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现在还在吗?”

“嗯……如果有的话,应该在那个书房里……怎样了呢……?这么说起来,战后就没看到了……”

“……失去消息的当时,营野先生几岁呢……?不,看起来像几岁呢?”

“嗯,比我大七岁或八岁的关系,当时是五十五、六吧……。呀,说起来很奇怪的显得苍老,看起来像已过六十岁大关了。”

“知道了。我的问题到此为止。我问的都是你们不好说出口、不想说的事,我对自己的不礼貌道歉!木场刑事,这两位看起来都很累了,我想退出去比较好呢。当然,这由警察来判断。”

“喂,别突然的就结束。俺还是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样,我已经知道关键的事了,等一下再说明。这两位现在已经把知道的都说了,其他的事情就不知道了,再追究的话只是拷问而已。”

“等一下,嗯……”

“抱歉!从昨晚就没有报姓名,我叫中禅寺秋彦。”

京极堂被院长一问很迟缓地才作了自我介绍。

“中禅寺君,你说大概了解整个事情了,如果这样,那就让我们听听真实什么的吧。呀……我应该要听。哪,菊乃。”

老妻已不哭了。在那里的已不是武士的妻子,也不是有来历的医院的事务长,更不是背负着附身遗传宿命的女人,只是一个哭累了的年老的母亲。

“也有不知道比较好的真实。”

“早晚要知道的吧!”

“对现在的你们……尤其是太太,是很残酷的内容也说不定!”

“嗯,已经习惯了!”

“是吗?”

京极堂环顾了大家,吐了一口大大的叹息后看着我。

我不想听!

从这以后,这个朋友就会以他一向清楚的思路,谈她做了些什么。在这个场合,任何人都已知道的事情了,却……

“写给牧朗君的凉子的信,到底交给谁了?我从一开始到最后都不明白。”

像放弃了似的他开始说道:

“在他的日记里写着,送信来的是‘老人’。起初我以为是时藏先生,但总觉得不吻合。当时他是四十代,而且忠诚心坚定的时藏先生知道了她的秘密后,我不觉得他不会向你们紧急报告。”

“正如你说的,如果是那个时藏,知道了会是第一个来通知的吧。但是,中禅寺君,当时我家里没有老人家。我的上一代早就死了,我是最……”

“如果那是营野先生呢?”

“营野……?营野还没到老人的岁数……不……嗯,不认识的人看了会当作老人也说不定……但是为什么营野会出现?”

“营野先生是这次事件的引发机,我这么认为。”

“营野做了什么呢?”

“本人失踪已经过了十年以上的现在,应该没有留下证据,所以可能会超出推理的范围。加上我刚才已问了关于营野先生的人物像,只有极少的资讯。但是即使那么一点儿资讯,却只归结在一点上,这暗示了一个可能性,但没想到竟会成为我推测的证据。”

京极堂说道,从怀中伸出手摸了摸下巴:

“首先,营野氏比实际年于看起来还老。如果看起来像六十岁,也许合适用老人来表达。然后,他有可能是把少女当作对象的性倒错者。由于这不是罕见的性癖,所以如果传出谣言的话,应该有相当于此的一些事实吧。然后,他又对古文书感兴趣,而且也是凉子小姐的主治医生,加上是在牧朗君前来求婚后不久失踪。”

“完全连接不上嘛!一个个的都没有关系哩。”

木场不肯放松。

“就算营野氏是个有上述那种可恶至极的性癖的人,但有怎样的性癖都没有被指责的道理。不过,至少以现在社会的一般常识来对照,营野氏的性癖会得到不道德烙印而令人伤脑筋。换句话说,他为了满足性欲,必须做出接近犯罪的行为。何况是如果向患者出手的话,那可就是致命伤了。但之所以会传出恶劣的谣言,是因为他无法压抑性欲吧!这种不是因忍耐就可以改善的性格。”

“说的也是。”

“营野氏想到一个方法。对象是孩子,不管做什么,本人只要不记得,事情就不会败露了。”

“即使对象不是孩子,只要不记得,事情不就不会败露了吗?但是如果能做这种事,那么,世间不就全是强奸了吗?变态不知廉耻的人就充满了世间!”

