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园下人一通手忙脚乱,年迈的胡大夫被家丁背了过来一探,片刻就是捏了一大把汗,少夫人又有了身子,却因心神不稳有滑胎的迹象,不得已,他把少夫人逼醒了过来服了安胎的药,药一入口,许双婉又昏了过去。

一度之间,许双婉虚弱得气息浅淡,宣仲安在厅堂召见属下的半途回了内卧,跟胡大夫和他的徒弟道:“无论何时何境地,但凡要有取舍,留母去子。”

说罢他又匆步出了门去,床上的人一眼也未看。

他怕看了,这门他就迈不出去了。

许双婉第二日才清醒过来,她醒过来时,丈夫已不在府中,他进宫去了。

孩子暂时保了下来,许双婉见过胡大夫,知道这孩子不稳,还是有滑胎的可能,她便没有下床走动。

还好,侯府这几年是她亲手打理的,下人各司其职,她不过问几天,府里也出不了什么事。

这日半夜,宣相回了侯府,许双婉在他回来后就醒了过来,见到盯着她不放的丈夫,她让下人拿着备的热水和药汤侍候他。

宣仲安泡脚的时候,就坐在床边,看着她道:“吃下不,想吐。”

“累疲了,没胃口,不勉强你,你喝两口就上来睡。”许双婉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松。

她面容也是一片倦色,口气也要比以往孱弱多了,但神情却很平静从容,宣仲安在她的示意下把一碗药汤都喝了,在她身边睡了一个晚上,他清早就又去了宫中。

相衙议事厅的主谋是六部中人,也是以前旧党留下的余孽,且有通敌的可疑之处,这事涉及太大,皇帝已是日夜不眠,宣仲安更是无法置身事外。

他走前,许双婉跟他道:“累了就回来。”

宣仲安又去了宫里,同时还带着一个少夫人派在身边的胡大夫徒弟。

数天后,朝廷公布了朝廷当中藏着通敌叛国的奸细,谁也没想到,通敌叛国的人居然是大韦的老王爷超王。

超王之女乃霍家霍溆之妻,流放在外的霍家已一年不如一年,老超王痛恨宝络皇这个皇家孽种的名不正言不顺,更是恨极了宝络皇一点面子也不给他这个老皇叔公,在霍家的怂恿下,用了霍家最后藏在朝廷与宫中的几枚棋子,想把宝络皇与宣相一派的人一网击破……

哪料他们谋划多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让皇帝与宣仲安逃过了此劫。

这事一查不久,就查出了一个以兵法计谋闻名于天下和朝廷的阁老夫人是霍家的人,她还主使了其在兵部当主事的儿孙帮她做了几件事,这藤牵着瓜查到末了,朝廷许多官员在不知情当中都牵涉到了此案,帮着敌人刺探了军情,把西北防线的防线图送到了敌人手中。

宝络气得连着几天都在宫中大吼大叫,再上朝,嗓子哑得都不能言语了。

好在因两个军州的军府有一半是放在军州上面的,兵部能刺探得到的,只是朝廷这边一块,而洛州在西北的有些部署是兵部这边没有全数皆知,这才让洛州那边在大敌突袭之事能迅速调齐大兵赶往应战,这才有了把胡军逼出大韦的结果。

如果全防线图都落到了胡敌手里,结局可想而知。

刑部跟大理寺联手一把真相审出,知情的朝廷官员个个背后都出了一身泠汗——倘若这几年要是没有放权军州驻守防管西北防线,按以前驻守的旧营地的兵力,在对方知己知彼的情况下,他们可能在数日之间,就要被胡军一挥而下,兵临京城。

这种可能,让吵得乌烟瘴气的朝廷在一夜之间失了声,没人再敢在圣上面前谈大战之事,对于圣上的决策,他们也暂时丧失了上奏的胆气。

这一次,这几年因族中子弟在朝为官,底气回来了不少的奉左相奉先承奉府,因其长子奉景司也参与到了谋杀君王与公侯大臣的事当中,是他用其父的人把硝药送进了左右两相办公的相衙,买通了相衙里面的两个人,奉家一门也被押入了天牢。

奉景司出事,在御林军前来捉拿奉家之人之前,他被入府的族中兄弟算帐,在奉家人的怒火冲天当中,其妻替夫挡刀死在了乱斗当中,她刚闭眼不久,奉景司大乱当中躲不过族中对他怒火滔天的兄弟子侄,下意识拿了眼前哭着帮他的儿子挡刀,在他被御林军拿下之前,他嫡妻嫡子皆亡,奉景司因此在大牢当中看到宣仲安,咒宣仲安和归德侯府宣氏一门不得好死,咒他的妻儿跟他妻儿的下场一样。

宣仲安先是没杀他,在刑部和大理寺审问过他后,他拿了刀,清楚地看着奉景司的眼,一刀捅进了奉景司的心口,断了他的命,这才在数日后,回了侯府。

他一回府,就与许双婉道:“就是有人咒我们不得好死,我也要让他们死在我之前。”

