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荷说罢这句,也不知道再说什么才好。

姑娘之前,再三就跟夫人说了,说现在京中风声鹤唳,长公子身上肩负大案,侯府必须小心谨慎才可保平安,才能不拖长公子的后腿。

这话过去才几天?

才几天啊!

“奴婢,”采荷抿了抿嘴,接道:“特地去打望了一番,那母女我都看过一眼,那家随来的姑娘,夫人亲口说她长得真是美若天仙……”

她朝姑娘一福,“依奴婢看,她身形相貌是极为动人,那眼珠儿一动,说是能勾人摄魄也不为过。”

说到这,她抬眼看着垂眼望着襁褓不语的姑娘,惨笑了,“偏偏,夫人嘴里左一个长得美右一个长得甚是像那位前来的夫人年轻时候,舅爷夫人她们都……”

她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许双婉听着,看着吃足了奶不再吃了的孩儿,等了等,确定他不吃了,方才挪开了他。

采荷忙上前来帮忙,抱过小公子的时候,她轻声问,“这事,要不要提醒姑爷一句?”

这明明是来者不善啊。

也只有他们家那位夫人,一点心思也没有。

许双婉摇了摇头,问了句:“侯爷呢?”

“侯爷不便见女客,跟前来的舅老爷他们一直在说话。”

“舅舅他们来了?”许双婉神色缓和了些。

“是。”

许双婉点点头,“好生招待着。”

采荷急了,“姑娘!”

“不要去提醒,”许双婉清楚出了声,“姑爷心里有数。”

他要是糊涂,侯府也就真完了。

这个侯府,尚还在风雨飘摇当中,也就她婆母那种有一天好日子过就能笑一天的人,不会想那么多。

可作为她的儿子,这侯府唯一能当事的长公子,他但凡天真丝毫,侯府就倒了。

“那……”

“且看罢。”

“是。”

采荷知道她们姑娘心里有数,这时见她们姑娘整理好衣裳,又朝她伸出了手抱小公子,她才想起来:“姑娘,你还没吃什么,肚子饿了吗?”

“饿了,端粥过来,要稠的,还有,煮一碗鸡蛋,放足红糖。”她觉得,她不可能在这床上安生过足这月子。

至于婆母照顾她月子,她也不多想了。

她现在不在她身后,以后未必也会在。

她也就只能靠自己了。

不过,许双婉在许家的很多时候也是这般过来的,最终她能依靠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只有她自己。

她早习惯了。

这厢,宣仲安去见了传召的人,听后还没回话,就见屠申急急过来,朝那公公致歉一拱手,在他们公子耳边说了话。

夫人那边,说到现在的话,是想留人了。

宣仲安之前没管此事,只是想看看,他母亲到底会如何。

最终等到了下人来报的这句话,他内心甚至一点波动也无。

他早知道了,只是不死心罢了。

“公公,容本官去换身衣裳,请您稍侯片刻,我随后就来。”宣仲安朝那传话的公公点点头。

屠申赶紧迎上去,招待他:“公公快请里边入上座,喝口茶。”

这侯府的上座倒是可以坐一坐,这公公犹豫了一下,到底是给了宣尚书这个脸,随屠申去了。

宣仲安往听轩堂那边去,朝尾随的阿莫吩咐:“去叫侯爷回听轩堂。”

“是。”

“阿参,虞娘她们呢?”

“长公子,听您的吩咐,她们三个,带着人在侯着了。”

“去罢,把人请出去。”

“是。”

宣仲安到时,宣姜氏正不可所措地问下人,“长公子为什么要请阿芙夫人走?这都天黑了啊,就算不答应收留人家,让人歇一晚再走也不迟啊。”

“迟,到时就迟了,我不留。”宣仲安踏进了门。

“啊?”宣姜氏愣了。

“娘。”

站着的宣姜氏讷讷:“这,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

“娘见着旧友欢喜?”

“是,是啊。”如何能不欢喜?都快有二十年没见了。

“那您知道,您儿媳妇现在在哪吗?”

宣姜氏被咄咄逼人,竟显得十分凶恶的儿子吓得眼圈都红了,“她不是……”

不是在床上吗?

“您孙子呢?都顾不上抱了?”

宣姜氏被提醒,眼泪都出来了,跺着脚道:“看我,都忘了。”

她哭道:“是我忘情了,你芙姨这些年过得太惨了,千里来投奔于我,我一时之间就听她说话去了,仲安,你要……”

你要原谅娘。

宣仲安却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了,他马上要进宫,宫里的天罗地网就等着他钻进去,一不小心他就会尸骨无存,可他现在在干嘛呢?