“久远寺家从很早以前开始,就很擅长制造生药之类的。现在,在广大的土地上,药草也仍茂密地生长着。然后那种精制的方法,也是代代传下来的。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很多在上一代就失传了。那个人……原本是外科医生,而且不喜欢这种东西。”

“日本的医疗必须要现代化,不能和诅咒迷信之类的共存!”

“所以你连地窖里有没有留下古文书,都不确定,不是吗?”

“嗯……没读过。不过即使想读但古文书我又不懂。不过,我承认文化性的价值,所以就那样保留了下来。”

“书所拥有的价值,并不是只有作为历史遗物的价值和骨董品的价值。读的人只要有解读的能力,即使经过几百年,仍然还是会产生和昨日才写的东西一样的价值。”

“什么意思呢?”

“营野氏从古文书学到了久远寺家家传的秘药制法吧。”

“秘药?”

“用多啾乐做了一种春药。”

“那个开在院子里的朝颜吗?华冈青洲在日本第一次在全身麻醉手术使用,是通仙散的材料哩。”

“那在中国是继承叫麻沸汤的流派,但是多啾乐在欧洲专门被当作催淫剂在使用。经营卖淫业的经营者们,让纯洁的处女们服用后让她们吸引客人。而固执地拒绝提供肉体的女孩子们,会因为那效力而变成淫荡的猖妇,会积极地献身体给客人。但是,当效力失去后,女孩子们会完全不记得那件事。印度和亚洲国家也一样。多啾乐被使用来做男性为了单方地满足自己的情欲,那是用来做这种事的东西。”

“那么营野……”

“于是,因此会带来被称作‘心神丧失状态’,还有‘神附身’,都是很酷似的状态。所谓宗教的高亢感,当然不需借助药物,根据药物制造出人工的东西还多着呢。换句话说,如果要以人工制造出神附身的状态,多啾乐那样的药物,就是非常有效的。”

“你是说这个家传播过这种处方吗?”

“当然传播过吧,虽然不清楚是哪个时代的东西。营野氏视找出那个秘方为目标,我不知道他因此调查了古文书吗,还是只是对古文书兴趣而偶然发现?总之,他发现了那个,想到将那作为满足自己性欲的道具。他先从自己的患者中找牺牲品,不引起奇怪谣言那样很慎重的……最后,他选中的目标不是普通的患者,是一直都在他身边、而且美丽的少女……”

“……凉子……你是说营野动了凉子吗?”

院长发出不自然的声音。

“凉子经常发生的空白就是证据。不过,我想,她天生虽有这种素质……但是下了多啾乐后会加速效果。多啾乐的效果最长可以持续两三天。营野氏任由自己邪恶的欲求而向凉子下了多啾乐,而且如果真的是随意玩弄的话……”

“等等,京极堂,别说那样忖测专断的话。如果弄错了,不只是营野先生,对凉子小姐的名誉也是显着受损的中伤哩!”

我、我不想再听下去了。

“冷静!关口,话还没完呢。”

木场说道。京极堂以非常怜悯的视线,眺望着我,然后又开始说话:

“幼年期的性虐待,对以后人格形成会产生重大的影响。不过,凉子小姐的情况有些不同。当她是平常的人格时,丝毫没有受过那种虐待的迹象。一般来说,她在接近神附身的时候,也就是在心神丧失中受到性的虐待。空白,换句话说,是在空的器皿中积蓄了‘倒错的经验’。不久,空虚被填满了……终于形成了第二种人格。”

——来玩嘛!

——呜呼呼!

“营野氏可伤脑筋了。一直都像人偶似自由地操作的少女,突然产生了‘意志’。当然,那是慢慢成形的,但也算是很重要的开端。那就是情书。收到情书的她,确认了‘京子’这个名字后,直到现在都很混沌的却不知为何看到了结成的果实。我是久远寺京子!在那瞬间,‘京子’诞生了。接收了情书、重复着和藤牧奔放的恋爱,其结果的怀孕,全都是第二个凉子小姐……不,是叫‘久远寺京子’的另外一个人格的女人。”

“双重人格……那玩意儿吗?”

