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儿媳妇,你去找一点儿好茶上来。”镇国夫人将儿媳支走了,丫头们也撵了出门,领着顾莲进了内室,方才担心问道:“皇后娘娘,怎地和皇上拌嘴了?”

顾莲笑道:“两口子,少不了磕磕碰碰的啊。”

镇国夫人打量着她,像是开玩笑,又不像是,拿不准……,小心翼翼问道:“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说了,妾身心里也好有个底儿。”

这位“继母”是个沉不住气的,不说清楚,只怕胡乱猜疑睡不安生,顾莲在旁边拣了椅子坐了,淡淡道:“有位小姐想要进宫做娘娘,我不乐意,又不好意思跟皇上真的对吵,所以就回来散散心。”

“谁?”镇国夫人有些吃惊,——这么些年,早就已经习惯邓家独霸后宫,怎地忽然又冒出一个小姐?谁家姑娘胆子这么大?!

“你别管了。”顾莲不想罗里啰嗦多谈,说也无益,只淡淡道:“等着吧,皇上若是肯先服软儿,不知道这位小姐也罢;若不然……”勾起嘴角笑了笑,“到时候宫里头多一位娘娘,自然就知道了。”

情势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镇国夫人不由慌了。

可是再看看“继女”,神色还算安定,并不着急,反倒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副提着心气儿,随时准备变脸的样子。

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夕,空气紧张起来。

******

“皇后呢?”徐离回来不见人,问道。

“出、出宫去了。”

“出宫?!”徐离闻言颇为吃惊,好好儿的,她怎么会想着出宫,再说出宫了又能去哪儿?不由追问,“有没有说去哪里?”

那宫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结巴道:“皇后娘娘说……,回、回娘家。”

回娘家?顾家?不,……不对。

徐离转了转心思,方才悟了过来,“是去了镇国公邓家对不对?”

小宫女瑟瑟道:“是。”

回娘家,回娘家,——真是亏她想的出来!

徐离又好气又好笑。

要说洪寻芳的那点小心思,起初还没留意,后来自然是看出来了,特别今儿居然还送了几步珍本剑谱,——试想一个小姑娘家,哪里会喜欢这些?自己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女人,对方什么用意,心里是一清二楚的。

因为惯例是下朝就去给母亲请安,然后回去批折子,正好把那几本书丢到书库里,省得带到凤藻宫再叫她心里不痛快。

没想到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就回娘家了。

这个女人……

正如顾莲心里顾忌的那样,如果对洪寻芳用手段,固然能把人撵走,但是到底落了下乘,——一则显得刻薄不容人,二则显得不信任皇帝,还落了他的面子。

倒是现在这样小儿女一样的,吃醋拈酸,赌气走了,皇帝虽然觉得可笑可气,却也不会放在心上,只当是两口子之间的小逗趣罢了。

夫妻么,床头吵架床尾和。

况且放在明面上来说,皇后娘娘偶尔回娘家一趟,是给娘家的恩典,也不算什么泼天出格的事儿。即便知情的,看着也比内宫阴谋算计磊落多了。

皇帝只觉得是一个趣味儿。

没想到二十年都过去了,那个刁钻古怪的女人都当祖母了,还跟自己耍花枪,倒是叫自己想起她从前娇俏可爱的样子。

好戏开演,自然是要演完全套的。

皇帝跟着出了宫,还把京城里的各色点心铺子、绸缎庄子,珠宝店啊,名酒楼啊,通通逛了一遍。像那些给娘子赔礼的丈夫一般,带着大包小包,一路杀向邓家,——今儿邓家可算是出尽风头了。

先是皇后娘娘的凤驾一路走过,借着是皇帝的圣驾追随而来,即便有羽林军围了街面戒严,远远的,赶来围观的百姓们,仍旧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整个京城都跟着沸腾喧哗起来。

又是一番仪式拜见,一番礼节周全。

徐离终于在镇国公府的后院,见了自己的心尖尖。

此刻顾莲正坐在一株花树下,半躺在长条椅里,手上团扇轻摇,头一句便是酸溜溜的,软语娇嗔,“皇上舍得来了?”

