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一城冲海兰珠微微一笑,指着药来手里的蜜蜡佛珠道:“蜜蜡这种东西,乃是上古松油所凝,质软而粘。谁的指头碰过它,就会留下痕迹。这串珠子是从东陵盗出,上头除了孙六子的指纹,一定还能留有杀人者的痕迹。咱们只消做简单比对,便可知道是谁灭的口。”

毓方皱眉道:“怎么做?”

许一城道:“今天来找孙六子的事,只有咱们几个知道。所以为了洗脱嫌疑,咱们先把各自的指纹都留一下,与蜜蜡上的指纹对比,证一下清白。”海兰珠拍手笑道:“是了,这可真是好计策,一目了然。”她这么一说,毓方、毓彭、富老公等人也没法反对。

黄克武跑到附近村里,很快弄来几张白纸和一盒印泥。许一城道:“药来是我家小辈,刚才摸过了佛珠。不算他,咱们几个各自留一下左右两枚食指的印记。”

食指最为常用,留在佛珠上的可能性也最大。于是除药来以外,其他六个人各自领了一张白纸,用指头沾了印泥,留下指纹,然后统一交给许一城。许一城看过一圈,沉默不语。富老公催促道:“看出什么没有?又在装神弄鬼吧!”

许一城淡淡道:“看来这位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而且已经自己招认了。”众人都是一惊,富老公问是谁,许一城道:“现在大家把双手都抬起来,手心冲外。”

所有人都听他的吩咐而做,富老公狐疑地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问题。许一城道:“您再仔细看看?”富老公再看了一圈,突然“嗯?”了一声,目光如刀子一样扎在了毓彭的左手上。

大家刚刚都用了印泥,所以两枚食指上仍旧留有红迹。只有毓彭与众不同,变红的是右手食指和左手中指,不仔细看就忽略了。

许一城道:“毓彭,你为什么用中指留印?”毓彭胖脸一哆嗦,嘟囔道:“食指中指不是都一样嘛。”

“不一样!”许一城走近一步,“是不是之前你把蜜蜡佛珠送给孙六子时,用左手食指碰过,所以心虚怕被发现,就想用中指蒙混过去?”

毓彭瞪着眼睛怒道:“你不要血口喷人!”

“那就是他送给你的?”

“那本来就是我应得的!”

毓彭一句话说出口,周围立刻寂静下来。毓彭这才恍然大悟,气急败坏地大叫:“你他妈的在诈我!”

“你若心中没鬼,谁也诈不到你。”许一城道。

毓方在一旁勃然大怒:“好哇,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原来你才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抬脚就要踹他,毓彭抱住毓方的大腿哭叫:“哥哥,别听这混蛋挑拨!我真没干过那种事!”

富老公拦住毓方,一双鹰隼般的锐眼看向许一城:“我看着毓彭从小长大,这孩子虽然顽劣,可还不至于对不起祖宗。你刚才只是玩弄口舌,可还有别的证据吗?”

许一城看了一眼毓彭,摇摇头叹息道:“你们如果这么护短,我有证据又有何用?东陵这事,你们另请高明吧。”说完转身就要走,毓方连忙扯住他:“许先生,单凭一句错话,确实不好治他。您若是还有其他凭据,宗室绝不姑息。”

得了毓方的保证,许一城这才停下脚步,走到毓彭面前:“你要证据是吧?好,我来问你,惠陵的望陵房是什么朝向?”

毓彭不知他为何问这个,张口答道:“面西背东,正对惠陵,方便观察动静。”

许一城道:“记得在东陵之时你讲过,失窃当夜你就住在惠陵望陵房,到了二更时分,有人站在外头拿枪对着你,你借着月光只看到一个人形,不敢动弹,事后才发现是具尸体,对不对?”

“对啊?”

许一城冷笑道:“夜晚二更,月亮明明在东头,哪里来的月光能从西边照进屋子?”

毓彭一下子给问愣住了,结巴了半天,才回答说可能是我记错了。许一城道:“这些家伙连东陵都敢炸,如果要盗掘,直接把你杀了就得了,何必费尽心机挖具尸体把你堵在屋子里?他们怎么对你这么好?”毓彭答不出来了。

富老公和毓方听在耳里,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毓彭的故事他们都听过好几遍,原来只是气恼这小子胆小如鼠,没想到里头有这么多破绽。

许一城一招手,黄克武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许一城道:“我那天在墓前搜集了一点爆炸粉末,在清华请人做了检验,是一种威力很大的炸药。这绝非一般盗匪所能弄到的,毓彭啊毓彭,难道你勾结的是军队?”

毓彭挣扎着辩解道:“我盗祖宗墓干吗啊我?我至于吗?”

许一城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对药来使了个颜色,让他闻闻味道。药来拿着佛珠走过来,鼻子像狗一样在毓彭袖口嗅了嗅。许一城问这是什么味道,药来笑嘻嘻道:“这味道问我就对了,太熟了,是福寿膏啊。抽大烟得点烟灯,化烟泡儿,所以常玩的人,袖子烟熏火燎,还带着股烟甜味儿。”

这下子毓方和富老公算是全明白了,大烟这东西,只要一上瘾,什么祖宗亲人礼义廉耻,全都不顾了。毓彭还兀自强辩道:“我抽大烟跟守陵没关系,你就是找个碴儿诬陷我!”