“这和一般所说的有点儿不同。总之,形势逆转了。结果,营野氏变成被‘京子’恐吓的状况。他做过的事一旦被世间知道了,那等于是宣布社会性的死刑。营野氏不得已,只好提供那个房间做幽会的场所,甚至陷入当情书送信员的窘境。但‘京子’的恋爱对象牧朗,因结婚的梦碎而离去时,营野也变得毫无用处了。”

“营野怎么样了?……”

院长都快哭出来了的样子。

“只有这个到现在还不知道,而且和这一次事件没有关连。不过,牧朗离去、营野氏离去后,那奔放淫荡而且危险的‘京子’的人格,因迎向怀孕生产的大转机而完全零零碎碎地崩溃了,像野兽一般。”

“是我的……关系吗?”

“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你模仿你的母亲所对她做的行为,至少她继承了久远寺的‘诅咒’,她……带给‘京子’很大的伤害是真的!”

京极堂深深叹口气,沉甸甸地坐进椅子:

“没有人能明确地定义人格是什么。即使是个人,也是昨天与今天、早上与晚上,很微妙地,不,有时候是很不相同的。但因为那无论在何时都觉得是毫无矛盾地连续着的关系,所以,结果被认为是一个人格。一个人只有一种人格,那是脑在欺骗。换句话说,连续的意识和有秩序的记忆的重生,才是形成人格的条件。所以,失去脑,就无法谈人格。然后,脑的哪一个部分产生了现在的意识,就变成重要的关键了。通常我们的脑因各部分接近所以才能够过着社会生活,但也会引起回路不知哪里会接触不良的事故。一日一接连了比平常在使用的脑更低的脑时,会变得怎样呢?当然人格会变。会不了解身为人的纤细的情绪和情感。严重时候连语言都失去了。只能以动物的本能行动。这就是一般所说‘野兽附身’的状态。”

“野兽附身……?那时的……凉子……”

“那是‘附身的真正面貌’吗?”

“附身的某部分是真正的面貌!任何人都会既激怒又喝酒,因各种理由而忘掉自我吧。不过,和普通意识连续时,不能说是附身状态。断续性的或者两种人格共存以后,才能称作附身。因此,附身不只是野兽附身。在比平常使用的脑更高、平常不使用的脑发生作用时,也会发生,这就是‘神附身’。这时,会流露平常不曾重生的记忆,和远超过一般常识的情感。换句话说,会出现知道了原来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的状态。听到神的声音,说出神谕。必须注意的是,‘在上位的人格包括了在下位的人格’。也就是说神附身的状态时虽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却完全没有神附身时的记忆。相反地,野兽附身的时候虽没有平常状态的记忆,但是在平常的状态时,却朦胧地有着野兽附身时的状态。只不过那记忆和平常自己的行动原理不同,所以并不认为是自己的记忆。”

“野兽附身状态的凉子,是‘京子’吗?”

“我想,刚开始并不是。‘京子’应该是和凉子同等,或者应该比平常的凉子的人格更高位。但是原来纤细的她的精神,无法受得了急速的状况变化,于是婴儿……直到无脑儿在眼前被杀,身为‘京子’这个人的人格完全崩溃了。‘京子’完全变成只靠本能而活的野兽了。接下来等着她的是,被绑在床上、浸在福马林里的孩子的尸骸放在枕边的‘拷问’。如果是凉子的话,道德伦理应该行得通的吧。但受到拷问的是变成野兽的‘京子’,所以那玩意儿是行不通的!”

事务长的内心有什么被打碎了。我可以理解她既不哭,也不生气了吧。

“但是,真正的悲剧在那之后发生了。经过一周以上的拷问,正如实践了断食的修行僧似的,精神……不,给脑带来了影响。要脱出这个困境,该怎么做才好呢?她的脑必须救她的心,终于制造出第三种人格了。”

“不仅是双重人格,还三重人格呀,有这回事吗?”