徐离好笑道:“什么话?什么叫朕舍得来了?”

顾莲哼了一声,“皇上心里自己明白。”

“哦,朕倒是不明白。”徐离在她身边挨着挤着坐下了,盯着她的眼睛,目光戏谑笑道:“不如你好好儿的与朕说说,解解惑。”

顾莲啐道:“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帝既然肯来哄人,就不会在乎自己耍点小性子,故意歪曲了说,“不是见了好几回了么?听说你来我往、郎情妾意的,连那个什么什么的,都送了。”

“什么什么的?”徐离越发笑得要岔气,假意在鼻子前挥了挥,“啧啧,谁家的醋缸子给打破了吧?怎地闻着酸溜溜儿的。”

顾莲往长椅上面一躺,用团扇盖了脸,“我破了。”

“哧!”徐离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是醋缸子啊?”揭开了她手上的团扇,露出那张白皙如玉的脸庞,看着那乌黑如星的清凉眸子,饶有趣味问道:“朕问你,要是朕今天不来接你,怎么办?”

顾莲瞪了他一眼,“你敢?”

徐离笑道:“万一朕真的不来呢?”

顾莲脸上一绷,忽地抱住了皇帝的腰身,假作呜咽哭道:“呜呜呜……,我还能怎么办呢?只好厚着脸皮自己回去,请皇上原谅我这个醋缸子呗。”

“哈哈哈……”徐离大笑不止,只觉很久没有心情这么舒畅开心过了,搂了她,温温柔柔哄道:“好醋缸,快别哭了,哭出一坛醋再把朕给酸坏了。”

顾莲抬头一笑,“酸坏了才好!酸坏了,你就跑不掉了。”

徐离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我算是有福气的,这辈子得了你这么一个可心的人儿。”

“做什么?”便是撒娇,顾莲在别人家也放不开亲热,抓了皇帝的手,“别在邓家闹出笑话来,走吧,早些回宫去才是真的。”

徐离看着她笑,“你的娘家,怕什么?”

“我不怕,我急。”

“哦?”徐离习惯了和她斗嘴耍花枪,“急什么?”

顾莲直言直语道:“急着回去给洪小姐找一门好亲事呀。”捏了捏皇帝的脸,“免得有人厚着脸皮,就往自己屋里添香暖玉了。”

“好娇娇。”徐离目光暧昧的盯着她,“你就是我的香,就是我的玉,咱们回去慢慢儿的添,慢慢儿的暖。”他问,“你说好不好?”

顾莲莞尔一笑,凝视他,“好,一辈子才更好呢。”

******

洪寻芳很快被安排了亲事,远嫁外省。

那一段仅有几人知道真实内情,被宫人们私下猜测的绯闻,犹如一朵小小浪花,很快在浩瀚的深宫里淹没了。

而皇后娘娘和皇帝先后驾临镇国公府,对外是皇室对邓家的恩典,即便官宦圈子里有人猜测帝后步调不一致,也只私下说说而已。

毕竟不管皇帝是真的和皇后吵架,还是假的,单凭皇帝肯亲自去接人,就证明了皇后娘娘在他心中的份量,不是能随便议论的。

不光泼了皇后娘娘的面子,更泼了皇帝的。

帝后也是夫妻,一样一样的,还不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日子平静,一直到了九月里万寿节。

今年是皇帝的四十大寿之喜,登基这么些年,海晏河清、歌舞升平,当然要隆重的庆祝一番,国中如此,邻邦还有各国来使赶来替国主道贺。

整个万寿节下来,前前后后,足足闹了有大半个月之久。

顾莲忙着主持各种宴席,招呼外命妇,整理臣子们、使者们进献的寿礼,加上之前筹备,之后收尾,差不多有一个月都没有安生。

好容易撑着一口气儿应付下来。

临到结束,便毫无预兆的突然发热病倒了。

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不同寻常,吃了好几副药,都不见好转,眼见心上人一天比一天憔悴,皇帝急得不行,守着、陪着,自己也熬出一对大大的乌青眼圈儿。

