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州附近, 两军相持又有近半月。

叛军不但被已消耗得所剩无几的粮草击得毫无信心,就连将领之间,也因为四处流散的各种传言而人心惶惶, 摇摆不定。

裴济虽出身将门,家风清正, 为人坦荡, 可在战场上, 却从来不是只遵兵法攻守的固执之人。

自那日设计将欲暗中撤兵转攻都畿道的堵截回来, 他便找准时机,命人在蒲州城中放出消息,称安义康见势不妙,表面上是为了保全实力, 实际上是早知胜算颇低,存了撇下曹思良的义武军独自应对蒲州形势,自己则另寻出路的心思。

起初几日, 这些传言并未引起叛军的注意。可时间久了,日日在耳边听着,即便竭力克制自己不相信,也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曹思良本先前本就是因见河东军为突厥拖住后腿, 难以施展, 这才错估形势, 以为安义康的叛军胜算极大,于是临阵倒戈, 如今见占据扭转,原本就不慎坚定的心自然又动摇起来,又因怀疑安义康有牺牲他的意思,越发不安起来。

近半个月的时间里, 曹、安二人已有过大大小小数次争执,有一次,甚至令全军上下都知道了。而李景辉夹在二人中间,面对松散与颓败的局势也越发感到无力与慌乱。

眼看叛军的崩溃近在咫尺,只欠最后一把力,裴济当即决定,命人至敌军营前接连喊话:若此时投降,定从宽处置。

河东军已马不停蹄地奋争了数月,疲累程度丝毫不比敌军低,只因万众一心,不曾有丝毫动摇与犹豫,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叛军一头。

正是这高出的一截气势,将曹思良动摇的心再度压垮。

三日后,河东军中收到密信,曹思良称愿投降归顺。

裴济却未如他所料先接受归降,而是直接下令,对叛军发起猛烈反攻。

……

时已入春,河边春潮涌动。

两军对阵,势如上弦之箭,于阵阵雄浑的擂鼓声中猛然射出。

震天的马鸣与嘶吼里伴随着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与血肉骨骼的撕扯碎裂声,也不知是谁,忽然扯着嗓子连连大喊:“曹将军!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一人的喊声渐渐变成三人、十人、数十人,不一会儿便令所有人都听到了。叛军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留在高台上瞭望的李景辉脸色一白,心急如焚冲安义康道:“曹思良果然靠不住!如今敌众我寡,咱们快撤吧!”

安义康岿然屹立在高台上,却没理他的话,一双阴鸷的眼在人群里迅速搜索,很快便寻到目标,当即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嗖”地一声,箭越过人群,一下插入正策马疾驰,投向对方阵营的曹思良后背。

曹思良宽厚的后背猛地一颤,忍不住怒瞪双目,一面努力忍痛伏低身子催促马儿前行,一面扭头来看。

因隔得远,箭未没进他后背太多,安义康不曾停歇,直接抽出第二支箭,却对准了他□□的马儿,毫不犹豫地射出。

狂奔中的骏马被这支扎入马臀的利箭惊得痛苦嘶鸣,猛烈甩动起来,将本就因受伤而吃力的曹思良一下甩了下去。

他后背着地,双目不敢置信地怒睁着,重重的下坐力令原本只浅浅没入后背的箭骤然穿透身躯,从胸膛间露出个血淋淋已弯了的箭镞来。

“走!”安义康阴冷的目光从狼狈倒地的曹思良身上迅速收回,一把扯住身边还有些震惊的李景辉,不由分说便奔下高台,跨马离开。

进攻的鼓声已在他的示意下变做迅速撤退的意思,众人见状,或丢盔卸甲,仆地投降,或跟着鼓声,转头狼狈而逃。

乱军之中,李景辉左臂被一支流箭射中,鲜血淋漓,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得一路滴着血狂奔而去。

“将军,咱们是否要追?”张简察觉对方意图,迅速向裴济请示。

“追!”裴济没有丝毫犹豫,更是亲自上马,疾驰而去,“我亲自追!”

