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双婉差点把他的汗看成是泪,慌得去摸他脸的手都是抖的。

“打水。”她回头吩咐下人的时候,眼泪从脸边流了下来。

顾不上许多,她给他脱了鞋,就搬了他的脚上去,给他盖好了被子。

“婉婉。”他闭着眼,在喊她。

许双婉鼻子酸得发疼,“诶,夫君。”

“婉婉。”他又喊了一声。

“在呢,长公子。”

宣仲安这时睁开了眼,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你守着我会,我睡一会。”

他太累了。

“等我睡醒,就好了。”他又道,还朝她扯出了一抹笑。

“知道了。”许双婉拿着手帕去拭他的汗,也努力给了他一个笑容。

“好。”这次,宣仲安终于安心地闭上了眼。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中间望康号啕大哭的声音都没有吵醒他。

晚上归德侯夫妇来沁园,许双婉带着他们进了内卧看了他和与他睡在一起的望康,等出去后,她与公婆小声道:“没生病,也没发烧,就是累得狠了。”

“大夫来过了?”宣姜氏揪着手中的帕子道。

“来过了。”

“你一人带着望康可行?”宣宏道问她。

“可行,”许双婉朝他福了下身,“有望康在,夫君睡的也安稳些,他们父子俩时常睡在一起。”

“这也好,望康是个壮小子,火气旺。”宣宏道想起只要醒来就转着眼珠子好奇看着四周的孙子,脸上有了点笑。

他原本怕她带不过来,想抱回去帮她带几天,但想想便作罢了,孙儿还是放在这边长子才放心。

“是。”望康哭过一阵,吃过奶,把他放到他父亲身边,他看见他父亲还笑了,是笑着睡过去的。

“那,那……”宣姜氏其实也有很多年没照顾过长子了,这时候她再想起来,好像是他几岁的时候她才前在床前哄过他,往后,就再也没有了,这时候她想关心,也是无从着手,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见婆母神色着急,许双婉朝她笑了笑,道:“母亲,大夫人还在府里,有事我会叫他的,不过夫君近来身体不错,药王回去之前还替他施针逼出了不少寒气,儿媳料他睡足了醒来,也就无事了。”

“是了。”有她安慰,宣姜氏心里宽慰了少。

与归德侯回去的路上,她跟归德侯道:“我往后,都听你的,那外边的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宣宏道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却是沉重不已。

儿子在朝中不过好,现在连太子都在搓揉他,可偏偏他一点忙都帮不上,他就是上朝都是站在中间偏后,说话的声音小了,都传不到上面去,更别论,还有人不愿意听他说。

圣上看似是对归德侯府不介怀了,但宣宏道也知道,那是他没在圣上面前蹦哒惹他发火,他要是老出现在圣上面前,再惹起圣上想起前怨,那归德侯府做的再多也没用了。

他能为长子所能做的,就是在圣上面前保持缄默,尽量不出现在他眼前。

这是宣宏道前次犯了大忌才认清的事实,这一次他再火急火燎,也不敢轻易犯忌讳了。

宣姜氏回了屋,就又去了绣架那边,说要做善事给长子积福,宣宏道看着她嘴里念叨着这些话,也就由着她去了。

如此也好,比她跟着慌张来得好。

**

这厢朝廷已经休沐,宣仲安在家中睡了两天才起床,途中阿莫他们有事来请示他,也是站在外屋跟他说的话,他也没起床,也没有去刑部和户部收拾后尾之事,就让阿莫他们替他传话,让侍郎大人带着人封门,待来年开堂。

请下属吃年酒这等事,也吩咐两部的侍郎去做了。

这两部的四个侍郎,有两个是太子的人,好人由着他们去做,想来太子也欢心。

宣仲安睡醒来有些意兴阑珊,不过,也没消沉多时,就被时不时大哭不休的孩儿弄得头疼不已。

这日就是小年,许双婉一大早就忙着大厨房那边的事了,京城小年这边,中午有个对祖先的小祭,要准备祭酒祭菜,祠堂也要布置,规矩甚多,她不放心,就守在了祠堂那边。

望康是个饿不得的,他想吃奶了,只饿上他半步,他吃着奶都要委屈地哼一哼,这下他母亲太忙,顾不上他,慢的岂止是半分,他扯着嗓子哭了一会见没人理,更是哭得地动山摇了起来。