皇太后看了心疼得不行,掉泪道:“我的天爷,可别再折腾了。”

太医没了法子,皇帝更没了法子。

徐离急得团团转之际,忽地想起当年彼此许下的誓言。

她道:“我愿意,以余生寿数和皇上共度时光,不求同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而自己,也虔诚无比的发过誓,“朕贵为人间帝王,不论是天灾,还是**,都愿意挡在你的前面,愿以天子之寿佑你平安。”——

许是要应验了吧。

如果当真应验,她活不长,自己也肯定活不长,也……,不想活得长了。

在情感炽热的一刹那,生无可恋。

不……!早就刻骨铭心的恋人,早就溶血一般的情爱,怎么可以分割?她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如果同年同月同日死还不够,那么……,就用自己这一生最最珍贵的东西来换吧。

徐离做了一个叫举国上下都震惊的决定!

居然颁下圣旨逊位于皇太子,自己做了太上皇,——不做天子,不做皇帝,只要全心全意照顾你,但愿上苍能够感受到这份爱意,挽回你的生命。

这一年,徐离四十岁。

二十岁登基,做了二十年皇帝,然后逊位,一心一意陪伴太后去了。

等到初冬时,不知道是皇帝的精心照顾起了作用,还是皇帝的诚心感天动地,跟随太上皇一起升级为太后的顾莲,终于渐渐康复起来。

为了避免新皇行事不便,束手束脚,太上皇命人把以前的护国长公主府,重新修缮了一遍,收拾了一番,御笔亲自题名“同心别院。”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二人,一起搬了过去。

有人说这不合规矩。

说这些话的,大都是一直抱着太上皇大腿,还没来记得抱新皇的臣子们,到了徐离跟前被一顿喝斥,“朕就是规矩!”

一干臣子委屈不已,又搬出孝道,跑到新皇面前唠叨不休,结果又是一顿喝斥,“太上皇就是规矩!朕就是规矩!”

才得三十多岁就做了太后的顾莲,如今养在同心别院,心情好得紧,听了这个皇帝父子的段子,大笑不已,“不愧是老子跟儿子。”

徐离大笑道:“咱们的麒麟懂事又能干,朕乐得逍遥。”

有如顾莲从前说的“老小老小”,两人还没老,就先越活越回去,居然商量起要云游天下、四处游玩,讨论的不亦乐乎。

顾莲笑道:“上次咱们南巡的时候,丢下麒麟监国,还哄他,往后有的是机会让你出去。如今可好,出去玩儿的还是咱们,他这个皇帝,哪里敢丢下一大摊子去玩?倒是白白哄他了。”

“这有什么打紧?”徐离不以为意,搂着她在窗边看着纷纷扬扬的雪景,“等他那天真的想出去了,朕再替他看几天家又有何妨?”又道:“你就先别管那臭小子了,只说咱们。”

“是。”顾莲拖长了声调,笑道:“谨遵太上皇口谕。”

徐离也笑,“太后有什么高见?”

夫妻两个互相打趣起来,笑作一团。

顾莲笑着笑着,心里却是说不尽的柔情万千,——历经风风雨雨、坎坎坷坷,最后走到了这一步,得他一生爱恋、庇护,此生何其圆满?忍不住搂了皇帝,一如平常那样环住他的腰身,“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那好,回头可不许反悔!”徐离越发来了几分兴致,想了想,笑道:“回头待我单枪匹马,带着你,身边一个侍卫都不要,只咱们两个人,那才叫清清静静一个美呢。”

顾莲心里知道这种事不可能。

不过听他兴致勃勃这么一说,倒也十分神往。

夕阳下,落日余晖、霞光普照,一人二马,优哉游哉的走在官道上面,他是身经百战的马背帝王,跟着他……,自是说不尽的安心踏实。

漫漫人生,有你陪我一起共行共赏。

此生,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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