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当值, 除了当夜班的姐妹们以外,都人们排成了队伍,目不斜视地从坤宁宫出来, 顺着甬道边上一路走向了她们的住处——坤宁宫这附近建筑物不多,宫女一般不能在宫里留宿,不像是永安宫,除了当值的夜班宫女以外, 还有些下房供有体面的老嬷嬷们使用。而宫女出入最好是成双结对,最忌讳单独出行, 现在有一批人下差了, 自然就聚集成了一队, 彼此提醒着, 保持着皇后宫中的体面仪态,往她们位于景山边上的住处回去了。

毕竟是坤宁宫的人,和一般的宫廷也不大一样, 清宁宫、坤宁宫的使唤人占据了最好的一排屋子, 虽然比不上司礼监大太监们住的气派——如今都住上小院子了。但一排三进的屋子, 即使是新进的都人, 也能两人一间, 在都人中, 已算是极大的体面了。

直到进了屋子, 大家才放松下来,欢声笑语立刻就充斥了这不大的小屋, 女孩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自己的洗漱, 资历稍浅的,免不得要多烧点热水,给自己的‘姐姐’、‘师父’送去, 而资历深些的小姐姐们,约着进了一人的屋子,盘着腿往炕上一坐,顿时就议论起了周嬷嬷今日放出的消息。

“爱信不信吧您。”六儿双眼一翻,不客气地吐了同伴两片瓜子皮儿,“我骗你干嘛噻,今朝我不就在皇后娘娘跟前站着吗,周老嬷嬷进来回话的时候,听得真真儿的,就是要放人出去了!”

在主子跟前,她们是没嘴的葫芦,其实人哪能真和葫芦一样?几个小伙伴你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把各方面的消息都拼凑了起来。

“是真的不假,”说话的五福当的是门差,“你们还不知道呢吧,我听门口两个小子说的,贵妃娘娘提了这事,老娘娘一口就许了。从初三日开始,一宫有十人可以轮班出去探亲。由老公们陪着,白天去晚上回来,不许过夜。只许十人,年前把单子往上开就行了。”

这样的探亲,自然只能是家在京里的宫女才有这个福分了,六儿酸酸地白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倒是便宜你了!”

宫女多数都是近处采选,这些从南京一路服侍过来的都人,老家自然都在南边,就是能放出宫也没意义,自然只能把机会让给这几年采选进来的后辈。几个小字辈很明智,知道这时候不能乱说话,只是抿着嘴喜兴地笑,拿白布垫着手,提了铜壶把茶壶茶杯都烫了一遍,满泡了一壶茶,“姐姐们喝茶,奴再烧壶水,给你们洗洗脚。”

如此殷勤,也使得六儿稍微气平,眼瞅着屋里也没外人,她便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要是贵妃娘娘早点当家那就好了……”

“再早也早不到咱们在南京的时候。”五福歪着头磕瓜子儿,眼睛一眨一眨的——她老家也不在北京。

六儿便不说话了,瞪着圆圆的茶壶,过了一会,又道,“哎,你听说了没有?”

“听说什么?”五福倒了一杯茶,浅浅地尝了一口,“嘿,怎么和在茶水房尝的瓜片一个味儿?又是你们家那口子给的吧!瞧你,如今竟和原来是两个人了,吃的用的,比主子差得了多少?”

六儿没搭理五福的话茬,她沉吟着说道,“好像前两年……永安宫年节就有人出去。”

“可有这事呢?”一屋子人都倒抽了一口气,五福放下了手里的茶水,“你听谁说的?你们家那位?”

“反正就是有这回事,悄悄的,分好几次出去,也是出去了以后当天就回来。”六儿压低了声音,“从前永安宫还往外送过人奶呢,这个都知道吧?都是求了皇爷爷,皇爷爷答应的。就和咱们现在的规矩一样,她们那边的体面宫女、乳母,轮班出去探亲。——就在贵妃娘娘晋封以后的事。”

屋里顿时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赞叹声,连五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怔怔地望着屋角,过一会才醒觉过来,“可不对啊,她们那出去的红儿、草儿不说了,蓝儿、花儿不都是贵妃娘娘身边的老人吗?和咱们一辈儿的,也是南边人——”

“就是贵妃娘娘晋封以后,娘家人把蓝儿、花儿一家人都接过来了。”六儿到底压抑不住,流露出了一丝欣羡,“是不是一家人都上来了也不好说,反正,我上回听蓝儿说,她哥哥是已经在京里落脚了,还娶了个嫂嫂。”