木场问着是与否似地看着我。

“一种以上的人格交互出现的症状,叫做多重人格。那不止两种,三种、四种……几种也

都有!”

我自暴自弃似地回答。

“包括断食的所谓苦行,被当作是苛待肉体的精神修养,其实不是的。例如,完全不摄取食物能源,过了一定的期间以后,那会带来身体、尤其是脑的物理性变化。详情即使现在说明,也无法理解吧,但是那呈现刚才所说的接近神附身的状态。修行者听到不是人而是物的声音,看到神。没想到‘京子’也变成那种状态。在本人凉子所不知道之处发生的叫‘京子’的人格,就在本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崩溃了。在本人不知情的时候,产生了第三种人格。”

“什么是第三种人格……?究竟……”

“比死更严苛的拷问,为她带来的是,太太,就是你。为了挣脱这个状况,只好成为你所期待的人,而最快的就是变作你。第三种人格就是久远寺菊乃、你本身!不,是你身后的你的母亲、然后祖母,不,经过了几代都继承了诅咒的所有的‘久远寺的母亲们’!完美无缺的‘久远寺之母’,才是她应该成为的唯一姿态。于是,久远寺家的诅咒终于由你的女儿完成了。”

“那么……那么,那孩子……那孩子……”

“从那以后,凉子小姐就变成来住在‘凉子’、‘京子’,然后‘母亲’的三种人格之间。”

“抢孩子的是‘京子’!”

“‘京子’有如野兽……以她的本能追求被带走的自己的孩子,彷徨着,然后把孩子带回来。那是野兽的母性。但那种状态不会持久。‘京子’应该从营野氏那里听说了多啾乐的处方,然后我想她自己下了药。由于多啾乐的力量,精神发生了动摇。然后野兽的母性升华为人的母性,更进一步,升华为魔性的母性。关键字眼是‘母亲’。等到妄想状态过去以后,出现的既不是‘京子’、也不是‘凉子’,而是‘久远寺之母’。”

“所以怎么了呀?”

“所以久远寺之母,一看到孩子就用石头打死!”

“啊!”

老母亲发出虚脱了的声音,那声音不像声音似的一直继续着,她将体内的生气全都释放了出来。

“那么……诱拐犯是‘京子’……杀人犯是‘母亲’……然后告发者是凉子……总之,这三者是同一个人,是这回事吗?”

“凉子小姐……以‘京子’之身抢了孩子,她也略微察觉。但并不清楚自己做那种事的理由,以及怎么做的。有如梦中发生的事似的朦朦胧胧。然后关于那婴孩此后怎么了,完全不知道。所以,我想到的地方是,太太,你可能施了什么样的处置也说不定。更进一步,关于‘京子’,她一定认为,处置了自己的孩子的是‘母亲’,换句话说,是你杀的!只有处在‘母亲’时,她才什么都知道。身为‘母亲’的她,在知道了一切之后才会行动。”

“杀死的孩子怎么啦……?”

“当然……泡在福马林里。总之,陈列在哪里吧?因为这是对‘京子’理所当然的惩罚……”

“那……包在福马林的孩子们……那么现在仍在那个房间吗?”

很唐突的我发言了,全体的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木场问道:

“那个房间指的是书房隔壁的……那个房间吗……?”

“大体上就像关口君所说的吧。她关闭在放用具地方是营野氏失踪以后。所以那里的钥匙是凉子……不,应该是‘京子’带着的吧!那个房间才是她秘密的小盒子。所有事情,就是从那个房间开始的,因此那里……”

中禅寺敦子突然喊了起来:

“那、那不是人所做的事!凉子小姐即使处在极限的状态、即使获得‘母亲’的人格,我也不认为是毫不犹豫就能做出那种非人道的行为!没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母亲!”

“有!”

