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下子联想起来,宋徽宗本该有一个题名和双龙小印,但现在的版本上是没有的,据说也是被人盗割,说不定就是这次浩劫中遗失的。如此看来,这个残本不光是有分辨真伪的作用,单是它本身所具备的价值,就已经相当惊人了。将近三分之一的《清明上河图》啊!还有宋徽宗的亲笔题名!

而张择端自己的题名,肯定不会离宋徽宗太远,恐怕也是在那残片上被一并割走了。

戴熙这个发现,实在是太重要了。我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圈,想让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戴海燕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刚刚谈论的只是一件平常的事。

我忽然停下脚步,发现一个关键问题。戴熙十分完美地证明了《清明上河图》存在残本。但残本在哪里呢?如果我找不到这个东西,就算完美证明,也没有任何意义。

想到这里,我又对戴海燕道:“戴熙除了考证出残本的长度和内容以外,有没有提到它的下落?”

戴海燕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你在说什么?”

“戴熙啊,你先祖。不是他最早发现《清明上河图》是不完整的么?”

听到这句话,戴海燕笑意一敛,两条腿蜷起来:“你以为我今天跟你说的,都是我从戴熙那里得来的?”

“呃……不是吗?”

戴海燕冷笑着站起来:“为什么这世界上这么多自以为是的蠢材?我告诉你,我是戴熙的直系后代没错,但他关于《清明上河图》残本的事,我知道的,也只有戴以恒留下的那段记录而已,其他的一概不知。”

我大为奇怪:“那你讲的这些发现,是从哪里听来的?”

戴海燕下巴一抬:“你的用词,暴露出你根本从内心怀有陈腐的成见。你觉得女人就没男人聪明?你觉得今人无法超越古人?告诉你吧,这些东西,都是我在高中自己研究出来的。”

我的震惊程度,不比听到《清明上河图》还有残本时小。一个女高中生,居然就能研究这么深的东西,这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戴鹤轩确实提醒过我,说她家学渊源,可我没想到居然能耐到了这地步。

“你高中时怎么想起来研究这东西?”

戴海燕道:“高中的课程,对我来说太简单了,我很悠闲,就决定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我偶尔翻到戴以恒的笔记,发现了戴熙关于《清明上河图》的言论。我开始试图找到他写的字帖,但是家里根本找不到。于是我决定自己把这个谜解开,就用了一个学期搜集资料,一个学期考证,你今天听到的,就是我花了一年时间挖掘出的真相。”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没有公开发表呢?”我很奇怪,她高中应该是八十年代中,可我之前可从来没听过书画界有关于这个的任何谈论。

戴海燕耸耸肩,一脸不屑:“公开有什么意义。我那时候只是个高中生,根本没人会把我当回事。你们那个圈子,就像是动物园里的猴山,不让外人进,自己人也是论资排辈。他们看的是名字,是资历,而不是内容。我投过几家杂志,也联系过学界的专家,可惜全是石沉大海。我开始很郁闷,然后就想通了。文科没有什么真理,全都是论资排辈罢了!那些东西不够精确,无法量化,只凭一张嘴,谁是谁非根本是笔糊涂账。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选择理科,科学理论靠的是严谨的逻辑,再大牌的人,说1+1=3也不行。在这个世界里,我可以自己把握价值。”

难怪戴海燕对我是这么个态度,原来她对高中时代受到的冷遇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她早就弃文从理,可这个心结仍在。我在报纸上大放厥词,被媒体追捧;她空有惊天发现,却无人问津,自然心中怒气不小,要跟我好好理论理论。

“所以你今天对我讲了这么多。”我感慨道。

戴海燕看了我一眼:“你对《清明上河图》的见识可谓蠢不忍睹,但你毕竟和此画有着密切的关系,一定会认真听我的说法。我的研究成果,只会说给那些能珍视其价值的人。”

“可是那个叫钟爱华的,也一样会重视你的研究成果呀。你怎么不告诉他?”

戴海燕鼻孔里发出不屑的“嗤”声:“他如果直截了当来问,我也许会说。可他居然装出追求我的样子来,还打扮得油头粉面,每天送玫瑰,不光侮辱我的智商,还侮辱我的审美。”

我心里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不用担心她会把《清明上河图》残本的事情告诉给钟爱华了。

“那你能考证出戴熙字帖在哪里吗?”我满怀期望地问道。她神通广大,连《清明上河图》残缺长度都能考证出来,说不定还有更多线索。

可惜戴海燕摇摇头:“这个我帮不了你。戴熙的字帖早就失落了,可能流落民间,也可能毁于战火。戴以恒的笔记没提供任何线索,我们家族也有人试图找过,都没找到。”

我大为失望,这个最为关键的问题,结果还是没弄清楚。戴海燕扶了扶眼镜:“戴鹤轩也不知道吗?”