国朝宫女就是不值钱,宦官能混到在娘娘跟前有体面的,少不得都要把家人接来,可都人就没听说谁有这份能耐的,先不说别的,她们无法出宫,和家人通信都难。除非是一宫里就几个的教养嬷嬷,也许还有点门路,如六儿、五福这样的大宫女,进宫几年,就有几年没见过家人。五福闻听六儿此语,羡慕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才强笑道,“她们有福分!我们是比不了……”

“什么比不了比得了的?”周嬷嬷的声气在窗外一响,一屋子人都吓得跳起来,六儿的茶水泼洒了一襟,也顾不得擦,她和五福交换了一个惊惶的神色,又很快挤出笑脸,几步就上前为周嬷嬷打起帘子。

“嬷嬷,您老人家下值了?”她笑着招呼,“快进来坐坐,我们家那口子带的好瓜片,您喝一杯……”

周嬷嬷进了屋,当仁不让地在上首坐下了,六儿亲自为她涮了杯子倒了茶水,又指挥着自己的妹子去周嬷嬷房里把炉子点上,烧上水——献了这好长一段时间的殷勤,周嬷嬷方才露了点笑影子,她瞥了六儿一眼,“说到福分,谁比得上咱们?你要再说这话,我替你说去,把你换到永安宫服侍,你说怎么样?”

六儿吓得面色如土,五福却有些不以为然,“好嬷嬷,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说这个有意思吗?您要在永安宫,这都出去两年了,可不比一次次地送信强?咱爷爷的病也不知还能撑多久呢,多看一眼是一眼吧!”

周嬷嬷瞪了她一眼,却没有发火——五福进宫就拜在她膝下,磕头认了干妈,到如今月钱和赏赐都收在她那里。“你就少说两句吧!还嫌娘娘不够堵心呢?但凡她要得了那位一星半点的好脸,也早作兴出这样的规矩了,又不是什么难事,娘娘还犯得着为难咱们吗?”

“怎么又堵心上了?”五福怔怔地,还没跟上节奏呢,“这不是那头才捅了篓子吗?高兴还来不及呢——”

“捅个屁篓子,”周嬷嬷撇了撇嘴,爆了个大料。“今儿乾清宫行文往尚宫局那边,让人往各宫传谕,今年冬天一律不许用彩缎扎花,连色纸都不行,说是颜料也贵。我才要回来,信儿就来了,这可不,就耽搁到这时候了。”

“啊?”不论是六儿还是五福,都没想到事情竟有如此的变化,一屋子人都呆住了,“这,怎么会——怎么就又惊动皇爷爷了?”

“可还不止呢,”周嬷嬷哼了一声,“太后娘娘还往尚宫局递了口信,说是贵妃娘娘简朴清净,直言不讳勇于进谏,是妃嫔楷模,令尚宫局和女学将此事编纂进教材里,以后娘娘们上学时都要宣讲的。”

六儿都惊笑了,“这——这是真的?嬷嬷,您别见怪,听着真和假的一样!”

“——千真万确,刘尚宫来送信时亲口说的,你们谁能想得到,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周嬷嬷的情绪很低沉,甚至都未替皇后打抱不平,她叹了口气,“唉,可怜娘娘,听说了以后,连晚饭都吃不下了……”

虽说羡慕永安宫,但既然进了坤宁宫,就没有改弦更张的道理。太后、皇爷的倾向如此明显,都人们自然个个都是感同身受,完全明白皇后娘娘的感受。众人越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了一会,便各自四散,六儿和五福一道洗漱过了,两人一时都没睡意,便靠在板壁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

扯着扯着,都沉默了下来,还是五福先开的口。“哎,你说……这皇后娘娘要是、要是就病着起不来了……”

“别瞎说。”六儿心一跳,反射性地呵斥了一句,方才醒起——这是在自己屋里,还可以说点心底话。

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胡说什么呢,娘娘起不来了,你还有什么好?到时候把你陪进去一起葬了,你就高兴了?”

