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驿站四下北风不时呼啸而过,卷起一阵寒意。

萧冲才将马儿拴到半里外的林子里,正踏着月辉骂骂咧咧往回赶。

他虽做左金吾卫将军已许久, 却是头一次到了夜里还公事公办地到营地中去巡视、训话。这回出来本就是逃命的,若不是父亲再三告诫他,莫要让裴济一人抢了全部的事情,最后令他们变得被动, 他根本没心思管其他。

羽林卫与金吾卫一向泾渭分明, 今日两边走在一起,其中对比着实令人面红——羽林卫纪律严明,雷厉风行, 而相比之下,金吾卫就显得散漫混乱得多。

他方才在营中发了好一通脾气,下令好好整顿, 却被几个胆大包天的副将一阵抢白反驳, 又是一阵怒不可遏, 一直到此刻回驿站,仍觉怒意未消。

然而驿站人多, 又有天子在, 比不长安城中的府邸宽敞私密, 他不敢回去发泄,只好在四下人烟稀少的黑暗里多走两圈,悄悄发泄。

好容易觉得心气平顺了些, 正要进驿站的门,却忽然瞥见一株光秃秃的粗壮桂树下,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而立。

寒冷的冬夜,北风时不时呼啸而过, 那人半点看不出瑟缩颤抖的模样,只安静地站着,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悬在树梢间的明月,仿佛在等着什么似的。

萧冲停下脚步,眯眼远远看着,几乎一下就认出来了那是令他眼下烦闷不已的裴济。

这时候了,连四下巡逻的羽林卫侍卫都减少了频次,只安守在各个位置上,裴济怎么反而一个人站在那儿?

萧冲仔细看着,隐约认出他手中那个细细长长,在月光下闪出莹润光泽的东西,似乎是个女人的玉簪。

他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往旁边一闪,忍着令人瑟瑟的严寒,躲在杂树丛中,暗暗窥视。

裴三郎还未娶妻,在旁人面前又一向不近声色,算得上是京中高门子弟中的异类,有多少贵族子弟背地里暗恨此人冷情冷性,毫无破绽的虚伪模样!如今大难当头,逃亡路上,他却独自一人站在月色下对着个女人的玉簪出神,实在有些不寻常。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萧冲感到手脚发麻,浑身冻得僵硬不已,再坚持不下去时,裴济才忽而动起来。

他将玉簪小心收入袖口,沿着那道高墙快走几步,悄无声息地穿行至一处院墙外,四下看了看后,便稍稍后退两步,再陡然加快速度,十分熟练地用双脚借力在墙面上蹬了两下,随后伸手够住墙的顶端,整个人便翻了过去!

萧冲看得目瞪口呆,在树丛里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撑着粗糙干冷的树干站起身来,待全身血液流动起来,驱走了四肢的麻木感,才魂不守舍地往回去。

想不到一向以坦荡荡君子的形象示人的裴家三郎,竟然会趁着夜色翻|墙!看样子,像是已私下试过许多次了,十分驾轻就熟。

可是,他是羽林卫大将军,负责驿站防卫,有什么地方不能光明正大地去,反而要如此掩人耳目地翻|墙呢?

萧冲脑中登时闪过一道光,忍不住瞪大眼,再度回望方才见到裴济翻|墙的那个地方——

若他没记错,那道墙的背后,住的是他妹妹淑妃与另外几位嫔妃!

他忽然想起清早从丹凤门大街上行过时,见到裴济挡在钟贵妃马车边的情形。当时未觉不妥,眼下想来,却让他隐隐生出个难以置信的念头。

……

寝屋里,丽质才梳洗好,正要拉着春月一同熄灯睡下。

驿站的屋子自不比宫中宽敞,这间寝屋只一床一榻,她便只留了春月下来同居。

窗边忽然响起熟悉的敲击声,春月一怔,忙走近去打开,见来人是裴济,便自觉道:“小娘子,奴婢今夜还是与青栀她们一同睡吧。”

说着,披上衣服便低头出去了。

“丽娘,”裴济压低声音,三两步走上前去,坐在丽质身边,直直端详她的脸,“你今日还好吗?”