榎木津说道。

“是那个人做过的事。那个人的母亲做过了吧。”

“情况……情况不同。”

“没有错。以我们的常识判断的话,那也许是错的,但三种人格当中,只有凉子才符合我们的常识。‘京子’和‘母亲’都不是这个社会的居民。换句话说,是住在超越人之处的彼岸的居民。不,应该和道德啦伦理啦,何况是法律什么的所能相通的。她们的行动原理只有她们知道。”

京极堂说道,又站了起来:

“‘京子’杀了抢孩子的‘母亲’。但这个不幸的人格交换,并不经常发生。生产后的不安定状态,只发作了两次。真正说来,应该就此结束了。而那个证据就是此后接近十年以来,凉子小姐就一直是凉子小姐了。只是生理期不顺的她证言,当她看到少见的月经后会失去意识。但不至于严重到‘京子’再出现。但是,前年,很不幸的,‘他’来到了这个家。”

“是藤野牧朗……”

“当然,凉子小姐什么都不记得。当‘京子’和牧朗陷入恋爱时,‘京子’还不是‘下位的人格’,所以凉子小姐应该没有和他一起的记忆。‘京子’和‘凉子’的身体是同一个,连一粒细胞都一样,所以身体有了反应。荷尔蒙分泌的平衡崩溃,生理期开始,然后长时间睡着了的‘京子’醒来了。隔了十年,那个房间的门打开了,孩子被夺取了。于是和十年前一样的……”

“被杀了……做了事后处理的是,杀人犯‘母亲’状态时的凉子本身吗?”

“是吧。现在知道多啾乐处方的只有‘京子’吧……拥有‘京子’记忆的只有上位自我的‘母亲’。‘母亲’杀了孩子、子包在福马林中后,湮灭证据做事后处理……换句话说,做了给孕妇下药、使她们产生妄想状态,让事件从黑暗埋葬到黑暗里的作业。因为如果是久远寺之母的话,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当然那以后的事,太太你接着做的事,她也应该事先就预料到了。事实上,你做了吧,为了保持久远寺的体面。”

“我……我自以为是靠自己的意志行动……但实际上只是被‘久远寺’的诅咒所操纵而已……吧……!”

简直就像在提异国的事情似的,老母亲小声地说道。

闭起眼睛,手抵在额头上,木场的表情很沉痛:

“牧朗的入赘和婴儿的失踪事件同时发生,终究不是偶然。但是……那么,户田澄江知道什么了吗?那个女人和事件无关吗?”

“这也是想象,不过她可能目击了凉子小姐给孕妇下多啾乐。但比起事件来,户田澄江对多啾乐更感兴趣吧,于是就这么套话了,要我保守秘密,那就告诉我处方吧。然后交易成立了。多啾乐朝鲜朝颜,并不是那么珍贵的植物。既是野生的东西,栽培也没那么难。结果她成为品性恶劣的药物依赖者!”

“然后死了……”

“这是真相吧。”

外面一直下着雨。太阳大概已经倾斜了,是黄昏临近的时分了。多么、多么长的一天呀!

“诱拐婴儿,然后加以杀害,是从牧朗入赘后,昭和二十五年的夏天到年尾共做了三次。然后……第四次,‘京子’醒来后,是翌年一月八日下午。”

“是牧朗死的那一天……吗?”

“是的。但说到一月八日,正是门松被取走后的日子。大概那个时候,这家医院已经没有婴儿了。不是吗?”

“啊,因为即使不是这样,患者也很少。所以没有婴儿了吧。”

“‘京子’想抢婴儿也没有办法抢了。因此不得已去了那个房间。所以当梗子和牧朗君争吵的时候,凉子小姐就在那里。换句话说,锁打开着,能够从外面自由进出。那个房间既不是密室、什么都不是。然后,惨剧发生了。”

“被刺伤的牧朗逃进书房……”

“凉子小姐……‘京子’看到了。”

京极堂的声音,混在雨声里我听不清楚。

“由于情况非比寻常,开了门的‘京子’,眼前是全身是血的牧朗。对‘京子’而言,牧朗是抢来的所有孩子的父亲,也是最爱的丈夫。那个牧朗肚子被刺了后逃了进来,她想救他所以跑了过去吧。另一方面,牧朗在逐渐失去的意识中,看到了什么。那一天凉子小姐穿着和服。牧朗很珍惜的母亲的相片,和那一天的她非常相似。在步上死亡的混浊意识中,牧朗在那里看到了母亲,然后说道——”

——妈妈!