“我不是说那意思……”五福慌忙解释。“我、我是说……这万一要是娘娘病着就没法起身,不能理事,和前头胡娘娘一样……现在这徐娘娘,可不比咱们娘娘当贵妃的时候更强?咱们娘娘当贵妃的时候,老娘娘那边就是压得厉害,现在,老娘娘捧她起来……皇爷也那样喜欢……”

别的不说,这宫里最当红最有权威的,若换成了贵妃娘娘,没准这排好屋子就轮不到六儿、五福来住了,随便寻个借口,蓝儿、花儿就能搬进来耀武扬威……

六儿心里酸酸涩涩的,思绪翻腾不定,过了一会,她才有几分沉闷地道,“想那么多干嘛?谁上谁下,也少不得咱们一口饭吃。我和你说,你同你干娘说一声,月例银子没多少,给她倒也罢了,那赏赐你舍得?上回你把娘娘哄得那样高兴,好容易才得了一支梅花簪子,转头又落她手里了,谁知道能拿回来不能?”

见五福不言不语,她又自顾自地续道,“我就想,娘娘就是一直病着起不来,那也挺好。贵妃娘娘当家,每年都能出去一次,我就托人给我们家带封信,让他们也上来,服侍娘娘这些年,我也存了有些银子,还有那些首饰,放出去都是钱。我爹娘刨了一辈子的土,到晚了好歹也休息几年……”

她越说越觉得靠谱,转念间,竟已经暗自希望皇后娘娘就这么病下去,甚至、甚至……

五福瞅了六儿一阵子,见她望着房梁,唇角隐隐带笑,俨然已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亦不禁是欣羡地叹息了一声——她从皇后娘娘那里得的赏赐,又哪里瞒得过周嬷嬷?

她略带酸意地刺了六儿一句,“人家刚晋封贵妃的时候,你对她可没好话,现在就娘娘、娘娘起来了……”

“去去去。”六儿压根没理会五福,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又沉浸进了自己幸福的想象里:爹娘、京里一座小小的房子,一年一次,能够见上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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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循压根都没想到,太后的决心居然是强烈到了这个地步,她其实都没想到乾清宫会发这个谕令来申斥过分奢侈之风。只是乾清宫发文时,她虽然诧异,却也乐见其成,可当她在女学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于教谕口中时,那心情可就着实是五味杂陈了。

这是年前的最后一次课程了,所以也比较短,上完时天色还没有黑,徐循本欲直接回宫找人问个清楚,可和平时不同——今日,不仅诸嫔、李婕妤、袁嫔,甚至是那些久已不大过来巴结的第二代,也都围上来和徐循招呼奉承,闹得她不胜其烦,随口应酬了几句,便快步挣脱出来,甚至是略带狼狈地上了轿子。

这事儿并不是什么秘密,随便问个教谕女史也就什么都知晓了,第二晚再问问皇帝,两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太后要突出徐循,手段多得是,乾清宫发谕令不提徐循,又有何妨?只要发了这个谕令,就说明皇帝是倾向于徐循的。她本人再大度地令人将此事记录下来,编成教材,一段宫廷佳话自然也就就此诞生,一个虚心纳谏知错就改,一个简朴惜福勇于进谏,两人都可说是女德的典范,亦很值得令后来人学习……

个屁。

徐循算是体会到皇帝的心情了,虽然她一向不大喜欢太后,甚至就是她垂青于自己时,她对她都有种本能的畏惧,但对现在的局面,她依然是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了一阵腻味。

想到她去给太后请罪时,两人客客气气的那一番对话,她就禁不住轻轻地颤抖了一下,皇帝看见了,便问道,“干嘛呢,想什么这么后怕的。”

“我是想……”徐循叹了口气,“老娘娘能把皇后压得死死的,也不全靠了她的身份……”

说着,她忍不住自失地一笑,“我算是明白皇后娘娘的做派是哪里来的了,全盘学的老娘娘啊,可惜,她到底还是差了一点点关键,不像是老娘娘那样炉火纯青……”

“差了一点什么?”皇帝问道。

徐循不敢说——太后毕竟是皇帝的亲娘,她只在心底默默地呐喊:差了点不要脸啊!

“您就打算这样让老娘娘发挥下去吗?”她不答反问,转开了话题。“如此一来,皇后娘娘的病情,只怕又要加重几分了。”

皇帝抬了抬眉毛,笑得有点吃惊了。“小循,你这意思,是要遏制遏制你的亲婆母?那可是我娘啊!”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特别地重——的确,以孝道而论,仅仅是占据了生母这个位置,便可令太后在宫里居于不败之地。在这场游戏里,她所有的对手都可能输光出局,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而对太后而言,最糟的境地,也不过就是离场不玩,安享富贵荣华而已。

而她要动徐循这枚棋子,又岂是徐循说一声不愿,就能真的出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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