被婉姬叮嘱看孩儿的宣长公子被他哭得一阵恼火,先是威胁再哭就揍他不成,后来又诱哄他,“你别哭了,不哭我今儿晚上就放我跟你娘中间睡,把我媳妇儿分你半个。”

望康还是哭,他也是两个多月的孩子了,身上有劲得很,哭着还蹬脚,小拳头捏得紧紧的还要扬起来。

看起来脾气就不小。

“行,你浑,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下人抱他这小子哭得更是带劲,披上黑色裘衣,宣仲安被他哭得无法,拿被子把孩儿裹起抱在怀里,去找他娘去。

走到半路,碰上了匆匆正要赶回来的孩他娘,她欲要接过孩儿,长公子躲过了,抱着他带着她往屋里回,跟她道:“太爱哭了,哭得我头疼,要不我们这孩子就不要了?”

“莫要这般说,”许双婉好脾气地跟他轻声道:“孩儿虽小,但听的懂的。”

果然,她这话一说,本来安静下来,闭着眼吸着手指头不再抽泣的望康又大哭了起来,哭得他爹长公子直往凋凌的花园看,看哪个树桩子下扔个小孩比较妥当。

许双婉看他还抬头去找,被他气笑了。

等回了屋喂饱望康,望康还哼哼叽叽地在他母亲怀里抽泣了许久,等又被他母亲送入了父亲怀抱,这才消停下来,抬眼纡尊降贵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又才安心地睡了过去,还畅意地吧唧了两下嘴。

宣仲安看得也是好笑,“这莫不就是个小祖宗?”

平时他太少带望康了,早出归晚的,回来也只是与她说说话,孩子也只是她抱在手上,他逗两下,难得他在家,望康也粘他,许双婉便与他笑道:“你带他去书房走走,去大殿走走煮煮茶喝,他这些日子被我关屋里,也没出去透过气。”

“风大,冷着了。”

“殿中尚好,我今日让下人去那里烧了几盆火,还架了壶,暖和呢,你过去煮煮茶,再把单老人家教给你的身法练一练,舒展下身体,等中午小祭完,我们一家人用膳,洵林等一会就回了。”

洵林学堂那边也散课了,姜家留了洵林两天,他表嫂们要替他做几年新衣裳,留着他好替他改,说今天就送他回来,看时辰,应该一会就回了。

听她带着笑,慢慢悠悠跟他说了一通话,宣仲安那不笑就有几分疏冷的脸上又有了些温度,“行,为夫就听我们家少夫人的。”

说着就起身抱起了儿子,“啧”了一声,“便宜你了。”

说好了只抱女儿的。

果然,没一会姜家就来了人送洵林回来,是姜垠送人过来的,宣仲安听到是他,就叫了下人带他来大殿。

大殿是侯府开府的老祖宗那时起的,以前侯府门庭若市的时候,这是侯府的宴客厅,来往之人络绎不绝,坐无虚席。

他太祖父那时候也还有这等观景。

他祖父一生很是想念太祖父在世时侯府的盛况,只是侯府家底一代不如一代,到他父亲这代时,府中就一直只出不进了,还没到他手里,侯府也是开始跟平常人家一样伸着手板算着文钱过日子了。

这大殿便完全荒废了下来,一废就是十来二十年。

宣仲安能想起的最近的大殿人声鼎沸的时候,就是他祖父逝去那年,大殿放置他的灵枢的那几天。

“都荒废了……”在表兄还没到之前,宣仲安拿铁叉拨弄了下银炭,让它烧得更旺些,低头笑着跟怀中的孩儿道:“也不知道轮到你手里之时,为父能不能让它恢复一点旧日光景。”

祖父要去之前,老泪纵横,嘴里喃喃说对不起列祖列宗,宣仲安跪在他面前,就跟他发誓,说他一定会让侯府恢复往日荣光。

这个誓发得还是太轻易了一点,宣仲安也是后来屡挫屡败,才发现振兴侯府是何等的困难。

哪怕他走到了这步,命都赌上了好几次,也谈不上振兴,不过是在虎口求生罢了。

“不过,总有法子的。”宣仲安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捏到他难受地摇了摇头时,他看着蠕了蠕嘴,又接着安稳地睡着的孩儿,又是笑了起来。

“你爹我啊……”宣仲安低头,拿下巴碰了碰他的额头,笑着跟他道:“就是快要死的时候,都没认过输。”

他连老皇帝都没怕过,没在那一位圣上手下服过输,认过命,他还怕一个太子不成?