宣仲安看着他娘:“你同情她是吧?你可怜她是吧?那谁来同情我,可怜我?之前这侯府发生的事你都忘了?洵林是怎么差点死了的事你忘了?你儿媳妇躺在床上九死一生给你生孙子,你舒舒服服地坐在这听那几十年没见过的人跟你诉苦,她重要过给你生孙子的儿媳妇?娘,我真想问问你,你的心是长在哪。”

“这外边,”宣仲安指着门,“这外边,你现在走出去瞧一瞧,不用你走多远,就在门边看一看,你数一数,看有多少人现在想撕了我吃我的肉啃我的骨头,我都难成这样了,你儿媳妇生个孩子都要担心这府里进来不该进来的人,大舅母为了你,一个当祖母的人了,站在秋风里替你赔笑迎客,你告诉我,你干了什么?这种日子来了个不清不楚的人,你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听她说话,你这是在为谁哭呢?”

“是不是我死了,这个家为你死干净了,你才甘心啊!”宣仲安逼近她,问她。

宣姜氏一屁股倒在了她身后的椅子上,眼泪狂流,“我,我……”

她茫然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她最衷爱的,对她孝顺有加的儿子这么对她。

她什么都没做啊,她只是,只是见了个好久没有见到的旧友,看她可怜,想收留她一阵而已啊。

“但愿我死了,您能为我这样哭一哭。”宣仲安说到这,彻底平静了下来,眼睛无波无绪地看着她,“娘,母亲,听我最后跟您说一次,别再这般了,这次侯府要是完了,我刚出生的儿子都要为这个侯府陪葬,您忍心,我不忍心。”

说罢,他转身而去。

出了门,他闭了一下眼,等稳住了差点失衡的身体,提步匆匆往前堂而去。

“长公子,长公子……”他快至前堂时,有急跑声而来。

采荷抱着他的官服狂跑过来了,“找到您了。”

她喘着气,气喘吁吁道:“姑娘听说您要进宫,看到了屋里您换下的官袍还在,就着奴婢赶紧给您送过来,本来还以为来不及了,还好,还好来……来得及。”

宣仲安看着她手上那袭他下午换下,还带着血渍的官袍,看了好几眼,他才张手,“给我罢。”

**

而那厢听轩堂,听着小姑子的哭声,一直在角落坐着的姜大夫人毫无恻隐之心。

她在旁听了一个多时辰,打断过话,转移过话题,但皆一一毫无作用,她越坐就越心凉,她这小姑子,真的就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把她逼疯了。

现在,既然她儿子都说了话了,她也不介意,跟着当个恶人。

外甥走后,她站了起来,走到小姑子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哭什么呢?哭娘为了你死不瞑目连走都走得不安心,还是哭爹一大把年纪了,为了你还得替你把姜家一门的生死搭上?”

宣姜氏一听,眼睛瞪大,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娘家大嫂,都忘了哭了。

“惊讶?惊讶我说的?”姜大夫人冰冷地笑了一笑,“你惊讶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她低下头,看着她小姑子的眼,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小姑子啊,你快把我逼疯了,你给我听清楚了,你再祸害我们姜家,再祸害我蓉儿的表哥,我不介意做那姜家的罪人,亲手了结了你!”

“你说什么呢?”跟着归德侯而来的姜大老爷听到此,再也听不下去了,冲进来拉了自家的夫人往外走,“回去。”

被他一拉,姜大夫人多年的委屈忍耐不甘全都爆发了出来,她回头满眼是泪看着她的老爷:“我难道说的不对吗?到底要怎么样,她才满意,才不会害我们,你说啊?是不是我把这条命赔给她了,她就不拖累你了,就不拖累爹,不拖累我们姜家的孩子了!你说啊,你当着她的面,给我说清楚了,姜大老爷!”

而这时,宣姜氏听到这番话,刹那泣不成声。

姜二夫人也是别过了脸,抹着眼边接连不断的泪。

“红儿,回去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姜大老爷也叫了,叫着夫人的闺名,恳求她跟他回去再说。

这里毕竟是侯府,是妹夫的家。

“不,说清楚了再回……”姜大夫人看着站在门口怔愣的归德侯,“我就想听一听,他们是不是非要把他们儿子害死了,才会真正甘心。”

“夫人,夫人……”这时候,畏缩站在一边的丫鬟大叫了起来。

宣姜氏晕过去了。

姜大夫人回头看到此景,凄凉一笑:“又如此?”

又是昏过去。

醒来了,再为害家族,为害儿孙。

她怎么就不干脆死了呢?

