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质有些不明就里, 一时不知他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只仰着脸拿困惑的目光望着他。

裴济望着她难得露出这样有几分懵懂的模样, 心里一下软了,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唇边轻吻了下,却没直接解答她的疑惑,只微笑道:“古来君王以仁孝治国,这孝道,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多少都要遵从,不过, 因身份不同, 所遵的规矩自然也有不同, 我以河东节度使之身份替父守孝,须得整整三年, 可有的人,却不必三年。”

他说到此处, 话便停了,只握住她的手继续前行。

丽质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仔细想着他的话。

三年孝期, 多是对入仕的官员有强制约束, 一旦丧父或丧母, 不论担何官职,都必须回乡守孝,除非情况特殊,朝廷执意将其留下。而普通百姓间则鲜少这样严格。

可裴济显然不会是要放弃前程做个普通百姓,他的目光当往更高的地方看。

而更高的地方, 似乎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了。

丽质脚步一顿,被他握住的手也拉着他停了下来。

“三郎,你是想——做天子?”

她惊讶地望着他,直接将心里的猜测问出来。

天子统御万民,虽然也需遵孝道,却不必如寻常官员一般守满整整三年,通常只三个月即可。

裴济点头,带着她走到白日来过的那一处正对桃林的长廊边,收起脸上的笑意,肃然道:“我不瞒着你,如今天下的局势变了,我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丽质也仔细听着他压低了嗓音的话。

“父亲北上前,曾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这天下之势,若纷乱四起,必是因为有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始终僵持,那时,受苦的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天子的存在,便是要将这些势力统统压制住,维护这天底下的太平与安定。他说这话时,朝廷尚在,虽有内忧外患,根基却还稳固,而到如今,陛下——已经故去了。”他顿了顿,握紧双手,沉声道,“蜀州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早已经没了能遏制其他人的力量。”

丽质点头,道:“不错,也正是因此,安义康即便吃了败仗,也敢回邺城便匆匆称帝,因为他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只有你,蜀州的那个小天子已无法约束他了。”

“是啊,安义康清楚,别人自然也清楚。”裴济目中闪过忧色,“若没人能压制住各方势力,再过不久,就连那些乌合之众,也敢趁机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去。我有这样的想法,一来,是我的确有野心,有抱负——这一点无可否认,二来,也是因为不想看到不久后,天下再度陷入混战之中。”

他一番话说得轻缓却坚定,既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又将心中的顾虑道出,饶是丽质先前十分惊讶,此刻也已渐渐镇定下来,认真地考虑着他的话。

她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大明宫时,曾问过他,若能选择,他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那时候,他的回答里便已表露了心里埋藏多年的抱负。

他从来不只是个贪图安逸,毫无追求的权贵子弟。

可是有了这样的念头,如何实现,仍需好好考虑。若贸然称帝,便很可能落得像安义康一样众人不服的下场。安义康到底出身西域康国,对中原汉人的传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汉人既讲究以退为进,又注重名正言顺,太过激进,便会失了人心。

裴济应当已在心里想好了下一步。

“那你预备如何做?”

裴济果然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道:“此事实则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急不得。明日,你先给张简去信,就说,我未多言,只道礼不可废。待再过几日,时机成熟,我会知会你,到时,你便将我最开始说的那句话告诉你长姊,让她透露给魏彭便好,他们会知道要怎么做的。”

“好。”

丽质点头应下,大致已猜到他说的“时机”,应当是要等周边有更多人前来依附,同时除安义康外,还有别的势力蠢蠢欲动,不得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剿灭的时候。

“三郎呀,”她忽然笑起来,弯弯的笑眼里映着天上的明月,“你平日话总不多,原来心里藏了这么多的心眼儿,每一步走出去,都像是已经把后面的百步都摸透了似的。”

她想,他的细心与周全,大约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从前他还在长安做羽林卫大将军时,便总能把什么事都想得十分透彻,对于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少言寡语又固执古板的少年,因为太过倔强,才会在众人之间脱颖而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依靠。如今看来,他的固执古板,实则是一种暗藏锋芒。