“这就是事情的开端。凉子小姐从‘京子’变成‘母亲’,然后映在‘母亲’眼里的牧朗,只是一个巨大的婴儿。所以就像每一次那样,用石头打死了,撒上了福马林。”

——妈妈!

“于是杀了婴儿以后,接下来‘母亲’必须做什么?当然必须要催促那做出不检点行为的女儿反省。因此‘母亲’对产下大孩子的女儿梗子,做了和太太所做的相同的处置。换句话说,如同凉子小姐所遭遇那样的,把床搬进那个房间,让她和尸体一起睡!”

“噢……是这么回事呀!”

“那……那……”

“大概‘母亲’的人格,因这件事而开始能毫无预先知会的就和凉子小姐替换了吧。‘母亲’由于拥有凉子小姐的记忆,所以旁观者几乎是不知道这种人格交换。榎木津侦探和关口君拜访这里的时候,应该已经实行了许多次。”

“京极堂……那么你昨晚……”

“因为我做的加持,陷入昏睡状态的凉子小姐首先变成了‘京子’,‘京子’只知道部分事件,所以我把‘母亲’叫了出来。”

“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在她耳边这么说,妈妈。”

——我不想和你见面。退下去。妈妈!

“……凉子小姐没有看到尸体吗?”

“凉子小姐因为是凉子小姐的关系,她的脑子无论如何必须要承认这种不符合常识的现实。凉子既没有杀害牧朗的理由,况且也没有放置尸体的理由。但做了那些事的不是他人、是她自己,没有她,这一次事件就不会成立。不过,如果承认了,凉子不就变成不是凉子了。因此透过凉子的眼睛,看到尸体的是‘母亲’!”

必须见凉子,我——

——我答应要帮助她。

“等等,关口,不准擅自行动!”

木场以尖锐的声音阻止了想走出房间的我。档在前方的木场叉开腿站着。

“久远寺凉子是重要的参考人,调查由警察来做!”

木场冷淡不客气地说道,命令青木护送凉子过来。

我的脚僵硬了,连坐都不能坐,然后,脊椎骨微微颤抖。

无声的时间持续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不合适那个场面。我们现在待的房间,至少只有现在这个时候,必须是完全地无声的状态。

被两名警官搀住,老母亲和她的丈夫正要退下。

粗鲁地打开门脸色苍白的青木,飞跑着进来说道:

“主、主任,凉、凉子小姐,不见了!”

“什么?担任警卫的巡逻怎么了?”

“好像被殴打昏倒了,房间也已经是空壳子了!”

“不妙!”

京极堂站了起来:

“木场修,这栋建筑该不会有婴儿吧?”

“有前天刚生的婴儿,不过……跟警察医院谈妥,应该是转到那里去了……喂,怎么回事?”

“那……”

“那什么的?”

“雨势太强的关系,和护士商量是不是再延一天……”

“混帐!赶快去看婴儿,如果出事了可饶不了你!你们这些家伙,也别尽在这儿发呆,全体动员,坚守出口,绝不能让她逃掉。连只小狗都不准外出!”

木场生气地乱吼乱叫。

警官们都跑出去了。

我混在人群中,逃出房间。

凉子,必须见凉子!

我跑下楼横越过研究室前面,和上一次一样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即使戴深斗笠都会飞掉的倾盆大雨。拖鞋在途中不知飞到哪儿去了,裸足飞溅起泥水,简直就像钻在集中炮火中乱室在潮湿地带的那一天。如果又回头又站立的话,就会没命了!