**

姜垠自行过来了,身边没见洵林。

“洵林去找他嫂子去了。”姜垠看表弟往后看,便笑道。

“也是有几日不见了。”宣仲安朝他身边挥挥手,“坐。”

姜垠从善如流,在他身边坐下,伸出手在火炉上烤了烤,搓了搓手,左右看了看道:“打扫得挺干净的啊。”

“天冷,我家婉姬把这扫出来,给我练单家师徒教我的那几招锻体术。”他给姜垠倒茶。

“有用吗?”

“有用,回头我找个时间,也教教外祖父。”

姜垠看他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倒茶,眼睛看着他倒好茶就忙去拿了,“这个好,你回头哪几天得空派人送个信,我让祖父留在家里。”

“他最近忙?”

“可不是,以前出京的好几个友人都回京了,不是邀他上门作客,就是他要请人家来家里来小住几日,还有两位在京没家的友人,他也请上门来一起与我家过年了,他忙得很,比我们忙多了。”姜垠笑道。

老祖父受人欢迎尊崇,其实得好的也是他们这些小辈,家里虽因这个有些忙碌,但老人家开怀,他们也开心。

“那就热闹了。”

“是。”姜垠额首,看着他怀里睡着的望康,探头看了看,道:“睡得甚香啊,这小脸……”

“胖实吧?”宣仲安把孩儿往表兄面前挪了挪,跟他道:“瞧他娘把他给喂得,这脸都装不下他脸上的肉了,我看这肉实在是多,可我咬一口他娘都嫌我碍事。”

姜垠一愣,又“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拍着他的肩道:“你连自个儿亲孩子都欺负?”

宣仲安也是看着胖儿子微笑不已:“一天要奶他十几次,慢给一口都要哭,他娘为了他那点奶水,可是没少受苦。”

“怎么不请个奶娘啊?”

“说是自己喂,亲。”

姜垠见他言语之间,无一不是对他家那位少夫人的亲近亲昵,脸上还有着笑,看着轻松不已,他心里也是放松了一些。

“祖父让我来看看你,见到你还好,我们也就放心了。”姜垠杯里的茶没了,不等表弟添,他自行动起了手,手挽袖拿起了茶壶,“祖父说当年圣祖建周国,尝尽了那七七四十九难,才晚成大器,方得周国;商圣人周游列国四十载,讲课上万堂,方成大师……”

他看向表弟,“你才多大?比为兄还要小两岁,就已是两部之首了,要知道之前那上面的剑已抵在你府的喉,就差一步割喉了。”

“外祖父叫你过来劝我的?”

姜垠点头,“听说你这两天大病在家。”

“我叫人传的。”宣仲安淡笑道,“太子觉得我碍事了,我趁最后两天给他的人挪点位。”

“这就两天?”

宣仲安笑了笑,用他那双深得不见底的黑眼看着他表兄,“你且等着开朝。”

“祖父的意思其实是……”

“我知道,让我暂避锋芒。”宣仲安点了下头,“但这锋芒我暂时是避不了了,太子是我亲手拱上去的,要拉他下来,也得非我不可。”

除了他,没有做得了这事,也没人想做这事。

他不可能让一个忌讳他,只待他来年一点用也没有了,就会杀了他的太子上位。

“这……”姜垠愣了,“霍家能答应吗?”

霍家可是全家族绑在了太子身上,那是个手握兵权,还在圣上眼皮子底下一直安然无虞的大家。

“霍家家中能人辈出,年轻子弟比起父辈来更会审时度势,太子妃更是为太子力挽狂澜过两次,让他免于了被废之难,太子后来也算是突然清醒了,连着一段时间精于求进,不再做那糊涂的损人不利己之事,也是我几年前投诚于他的原因。”

“嗯。”这个姜垠是知道的,霍家不仅是那个霍太子妃格外杰出,她家现在出的那一位文武双全的堂弟,也是非常有手段与头脑的人,做事很是周全。

那位霍小将军,这次替圣上抄家更是列功众多,他太能干了,能想及别人不能想及之事,能顾全别人不能顾全之周全,现眼下已经升至御林军副首了。

太子春风得意,眼看这势头正盛,这也是祖父想让表弟沉潜下来退避三分之因。

“但今日不同以往……”