许一城缓声道:“你可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他从身上摸出两张纸,递给毓方和富老公。他们一看,第一张纸是富老公亲笔书写的失窃陪葬物品。

许一城道:“我已通过五脉打探过,整个直隶的古董铺子,都没见过这份名单上的陪葬品,目前流出来的除了泥金铜磬,就只有这串蜜蜡佛珠。不过我还顺便打探了另外一份名单,你们看看。”

两人再看第二张纸,眉头顿时大皱。这份名单上罗列的,都是鼎炉、香炉、铜鹿、铜鹤、铁树什么的,一看就知道是东陵地面建筑丢失的祭器。

“我在东陵看到祭器残缺不全,所以自己做了一份名单,结果发现近几年来,这些东西在市面上都有露面。巧得很,每次交易的人,都是这个孙六子。若没你这个守陵大臣的纵容和指使,他一个穷汉能有这么大能耐?”

最后这一刀,彻底击溃了毓彭的防线,似泄了气的球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许一城道:“打从东陵开始,我就怀疑你了。只是没料到你下手这么狠,直接把孙六子灭口。我只好诈你一诈,让你自己跳出来了。”

海兰珠在一旁拍手笑道:“毓彭哥哥这次可真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一听指纹比对是洋人发明的东西,以为真能抓住真凶。其实指纹这东西,就算能留在蜜蜡上,在水里一宿也早泡没啦。他真的是在唬你呢。”

许一城对她微微一笑:“海兰珠小姐你反应可不慢,配合得恰到好处。若没你在旁边补上那么一句,毓彭还未必会信呢。”

海兰珠道:“许先生你骗起人来,可真是……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惊动了陵寝,让我父亲愧疚到现在。”说到后面,她瞥向毓彭,脸上虽然犹带笑意,语气却森冷起来,让毓彭冷得一哆嗦。

毓彭此时走投无路,只得乖乖交代。原来他很早就染上了烟瘾,开销极大,守陵那点俸禄根本入不敷出。于是他跟垦殖局的孙六子勾结起来,偷偷运东陵的东西出去卖。开始毓彭不敢打陵寝的主意,只拆些祭器,可自从接触了“一颗金丹”以后,烟瘾越发大起来,偷卖祭器也不够花了。这时有人找上门来,让他里应外合,配合外人去盗妃园,答应事成后分他一半。

毓彭财迷心窍,真就答应了。当天晚上,他把阿和轩支开,自己装作酒醉,其实是给那伙盗墓贼指路。淑慎皇贵妃的墓被炸开后,那伙人突然翻脸,只分给他一件铜磬、一串蜜蜡佛珠。毓彭心惊胆战了很久,委托孙六子把铜磬和蜜蜡佛珠尽快出手。孙六子知道东陵被盗的事,威胁毓彭要去告官,硬讹走了他手里的佛珠,只把铜磬卖给裴翰林。

许一城介入此事以后,很快挖出了孙六子的踪迹。毓彭越想越害怕,后来一琢磨,不如让他们找到一个死孙六子,所有的事都扣到他身上,这事就算是结了。于是毓彭故意引他们来找孙六子,先行一步将其灭口,没想到弄巧成拙,被许一城捉了个正着。

许一城问:“盗墓的贼人是谁?”他最关心这个,因为这条线可能连着陈维礼之死。毓彭低头道:“不知道,跟我接触的时候,都蒙着面。不过那晚他们埋炸药的时候,我听他们一直在喊一个名字,说不定是地名,嗯……嗯,对了,绍义!”

“绍义?”许一城一怔。绍义这名字,可有点俗气,满北京城没有一千也有五百。他又问详细情形,毓彭摇头说真不知道了,那伙盗墓贼找上门来的时候,都藏头藏尾。他知道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也不敢去打探,只想着分钱就得了。

听完毓彭坦白,毓方气得脸都白了:“你这个……你这个……”富老公伸手过去,似乎要搀扶他。毓彭赶紧伸开双臂,哭着说我错了我错了。不料咔吧咔吧两声,富老公竟出手把他两条胳膊给卸掉了,毓彭疼得发出杀猪一样的叫声。

刚才富老公还站出来维护毓彭,大家没料到他突然下手会如此狠辣。富老公收拾完他站起身来,退到毓方身后,脸色阴沉如水,一句话也不说。

药来吓得咋舌,偷偷捅了一下黄克武:“哎,你能卸膀子卸得这么利索不?”黄克武摇摇头:“举重若轻,少说得几十年功夫,我差早了。”他又看了一眼许一城,钦佩不已,“你看见没有,那串蜜蜡佛珠刚一发现,许叔立刻就做了一个局出来,跟那天吓唬吴郁文一样。这脑子,可比药大伯强多了。”药来也不生气,眼珠子骨碌骨碌地盯着海兰珠:“海兰珠小姐反应也不算慢嘛,马上就接茬儿说英国如何如何,他们俩倒是真默契。”

海兰珠似乎觉察到这边两个小家伙在窃窃私语,杏眼一斜,两人立刻不敢吭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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