他善于忍耐和观察,总能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机做出直击要害的抉择,就凭这一点,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杜衡、萧龄甫等人,便都比不上他,就连他父亲,也未必及得上。

这样的人,天生就能在潜移默化中让身边的人逐渐追随左右。

裴济听她这半开玩笑的嗔怪,也忍不住失笑,搂着她吻了下她的眼,轻声道:“是,我心眼多,打小就多。你幼时寄人篱下,其实我也是。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河东,而我还是个药罐子,被养在宫里,便是再得宠爱,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与皇子皇女们是不同的,自然事事都要比别人多思虑一番,早已习惯了。不过,我仍比你幸运,我的父母只是离得远些罢了,我心中一直都知道,他们待我极好,是打心底里疼爱我的。”

丽质靠在他肩上,点头道:“嗯,我看出来了,他们将你教得很好,我在这儿还没遇上过比你更好的郎君。”

“我是想好好待你的。”她如此直接的夸赞,让裴济心底又甜又软,一时将她搂得更紧些,凑近去亲吻她的耳畔。

春夜虽不比冬日的严寒,却还是比白日凉不少。

丽质坐在廊下,本有几分瑟缩,可被他这样抱着亲吻,又觉得浑身渐渐热起来,尤其是耳畔,像有火折子时轻时重地点起簇簇火苗似的,就连他身上的气息传递过来,钻入鼻间时,都仿佛化作了被点燃后的味道。

她身子有些软,两手攀在他肩上,全然没了撑起来的力气,幸好脑海里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忙小声阻止:“你别,三郎,快停下……”

别后重逢至今,裴济始终守着分寸,没再碰她,可越是这样,越觉得一日比一日难熬。于他而言,每日来见她却碰不得,实在像在承受酷刑。可他又割舍不下,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被女妖捆锁住的穷书生一般,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逾越不了那一道线。

眼下将人抱在怀里,他忍不住忽视她的声音,动情地亲了又亲,才勉强松手,扶着另一侧的廊柱,将额头贴在上面平复呼吸。

丽质未施粉黛的脸庞也红得像抹了胭脂,低着头将有些松散的衣襟仔细整理好,一抬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转过眼来,正眸色幽黯地盯着她瞧。

那恨不能直接将她拆了的眼神着实吓了她一跳。

“咱们回去吧。”她别开眼站起身,与他保持着半丈距离。

裴济也知道自己经不起一点撩拨,遂不主动靠近,只陪着她往回走。

到了屋外,丽质也不再让他进去饮茶说话,只停在门口,转身面对他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明日一早便让管事给张将军送信去。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裴济站着没动,反而示意门边守着的春月和青栀两个先下去,自己则伸出双臂绕到丽质身后,将已敞开的屋门重新关上。

“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不知为何,丽质面对他,第一次有了心口砰砰直跳的感觉,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似的。

“你说吧。”

“丽娘,我已将我接下来的打算都告诉你了,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吗?”

他站在灯下,低头凝视着她,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出一道阴影,恰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丽质愣在原地,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是她已思量许久,始终还未下定决心的事,也几乎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犹豫不决,如今终于被他捅破最后一层纸,直接摆在了二人眼前。

好不容易从皇宫中离开,恢复自由身,本就有些不确定,今日得知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自然更觉有所顾虑。

“三郎,我可能还要些时候想一想。”她迟疑片刻,抬头冲他道。

裴济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可这本也在预料之中,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在她鼻尖落下一吻,嗓音温柔:“好,你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你才离开皇宫,定还未这么快就愿意再度出嫁。我也知道你厌恶束缚和强迫,所以我绝不会逼你。只是,我想告诉你,你有什么事,仍可以同我说,我会尽力帮你。若你答应我,往后我会全心地敬你爱你,就像从前我父亲与母亲一样。”

丽质望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在麟德殿的偏殿里,他那一句毫不犹豫的“不曾后悔”。

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那时候自私自利的她,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拉进黑暗的泥潭里,他却握紧她的手,替她洗去满身污泥,将她带进光亮之中。

“我知道了。”她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裴济抹去她眼角的水痕,将屋门重新推开,望着她走进去,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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