棉袍,脏兮兮的瓜皮帽边沿一圈白花花汗碱,手指乌黑,指甲缝里藏污纳垢,面颊清瘦,唯有两眼依然清澈。

小李发动了汽车。

“敬礼!”两道杠脆生生一声喊,少先队员们刷的举起右手行队礼,目送汽车远去。

汽车是陈子锟从江东带来的奔驰车,封闭性很好,胡半仙身上一股浓郁的味道散发出来,多日没洗澡的酸臭与腋下狐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刘婷不动声色降下了车窗,胡半仙却若无其事的伸手进怀里逮起了虱子。

陈子锟道:“半仙,去哪儿?我送你。”

胡半仙道:“没家没院,没地方可去喽。”

陈子锟道:“那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

胡半仙道:“睡火车站、桥洞、公园,瞅见机会就给老头老太太算个命测个字,新社会了,我这一套坑蒙拐骗的玩意儿不吃香了。”

陈子锟道:“刘秘书,带钱了么?”

胡半仙一摆手:“谢了,我胡某人做事有原则,从来不白拿人钱财,再说我不缺钱。”

说着摘下瓜皮帽,露出乱蓬蓬油污不堪黏在一起的头发,帽壳里垫着几张大面额钞票,居然是中央银行一九四九年发行的金圆券,上面是蒋介石的头像,还有壹佰万圆的字样。

陈子锟哭笑不得,道:“你要是活不下去,我送你到福利院。”

胡半仙道:“别介,我不喜欢那地儿,你要是真可怜我就请我吃顿饭。”

陈子锟道:“好,回家,我请你吃饭洗澡。”

回到西长安街昔日的姚公馆,今天的陈子锟家,刘婷安排小李去饭馆定了一桌酒菜,等送菜的时间,先让胡半仙洗个澡。

小洋楼里有独立的浴室,浴缸淋浴头俱全,锅炉房供水,二十四小时热水不断,雪白的毛巾,喷香的胰子,胡半仙把脏衣服扒了,先放了一池子滚水,把身上的陈年老灰泡软了,然后拿丝瓜囊猛搓,一条条粗大的污垢落在地上,触目惊心,洗了四十分钟,愣是将一块新香皂洗的只有指甲盖大。

换下来的衣服是不能再穿了,小李开车出去买了一套中山装,连同衬衣皮鞋,胡半仙穿上新衣服,走出浴室,焕然一新,和刚才那个龌龊猥琐的算命先生简直判若两人。

陈子锟道:“半仙风采依然啊,我估摸着你该有六十岁了吧,看起来还像四十多的人,真是驻颜有术,是不是有什么仙法,不妨赐教一二。”

胡半仙笑道:“我是道家出身,这些都是小菜一碟,就怕你不敢学。”

陈子锟道:“有何不敢学?”

胡半仙道:“一年不洗澡,你能做到的话,我就教你。”

陈子锟呵呵一笑,不再提及此事。

正好酒菜送到, 全是鸡鸭鱼肉的硬菜,还有半斤饺子,一瓶二锅头。

胡半仙双管齐下,左右开工,嫌筷子不过瘾,干脆下手抓,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滋溜滋溜的喝着二锅头,啃着鸡腿,时不时捞一个饺子囫囵吞下,咂咂嘴道:“要是能来点东来顺的羊肉,全聚德的烤鸭,小肠陈的卤煮就美了。”

陈子锟道:“你想吃的话,晚上我请。”

胡半仙打了个饱嗝,用油手擦擦嘴:“人生岂能尽善尽美,要留些余地才好,我饱了。”

再看桌上,风卷残云一般,基本上没剩下什么。

胡半仙道:“陈委员你是个好人,我不白吃你的这顿饭,这样吧,我免费送你一句话,将来你会用到。”

陈子锟道:“愿闻其详。”

胡半仙摇头晃脑道:“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

说完这段没头没脑的话,半仙长笑着大摇大摆出了陈家,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刘婷一手掩鼻,另一手两根手指提着胡半仙的旧衣服走过来说道:“你这位半仙朋友的旧衣服味道太冲了,布料也糟了,扔了吧,咦,他人呢?”

陈子锟道:“走了,留下一句话报答咱们。”

刘婷惊讶:“什么话,抵得上一顿饱饭一个热水澡。”

陈子锟将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刘婷道:“这不是李白的《蜀道难》里的诗句么。”

陈子锟道:“还是你博闻强记,那么这句诗有什么意思?”

刘婷道:“没什么具体的意思,情景渲染而已,不过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参加过灯谜会,有一个字谜的谜底就是李白这首诗中的一句,又闻子规啼夜月。”

陈子锟道:“谜面是什么?”

刘婷道:“不如归去。子规就是布谷鸟,布谷鸟的叫声谐音就是不如归去。”

陈子锟陷入沉思:“蜀道难,不如归去,半仙这话有深意啊,不过我现在还不能归去。”

刘婷道:“好好的归哪儿去,退休回江东么?我看这位半仙大爷就是个骗子。”

陈子锟一笑置之,指着地上依然散发着汗酸和狐臭的破衣服道:“丢了吧。”

勤务员匆匆进来,手拿电报道:“江东加急电报。”

陈子锟心中一震,道:“念!”

勤务员却道:“首长,电报是给刘秘书的。”

刘婷接了电报拆开一看,只有五个字,父病危,速归。

……

北泰军分区家属院,刘骁勇正在看报纸,报纸上说苏共中央召开第二十次代表大会,赫鲁晓夫发表秘密报告,全面否定和批判前领袖斯大林,这份报告被美国特务获取,公诸于众,引起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动荡。

“赫鲁晓夫这是在乱来!”刘骁勇愤怒的将报纸丢在茶几上,身为一个老党员,当然明白这里面包含的问题,否定斯大林,就是否定苏共,就是制造不稳定,就是干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当然刘骁勇也就是在自己家里发发牢骚,政治上的话题在外面是不好乱说的,他递交了转业申请书之后,上面已经批准了,大体方向也定了,分配到江北地区粮食局当局长。

军分区副司令只当个局长,似乎有些偏低,但刘骁勇很满足,自从十八岁进江东陆军官校以来,他已经穿了二十二年的军装,穿够了。

解放后,刘骁勇终于结了婚,找了个卫生队的女干部,生了一对儿女,日子幸福的很,即便自己转业,妻子还在部队,军分区的宿舍照样能住,也损失不了什么,但最重要的是,刘骁勇感觉自己在军队已经没有前途了,只能当一辈子的副职,其实他今年才不过四十一岁。

外面一阵自行车铃声,军邮员喊道:“刘副司令,您的电报。”

刘骁勇亲自出门接了电报,打开看了一眼,回到屋里对妻子说:“你去请个假,收拾行李带孩子回省城。”

“什么事,这么急。”

“父亲病危了。”

妻子立刻去请假,刘骁勇在屋里来回踱步,心情复杂,忽然有人敲门,是作战处的一个参谋,敬礼道:“副师长,军区急电,军委首长视察,任何人不得擅离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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