要是那样,还能显得她干净一点。

**

许双婉先是听说那投奔来的母女被侯府请出了门,再来就是听她婆母晕了过去之事。

她吩咐了采荷,让采荷见到舅爷夫人她们过来,就马上把人请进来。

果然没一会,采荷就在外面道:“大舅爷夫人,您来了,快进去,我们姑娘说您一来就请您进去,她等着您呢。”

就过来打算看许双婉一眼就回府的姜大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来。

“大舅母,您来了。”闭眼在假寐的许双婉已张开了眼,朝她露出了一个笑,“您快过来,看看您的外甥孙。”

姜大夫人引不住也露出了点笑来,步子也快了点,“之前已经看过了。”

许双婉笑着看着她走了过来。

等她坐下,她就让姜大夫人看着小儿的胖脸,轻声跟她道:“刚才又吃了一顿就睡着了,能吃能睡,也不知道像了谁。”

“像他爹。”姜大夫人道。

“是吗?”许双婉仔细看了看,摇头道:“没看出来。”

“你啊,就是太实诚了。”姜大夫人的脸色总算好起来了,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她,“知道这府里的事了吧?”

就看她身边的那几个丫鬟跑来跑去的,想来没少给她传话。

“知道了。”许双婉点点头,没否认。

“你娘又气过去了。”姜大夫人说着,极其讽刺地轻嗤了一声,“她这一招,不知道用过几次了,每次出了大事,睡一觉就当什么都过去了,再小心翼翼地来看我们的脸色,好像是我们对不起她,吓坏了她一般,我是真想不管她啊,我不是她亲娘,我没那个耐心忍着她,这一次我不打算忍了,可是,你大舅面子上过不去,要我回去。”

她拍了拍静默的许双婉的手一下,“我就是来看你一眼,就走,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知道这外甥媳妇的媳妇难做,她们还能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许双婉闻言点了点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想问舅母能不能留下来,可到底是不能问出口。

她是有婆母的人,凭何要求舅母帮她?

她觉得她要是做了那事,也跟老是让姜家帮着的婆母也没什么区别了。

也无碍,只是多操劳一点罢了,遂许双婉又点了点头,“知道,请大舅母放心,府里会好好的,不会有事。”

她会让府里安宁下来的,哪怕穷尽办法。

长公子刚才定了一条她也能跟着走的路,那她就会跟上。

至于他要是留下了那对母女,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她在侯府的处境如何,她会如何,这事情没发生,她也就不去想了。

“我走了,但你二舅母会留下来……”姜大夫人朝她颔首,“放心,她会带着你嫂子帮你,给你打下手,有什么事,你尽管跟她说。”

许双婉朝她感激一笑,与她道:“您再看看孩儿吧。”

“嗯。”姜大夫人凑过了脸去。

“孩儿,这是你舅姥姥,她是今天特地来保你从娘肚子里出来的呢,你以后也要好好孝敬她啊。”许双婉低头,轻声跟孩儿道。

姜大夫人被她说得眼睛湿润,她别过了脸,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罢了罢了。

她做的,不是没人不知好,这就好了。

**

长公子那边已是麻烦缠身,这府里他的人马已经全都被派出去了,这个,许双婉是心里有数的,她在再三思量后,哪怕夜深了,还是让采荷请来了大表嫂,跟她开了口,想请表兄弟那边派出人手,去查那对母女。

“如果是真的就罢了,但要是有人支使她们前来,也要查清一下,到底是什么人……”许双婉抱着睡着的孩子,跟大表嫂轻言道:“这也许能帮到夫君那边一点。”

姜张氏也小声回道:“小五是家里消息最灵泛的,我等会就差三弟媳回去一趟,办了这事。”

“要小心。”

“放心。”姜张氏轻声回,又问道:“那宫里是什么消息?”

许双婉摇摇头,“我不知道,夫君怕我太操劳,这段时日很多外面的事都不跟我说了。”

“也是怕你担心。”

许双婉“嗯”了一声,轻拍了下襁褓。

“孩子是姑父取名?”