“这,”姜垠打断他道,“霍家不可能与太子反目吧?毕竟,太子妃给他生的皇太孙是他的长子,且,皇太孙现眼下有多受宠爱,你也是知道的。”

太子不可能对霍家与对他表弟一般,而霍家,更是不可能为他表弟与太子起闲隙,更可能的是,霍家会帮着太子铲除表弟。

后者更为可能。

“不,我的意思是,”宣仲安拍了拍因他们的说话有些不安的孩儿,等他又睡好了,才抬头接道:“霍家现在太出色了。”

“啊?”

“皇太孙也讨人喜欢。”

当然了,这也是太子现在有持无恐的原因,圣上太看重皇太孙了,都把人搬到他寝宫里去住了。

“你知为何?”宣仲安又道。

“什么?”姜垠这下没明白。

“我家婉姬,”宣仲安又说起他家婉姬来了,听得姜垠一愣一愣的,“觉得望康身子壮,火气足,她把时不时要吃她奶的孩儿塞给我,舍得他哭奶,就是觉着我要是多抱抱他,我沾足了他的火气,身子便也能好一点。”

姜垠迟疑地道:“你是说,圣上……”

圣上也是这般认为的?

“嗯。”当然是了,老药王亲口说的,宣仲安再知道不过。

“那这是说……”圣上也没有那么看重皇太孙?应该说是他没有那般喜爱皇太孙,看重的只是皇太孙能带给他的好处?

“谁不惜命呢?”宣仲安倒了身前那杯没喝已经放凉了的茶,给自己倒了杯热的喝了两口,“我也惜。”

说着还惦了惦怀中的孩儿,惦得姜垠也是眼皮一跳,“轻点。”

宣仲安笑了起来。

姜垠这时候也能跟上他了,“你的意思是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太子用的是什么忠的心,现在也能反过来用?”

“药王赶回药王谷,是去替圣上收药材的,药王谷里有几味药,听说得他带着单久炮制才有火候,本来他们这年是回不去了的,但还是回去了。”宣仲安说这么多,无非也是告诉他表哥,圣上惜命得紧。

他的命才是最重要的,他的江山也是。

他还没死呢,太子不毕恭毕敬地当着他一惯以来的对父孝顺忠心的太子,反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揽忠心,这一位心里不定怎么想。

他素来疑心。

“霍家会让吗?”姜垠还是有些犹豫。

“大表哥,你还是没听明白。”

“你说。”姜垠确实没听明白。

“霍家太能干了,比我还能干。”他不过是个两部尚书,说白了,这是实权之位,但也不过是四品官员,但霍老将军可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从一品大将。

整个大韦,包括阁老在位,一品官员不过近三十人,其中只有两个武将能得从一品的大位,而现在另一位大将已经死了,将位空悬,只有霍老将军手里还握着指挥得动十万大军的帅印。

他还活着便罢了,他孙子居然比之他毫不逊色,大韦现在说不国泰民安,但先皇打服了的那几个属国可没有进攻之心,这个朝廷,还不需要霍家那般能干。

姜垠这下是完全听明白了,但还是有所迟疑,“霍家这么多年都躲过去了……”

他们能在这节骨眼上让圣上废他们吗?

且,姜垠这次压低声音道:“太子去了,谁又上来呢?”

那个上来的,还能保证侯府不灭不成?

难保他不是另一个太子。

“那就要看有些人是怎么想的了,”宣仲安说到这,低头看着醒过来眨眼睛的望康,他看着他孩儿道:“我总得先让人知道,谁想要我的命,我就扒人一层皮……”

“你就不怕圣上那出差池?”

“怕不了那么多了……”宣仲安看他孩儿冲他咧嘴笑了起来,他也笑了,“再说,你忘了,让我杀人的是谁。”

他只是遵从了圣上的意思让人去死罢了,可拦住他的是太子,在里面做文章的也是太子,圣上站在哪边,不好说,不过,他不觉着太子的赢面会比他大。

但又说来,这都是料不准的,但宣仲安不介意再赌一次。

不赌不行,他总得让人怕了他,知道他没那么好任人宰割。

他也是听老药王说,那一位圣上还挺喜欢他这股狠劲的。想来,他也在等着他咬太子,寻些开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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