大大地绕了小儿科病房,穿过发生惨剧的房间、弄糟了的密室的书房。

在那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比谁都更早地。

被杂草包围住的门——开着。

与其说是约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不如说是像仓库似的空问。中央铺着一张榻榻米,摆设了一张书桌,在那上面是曾看过的笔记——藤牧的日记和旧信札。

有凉子给藤牧的信。

然后,那时候的情书。

书桌旁有一朵大白花。

是的。

在那旁边,是收在桐木箱的秘传的古文书。

击碎孩子的头的石头。

这里有所有被剪下了的现实。

这个房间是不吉利的诅咒器具的展示场。

墙壁全是架子,放

着各式各样的医疗器具。

金属和玻璃和陶器的冷冷的质感。

架子中央有六个玻璃瓶,然后那里面漂浮着六个孩子。

左边的孩子没有头。

青蛙脸孩子正中间的孩子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原泽伍一的孩子!

我受不了,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胃里面的所有东西全吐出来了。在那里蹲了下去,几次几次地吐。从昨天开始就没好好吃东西。但那些东西却逐渐地以凶猛的速度涌了上来,胸部、喉咙都像火烧似的很热,冒液烧着食道。

但是,那吐泻出来的秽物,因被降下的雨冲刷,眼看着不知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把手搁在门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跨站在房间的入口处似的,再度窥伺了里面。

这个房间本身就是诅咒。

后面。

凉子在后面。

在那一瞬间,我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就好了,可是……

气氛得到形状,雨声成为语言。

“我以为那一晚你会来。我以为你是来把我从那个讨庆的营野那儿救出来的。”

什么?

回过头,我的眼前是一张少女白色的脸。

凉子,不,“京子”紧紧抱住婴儿站在雨中。

是那个时候的少女。

我那个时候非礼了这个少女吗?

否则,为什么说来救我的?

不,不是。在这里的不是少女,这双眼睛是野兽的眼睛。

“让开那里!那里是我的房间!我这一次要在那里养育这个孩子。因为你那晚没有来,现在才来是不行的唷。这孩子的父亲是那个人呢。让开!”

我仿佛被紧紧束缚住似的,全身僵硬,脑袋里一片白茫茫,声音出不来。话到哪儿去了?

“快让开!”

“凉子!”

突然、突然从黑暗中,事务长,不,久远寺菊乃飞奔出来,靠着似的抱住凉子:

“婴儿、婴儿还回来!别再做可怕的事了!”

“住嘴!走开!谁要给你们,你又要杀这孩子了吧!”

“不是、不是,凉子,这不是你的孩子,还给人家!”

“我生了几次孩子全被你杀了,受不了了!走开!恶魔!杀人鬼!”

母亲和女儿中间夹着婴儿,相互推挤似地靠近我。如瀑布的雨扭曲了视线。黑暗溅起水花飞散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我完全无法动弹,只是听着那声音、看着那姿势。

“不是我,杀掉的不是我,那是——”

“别说谎!”

附近全变得白了。

闪光当中,我清楚地看到,

久远寺菊乃的颈子中间,深深地插着尖锐的金属棒。

是手术用的大型手术刀,是那个房间的咒具。

菊乃的喉咙咻咻地响着,如风声似的,那是从喉咙传出来的声音。

风的声音成了语言。

“妈妈!”

“原谅妈妈!”

毫不容情地喉咙被割裂了。

一面发出如风的声音、一面喷出大量的血液,久远寺菊乃倒向我这边来。我逐渐把握了状况,我抱住她。

咻咻地传出呼吸声。

被诅咒着的久远寺家的女巫,在企图成为母亲的瞬间,在我的手臂中死了。

我抬起脸。

凉子笑着。

“愚蠢的女人,久远寺家不要这种愚蠢女人!”

“凉、凉子小姐!”

用尽全身的力量,我终于能做的事,是只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那个饶舌的阴阳师到底说了什么。但是现在的我,是真正的我,久远寺凉子。你如果要妨碍的话,我可不饶你。让开那里!”