他自清早便在担心她,一直到现在,夜已深,许多人都安寝了,才能来看望她。

一年多前,她初入宫廷时,外头便已有许多不堪的议论与指点。那时候,他并不甚在意。

一来,就连他自己,也曾因为两位表兄之间的争执而私心里将错怪在她的身上;二来,那时候议论的人,还都碍于陛下对她的高看,不敢如此明目张胆,言语间除了鄙夷,也还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与羡慕。

可如今不一样了。

大魏陷入战乱,百姓无知,将错都怪在她这个女子身上,就连他的母亲,也因一时的意气,说出了那样的话。

丽质分明是无辜的,却不得不被迫直面无数人的谩骂与指责。即便她往日表现得再坚强洒脱,也不由让人担心怜惜。

丽质坐在床边,几乎不必反应就明白他说的,应当是清晨的那件事。

“我没事。那时听他们那样说,我的确十分错愕,心中也有些难受,可后来就好了。”

她微笑了下,捻起垂在胸前的一缕长发在指间摩挲。

白日坐在马车中时,有那么一刻她觉得满心委屈,无处发泄。

这是属于男人的世界。

在这个依赖农耕生存的时代,男人天生的力气自然占尽优势。可他们既然已经主宰了这个世界,就该承担起责任,何故又将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

那兄弟两个间的纷争,分明多年前就已埋下祸根。

而她何德何能,能凭一己之力便掀翻整个国家?她不过是个连自保都得依靠别人的弱女子罢了。

可后来,想起那些百姓憎恶的目光,她除了委屈与难过,又生出几分复杂的无奈。

“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对先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只因睿王所发檄文中将我也列在其中,他们便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罢了。”

说到底,都是被强权者操控在手中的蝼蚁。若哪一日,皇帝发一篇慷慨激昂的公文昭告天下,称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别处,与她这个贵妃无半点干系,恐怕百姓们口中说出的话,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裴济看着她故作轻松的模样,心口一阵一阵钝痛。

他近来经历了许多事,眼看着身边在乎的亲近的人一个个陷入艰难的境地,他越发希望能靠着自己的力量,将他们都护在羽翼之下,再不受半点伤痛。

“今日巡营时,我已同将士们说了,若谁再不分青红皂白,听了百姓们不明就里的话便跟着人云亦云,将不论什么罪责都归咎到无辜的人身上,便以动摇军心为由,按军法处置。”

他的话在羽林卫中一向十分管用,如此说了,很大程度上便能扭转军中的风向。

可是他这样说,却让丽质敏锐地察觉到背后的意思。

恐怕军中也已像民间一样,“贵妃亡国”的言论甚嚣尘上。他管得住羽林卫,可金吾卫呢?余下的千千万万人呢?

她站起身来,走到烛台前,伸手凑近烛光,待觉烫了便收回,凉下来再凑近,反反复复。

“罢了,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我的名声早已坏透了,也不差这些骂声。横竖就要走了,到时隐姓埋名,安稳度日就好。”

裴济抿唇看着她,起身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正凑在烛火边的手,肃然道:“往各处去探路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大约后日便能回来,我会选出最安全的路线来,后日夜里送你离开。”

后日,是他要离开扶风前往接应援军的前一日,在那时将事情了了,也省去他的一桩后顾之忧。

丽质听到这事,心里渐渐松快,似乎有一种即将出笼的欢欣雀跃。可越是最后关头,越要咬紧牙关不能松懈。

她抽出被他握着的手,主动凑近去吻了下他的唇角,轻声道:“时候不早了,三郎,你快回去歇吧,你累了这么久,后头还要出征呢。”

驿站里众人的居处都挨得极近,稍有些动静便要引人注目,实在不能让他留下。

裴济心中有一瞬失落,却也明白事情轻重,当即点头,抱着她细细亲了亲,便转身要离开。

“三郎,”临近窗边时,丽质又拉住他,“你已为我做了许多,再不必为我出头了,别人的眼光,我都不在乎的。”

裴济脚步顿住,转头来看她,张了张口想说都是他应做的,她可以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可又不想教她心里有负担,到嘴边的话又变成:“放心,我知道了。”

将人送走,丽质便熄灯入眠,一夜无梦,十分安稳。

到翌日清早醒来,春月捧着盥洗的水与早膳进来时,她便将第二日夜里要悄悄离开的事说了。

春月听得精神一振,忙肃着脸点头:“奴婢明白了,明日夜里什么都听小娘子和裴将军的。”

丽质点头,道:“青栀呢?一会儿将她也叫来,我亲自同她说。”

待用完早膳,春月便去唤青栀。

可丽质在屋里等了片刻,却又见春月一人回来了。

“青栀不在吗?”

春月点点头,困惑道:“奴婢先前过来时她还在的,可方才去找,却不见人影了。同屋的几个人只道她去解手了,可出去后便没回,也不知是不是出去找相熟的姊妹说话了。”

从前在承欢殿时,丽质便不大拘着她们,出去寻熟人说话也极有可能。

“既如此,便等你晚些时候回去见到她,再带她过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竟然准时了…明天大概就是文案场面出现了,要是不幸没写到,后天百分百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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