他垂眼看着她的肚子,道:“孩子没有,也罢。”

他又张开眼,“但你得活着。”

许双婉点点头,未与他争辩,也没有与他多说,仅道:“好。”

这夜,数日在皇宫和衙门之间来回奔波的宣仲安在府中起了高烧,他再醒过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他在床上躺了两天,才有力气下地立足。

短短半月之间,他鬓边已有了白发,大韦矜贵高雅的侯府公子身上凭添沧桑,宣宏道再见到与他颔首请安的长子,怔然半晌,不知所言。

归德侯府存活至今,算来当真是无丝毫侥幸。

宣相再上朝,其壮年白发惊遍了朝廷上下,有人因此更敬畏他,对他更是尊崇佩服,但也有那心底不服他、妒恨他,甚至想不清楚他为何不死的人在心里幸灾乐祸,嘴里也会酸溜溜地说几句宣相寿福不浅的话来。

下朝后,宝络在太极殿等到了他被召来的义兄,看着义兄鬓边的灰白,宝络半天都张不开嘴。

他沉默不语,宣仲安等了一会没等到话,先开了口,嘴边带着点笑,“你这也是吓着了?”

宝络没出声,顿了一下才道:“你说我们这是何苦?”

他们再如何力挽狂澜,也还是会被人不断地拉入无底悬崖,根本就没有歇停的一天。

宝络都不知道,他们想要的所谓盛景,到底有没有实现的一天,他们要是做不到呢?

就是做到了,又如何?他们就是拿命博来了那一天,后人一天几年就能把他们一世的努力化为灰烬,这,值得吗?

“在其位,谋其政。”宣仲安看他脸阴色沉沉的,眼圈青黑,但眼神锐利清明无比,宝络可能不知道他现在这副冷肃无情的样子,真像一个帝王,“您就是不是圣上,我不是丞相,也未必能比如今好过。”

“可那至少,能活得痛快。”宝络淡淡道。

他用不着为了左右平衡,一个帝王,活得爱恨皆不由自己。

宣仲安笑了笑。

“值得吗?”宝络又问。

“值得。”宣仲安也知道宝络累了,宝络的处境比他更难,也比他更痛苦,因他的志向本来就不在皇宫天下,但这个皇宫和天下,大韦,比需要他更需要宝络,他嘴角微翘,“至少,您能让您的儿子过得跟您不一样,您能让您的儿子继承的天下,跟您继承的天下不一样,您觉得这般,还不够值得吗?”

见他还笑得出,宝络眼睛都瞪大了,拍着桌子道:“你倒是想得开!”

“您嫂子前几天跟我说,在她那里,我只要能在她眼前好好活着就好,我比她更贪心点,那就是笑着活到最后才好,要是被气死或是被纠缠死,那才冤枉。”宣仲安眼底带着笑意,朝宝络微微一笑,“您想想,今天早上跪拜在您面前的百官无声,个个跟拔了舌头一样,您走了都没影了都不敢站起来,这种盛景,几朝能见?”

宝络嘲讽道:“老畜牲在位的时候,金殿当中多站几个带把的带刀侍卫,这群见风使舵的,也没几个敢吭声的。”

“您可没带几个带刀侍卫。”

宝络瞥了他一眼,再说话,口气好了点,“嫂子没事罢?”

“没事,孩子也保下来了。”

“难怪你笑得出。”宝络这几年内敛深沉了许多,但在宣相面前,还是保留着以前在其面前的那几分阴阳怪气,“朕看要是他们有点什么事,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就因为他们没出事,就跟您的小太子小公子和皇后没出事您也不会有什么事一样,我们这位子坐稳一天,就能让他们安心一天。”宣仲安见宝络又沉默了下来,他也顿了顿才道:“圣上,所谓为国为家,到底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家国天下。”

肖宝络闻言苦笑了一声,叹了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走到了这步,他不是无路可退,而是他不能退。

这个天下,有他的心血在里头啊。

他自从应了要当皇帝那天,就像芸芸之中他的命数定了一样,就像如他所说的他要当一个像他肖宝络的皇帝一样,他迈开了那一步,就得走得底。

尤其在这几天里,他发现他的义兄就是突然没了,他只要还活着一天,他都要把这个天下撑下去。

这个天下是他的,是他的责任,是他的担当,他义兄已不再是他支撑的理由,宝络不知道他的义兄能不能知道他的这种感觉?

也许,他是知道的罢?这时,宝络皇看着他面前对他微笑的宣相,他想这个世上,应该不会有比他这位义兄更希望他强大的人了。

宝络此时对这几日里心中那些翻涌纷杂的感情也渐渐释怀了下来——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完成了他母亲生前对归德侯府的所托,以兄代父之责,带着他一路走过来,扶助他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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