……

撤退的路上,李景辉的伤越来越严重,体内留存的力气也一点点消耗殆尽,终于再也跟不上行军的速度。

“安将军,我、我有些撑不住了。”他满头是汗,一面勉强抓着马鞍固定住自己不从马背上摔落,一面白着脸道。

安义康丝毫没减慢速度,只冷冷瞥他一眼,阴着脸道:“那可不行,殿下,咱们是要撤离逃走,身后就有追兵,若这时候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李景辉咬着牙抓住胯前的马鞍,没再说话,只是身子又控制不住地伏低了些。

安义康望着他虚弱的样子,眼里有几分鄙夷,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扯了扯缰绳,令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将军?”身后的心腹们紧张询问,生怕他当真为了睿王一人而耽误离开的机会。

只见他打量着李景辉的模样,忽然点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和各自带的人,都留下,护着殿下走慢些,我带着其他人先去汇合之处。”

“不——”李景辉当即要拒绝。

安义康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道:“殿下莫担心,我先去已兵分三路而走,他们会不会寻到咱们这一队还未可知,况且,即便寻到了,那姓裴的与殿下可是表兄弟,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

“安义康,你——”

“殿下莫担心,我定会平安无事。”安义康说罢,不再理会他,冷笑着带人重新上路。

李景辉是天子亲弟弟,是睿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为求名正言顺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如今已无甚用处,便也不再留情面。

李景辉想跟着继续疾驰,然而左臂的伤令他无法浑身没了力气,只能由着马儿小跑着前行,与前方的大部队越隔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绝望之际,身后的追兵已渐行渐近。

“六表兄。”裴济抿着唇一马当先,疾驰而来,望着眼前受了伤,狼狈地坐在马背上强撑着的李景辉,唤出了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三郎。”李景辉愣了愣,莫名也唤了年少时的称呼。那时裴济尚未冠字,因与他年岁相当,两人十分交好。

贵族的郎君因出外游历,待人接物早,多不到二十便已冠字,裴济更是十六岁上便已冠字入军中,这一声“三郎”,他自那之后便鲜少唤了。

“表兄,事到如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裴济神色复杂,先前压抑了许多话,想要当面质问李景辉,临到头来,却有些不想说了。

李景辉对上他的眼,心底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望着他身后一个个凶神恶煞、充满憎恨的人,只凭着本能道:“安义康——他就在前面,子晦,你赶紧带人去追,定还能追上!”

裴济没说话,冲身后的皇甫靖做了个手势,随即便分出大半人马继续疾驰追击,他自己却仍留在原处。

“见今日情形,你后悔了吗?”

“后悔?”李景辉怔了怔,望着他握在手里的那张巨大的弓,原本有些害怕的情绪忽然亢奋起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浮起激动的红晕,“该后悔的人不是我,是他,是大哥!当日他若不把丽娘带走,不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我们兄弟之间,又怎会有今日的结果!”

裴济漆黑的眼里闪过失望:“仅仅为了你一人的私愤,你就能做出勾结外敌的事吗?”

“我还能怎么办!”李景辉愤怒地嘶吼,“这么多年,我在朝中毫无势力,你要我拿什么与他抗衡?耗费十年还是二十年?”

“那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呢?因为突厥人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呢?”裴济眼眶蓦地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还有战死的将士们呢?还有——我父亲呢?”

若李景辉当真投身政事,在朝堂与民间积累实力与声望,逼着兄长不得不让步,他恐怕反而会有几分佩服与尊重。可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愤,便联合外敌,残害自己的子民!

提到裴琰,李景辉也静了一瞬,眼里闪过狼狈。可片刻后,他却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眦欲裂:“是,我是比不上你,人人都当你是为人坦荡、谨守分寸的裴三郎,谁知道,你原来才是最狡诈的那一个!我离京前,托付你照看丽娘,你是如何做的?你哪里是什么坦荡的君子?分明就是个见色忘义、虚伪阴险的小人!”

裴济静静望着他,眼里却没有他预料的心虚与闪躲,只是摇头沉声道:“我的确算不得坦荡君子,可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便不惜勾结外敌,残害百姓,更不会为了自己的意气,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无端受千万人的指责与唾骂。你姓李,身体里流着大魏皇族的血,却未曾尽过一点皇族的职责。”

“再看看你选择的人,”裴济的目光看向他身边寥寥无几的人,“安义康,野心勃勃,又在朝中受萧龄甫打压,这样的人,若没几分强硬手腕,如何能制得住?”

李景辉想起方才直接将自己抛下的安义康,不由浑身一震,心灰意冷地垂下头来,望向伤口处仍慢慢渗出的血水。

方才因激动而暂且压下的疼痛重新袭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裴济身后有人喊:“将军何必与他多言?这等叛国贼人,凭他是天王老子,咱也不能放过,不如给他一刀了事!”

李景辉冷笑一声,心知再没退路,终是抬起头,道:“是我无能,败得彻底,要杀便杀吧。”

他面目灰白而麻木,在众人一片“叛国贼人”的骂声中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从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裴济看了片刻,咬了咬牙关,驱马靠近。

“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表兄’了。当年你我亦是真真正正的好兄弟,三郎幼时体弱,多谢表兄相护。今日,三郎在此说一声‘多谢’,只盼表兄来世莫投身帝王家。”

说罢,扬起手中大刀,当着众人的面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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