“我、我……”

叭达地发出很大的声音。

书房旁的门被打破了,几名警官蜂拥进到禁止入内的小房间。

在那后面有京极堂。

“凉子小姐,放开那孩子。很遗憾,你不能杀掉那孩子。杀孩子需要这颗石头吧?”

京极堂推开警官,进到屋里拿起书桌上的那颗石头,手伸了出去:

“这是久远寺家的规则。”

“规则由我来做。”

凉子说道,把吸了很多母亲的血的大型手术刀,放到婴儿身上。

“住手!”

从新馆那里有两三名警官跑近了来,拿着手枪。

“耍小聪明也没有用!毕竟是你们不懂的事!”

凉子能剧面具似的脸上飘忽着微笑,朝着新馆如鸟似地翻转身子。

“凉子小姐,不行!警官……”

凉子以出乎人意外的敏捷动作,去撞其中一个警官的身体,那个警官被突然地撞到吓住了。另外一人的脸被割伤。警官发出悲呜、按着脸蹲了下来。剩下的一个,发出畏怯的声音,做出放枪的声音。

“别射,有婴儿!”

是木场的声音。绕过内庭率领警官队的木场出现了。因木场的声音瞬间踌躇了的最后一个人被推倒后,凉子消失在黑暗中。

我——

跑了出去。

——我,那晚等你来。

——请救救我……

——真正的我是现在的我。

真正的你是谁?

我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我对你做了什么?

凉子跑过横扫的雨中。

紧抱着婴儿。

凉子跑进新馆,我背后有木场警官队逼近。我跑着,因为雨,前面看不见,因为泥土,脚纠结在一起。

黑暗不限于仅在没有亮光的地方。黑暗不是无所不在吗?那个证据,就是现在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暖和的雨包裹住全身。到哪里为止是雨?从哪里开始是自己?我完全不知道界线。

进入建筑物,穿过研究室的旁边。被泥水弄脏的脚滑溜溜的,我跌了好几次。走到有如大圣堂似的大厅。连屋顶都吹掉的天花板上的大窟窿,发出轰轰的声音,如倾泻而下瀑布似地吐出雨来。

才几天以前,从那个窟窿还射进来宛如天使舞降下来似的庄严的光线。

可是现在却简直就像——

——这个世界结束的景象似的。

对了,今天所有事情都会结束吧。这个充满了滑稽的非日常已经完结了吧。我深刻地感受到世界的终了。

凉子呢?

在上面!

我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梯上去。从窟窿倾盆降下浊流似的雨。啊,再不赶快找到警察会追上来。

爬到三楼,我终于确认了凉子的身影。凉子在窟窿的边缘,然后在窟窿的对岸。

榎木津叉开两腿站着。

凉子认出榎木津后,停下脚慢慢地回过头。

凉子紧抱住婴儿看到我。

解开绑着的头发。

没有血气的白色脸上,没有表情。

白色宽松上衣被雨淋湿紧贴在身上,身体的曲线清晰可见。

几乎半裸。

下半身被血染得鲜红。

令人不寒而栗程度的美丽。

这不是存在世间的人。

这是姑获鸟。

“关口!”

是京极堂的声音。

背后的楼梯上大批警官队等着,站在最前面的是木场和京极堂。

“关口,凉子在那里吗?她是这世上的真人,别害怕!只不过是凉子小姐抱着婴儿站着而已。你这么想就好了。那是你唯一能做的事。”

因为转交情书的是我。

我走向前一步,凉子向后退,再退一步。

后面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哪,给我吧!”

“妈妈!”

我终于想起那句话,已经不会被责骂了。

我确实地,确实地喊出来了。

凉子的表情突然现出那惯常的困惑,然后好像想说什么似的,嘴唇微微张开,伸出双手,把孩子递给了我。

姑获鸟变成产女!

接住的当儿,婴儿有如点燃了的火似地哭出声来。

听到后,凉子现出安心似的温柔的表情,轻微地晃了一下。

啊,凉子在说什么?

然后,久远寺凉子缓慢地坠入无底深渊。

那个时候,她说了什么,我终究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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