许双婉点点头,“应该还没定。”

“仲安太忙了,姑父没个商量的。”

许双婉笑了笑。

这厢采荷端了一碗鸡汤过来,姜张氏正打算要起身走,却见表弟媳妇朝她摇摇头,“大表嫂还请等一等,我还有话跟您说。”

“哪至于这么客气。”姜张氏又坐了下来。

许双婉小心把孩儿放到床里头躺着,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太挂心这个孩子,哪怕采荷她们抱着她也不放心,非要放在身边眼睛盯着不可,一放好,她接过碗,先试了一口汤,见不烫,就一口接一口喝了起来。

采荷从没见她用食这般快过,忙小声道:“您慢点,不着急。”

姜张氏也在一边道:“不着急,你慢点。”

许双婉点点头,但很快把一碗鸡汤喝完了,又塞了一颗枣进去,吐出核来把肉咽下,朝等了一时的大表嫂笑了一下。

“还疼吗?”姜张氏忙问。

“有一点。”还是很疼的,非常不适,胸口也胀,不过许双婉能装得无事,话说出来,脸上也带着笑。

姜张氏还道她没什么大碍,毕竟她生孩子的时间是稍微长了一点,但非常顺,她也生过孩子,知道生孩子是有多痛了,但痛过那一阵,比起生那阵来,真就要好多了。

那生时,真的是在走鬼门关一般。

“之前那边是个什么情况,大表嫂能跟我说一说吧?”许双婉这时又道。

她只听雯儿说了一些,还有些是雯儿没听到的,她想问一问。

听到她问起这事,姜张氏就犹豫了起来。

说来,听轩堂那件事,她站在门外从头到尾都听到了,但说实在话,她是觉得她婆婆做的很对,至于表弟那番话,更是再对不过了。

那来的是什么人,瞎了眼的人都知道不安好心,偏偏小姑姑却还道人家漂亮,那怀着鬼胎来的什么阿芙夫人说这家里连婆婆都要听媳妇安排,这媳妇也真是厉害了……

结果这话一出,她那小姑姑就忙道:“这家里我也说算了的,只是我懒得管,就让媳妇帮我分忧了。”

等这阿芙夫人眼泪汪汪再奉承她几句,她就应了要把人留下来了,当时她都没敢看她婆婆那张脸。

她就是个小媳妇,也看得明白那什么阿芙夫人的路数,偏偏小姑姑跟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还道改天得空了,把那姑娘介绍给儿子儿媳……

姜张氏当时就差点被气笑了,她小姑姑真不怕把儿媳气出个好歹来,把表弟和表弟媳妇好不容易撑起的家搅散了……

这家才刚刚起来一点!哪经得住夫妻离心!

姜张氏犹豫了很久都没说话,许双婉便不问了,又道:“我娘没事吧?”

“大概是没事吧,明天醒过来就好了。”姜张氏显得有点淡地道,随后,她朝表弟媳妇摇摇头道:“你坐在床上都知道这事有问题,她看着那明明不是怎么正经姑娘的人,把人当贵女,叫人天仙,不瞒你说,弟媳妇,哪怕得罪你侯府我也得说,我当时听得整个人都臊得慌。”

许双婉轻吁了一口气。

她知道的,只是婆母本性就是如此,怎么点都点不化。

婆母那人心里只认定自己所想的那些,她觉得是好的,就是好的,你说那是坏的,告诉了她真相,她当时就是承认了,回头不定记得住,还是只认她自己那一套——她打心底里就不愿意相信有谁是真正的坏人。

所以她才不敢让婆母出门,让她私自接待那些别有用心而来的客人。

想来,以前的姜外祖母,也是如此作想的吧,宁肯自己辛苦点帮着女婿,宁肯侯府跟外面的关系断了,也不愿意女儿出去被当傻瓜吃了还不知情。

婆母就是这么个性子,要说这性子一点好处也没有,被她轻易就接纳了当儿媳妇的许双婉也不敢说完全没有。

至少,别人可以这么说,她是不能说的。

“好了,别操那么多心了,这夜都深了,你先睡吧。”张姜氏见她沉默了下来,安慰她道:“有我们在呢,二婶在那边看着,家里也有她带着虞娘她们在管着,你就放心好了。”

许双婉朝她笑了笑。

这夜宣姜氏发起了高烧,姜二夫人守着她一夜没睡,清晨她看着如战败的老公鸡一样的归德侯,与他道:“侯爷,她不年轻了,您也不年轻了,侯府以后终归是仲安的,是他的孩子的,这次他要是再侥幸逃脱,你跟小姑子好好说说,给他们留条生路吧,以后长点心吧。”

姜家刚刚来了消息,昨夜宫中大乱,宣仲安拿项上人头作保,在圣上面前保证五日内必破前户部金库莫名失踪的百万黄金案和药王的被刺案与左相奉行翔有关。

破不了,则拿人头奉上。

只五天,这是被左相激得才答应下来的,当时情境容不得他不答应。

左相就是有那能耐。

他们布开了一张张天罗地网在等着他钻,等着他死,等着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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