“他说他只是分家,就算戴熙、戴以恒有什么留下来的,也分不到他们那一支。”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戴海燕冷笑道,“我们戴家祖籍钱塘,戴鹤轩那一支很早就迁去了河南,一直到解放前才搬回南京。所以戴家的族谱里,都把这一支另立一册,跟钱塘戴氏分开。”

“嗯……”我忽然觉得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冥冥中有什么线索被我忽略了。我挠挠头,却说不清楚那是什么,皱着眉头拼命想。戴海燕看到我抓耳挠腮冥思苦想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完以后,她站起身来,语气坚决:“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可以走了,以后不要来烦我了。”

“谢谢。”我诚心诚意地说道。我跟她素昧平生,能够得到这么多线索,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了。

戴海燕挥了挥手,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客气,还是少废话。

我正要离开,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是几个警察。他们亮出证件,说刚才有人看到我和通缉犯药不然一起进入这栋宿舍,想请我回去协助调查。

看来药不然已经顺利逃脱了啊,我的心里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庆幸。

不管怎么说,跟着警察走起码有一个好处,至少不会被狗仔队骚扰。于是我顺从地跟着警察走出去,戴海燕“砰”地把门在我身后关上,同时走廊里有好几道门偷偷地拉开了一条缝。我估计今天过后,校园里肯定会流言横飞,好在戴海燕从来不在乎这些事。

一出宿舍楼,四周噼里啪啦闪光灯乱闪,好几个记者兴奋地抓拍着。警察不得不把他们驱散,才让我坐进警车。不知道明天这些记者到底会怎么写,打假名人夜闯女博士生春闺被抓?

到了派出所,我直接亮出了公安部八局的证件。警察们吓了一跳,连忙去打电话核实。很快他们就把证件还给我,态度好了不少。这是方震给我的护身符,自然不会有假。我告诉警察,我只是和药不然碰巧一起去了博士楼而已,至于我去干了什么,对不起,要保密。

警察们给我做了笔录,然后就让我离开了。我回到住的旅馆,感觉一路上都有人在跟踪着。我到了旅馆前台,亮出证件,说我在执行机密任务,无论谁问都不得泄露我的房间号。旅馆前台诚惶诚恐,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完成任务。

回到房间,我忽然想起来,我的大哥大还揣在药不然身上。警察不知道这个细节,肯定不会监听,于是我用房间座机给他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十来声,药不然才接起来。呼吸很粗重,像是刚刚长跑过一样。

“你在哪?”我问。

“你不知道比较好,总之哥们儿暂时很安全——钟爱华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报警,可把我给累坏了,多少年没这么跑过了。”

“我也被记者缠上了。”

“够狠。”药不然悻悻地称赞道,“那后来你怎么样了?”

我仔细权衡了一下,觉得没必要隐瞒,便把戴海燕的发现简明扼要地给药不然讲了一遍。药不然听完,问了一个问题:“戴熙的大齐通宝,是和他的字帖一起失踪的对不对?”

“对。”

“黄克武既然有大齐通宝,说不定也知道那个字帖的下落。”

我一拍脑袋,对呀!我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这两样东西,戴熙应该都是放在一起保管的。他投水自杀以后,得到大齐通宝的人,说不定也会知道字帖的下落。虽然事隔多年,大齐通宝不知被转了几手,黄克武未必知道,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

“你肯定被警方跟着,哥们儿暂时不能靠近你了,电话先借给我使使……”药不然不等我说好,就把电话挂了,大概是又遇到什么紧急情况了。

我的心情相当矛盾。我原来巴不得这家伙被警察抓到绳之以法,可现在却又有点庆幸他顺利逃脱。刚才钟爱华出现的时候,药不然抢先一步挡在我面前,人的瞬时反应不会做伪,他的举动,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家伙。

想不通,就先不去想,正事更加重要。我立刻给北京拨了一个号,打给方震,把在复旦的情况约略一说,让他跟上海警方疏通一下,免得有麻烦。方震说好。

我又问他刘老爷子怎么样。方震告诉我,刘局现在陪着刘一鸣,天天奔走于各个部门和领导家里,非常忙碌,这会儿已经服下安眠药睡下了。我本来还想跟刘老爷子汇报目前的进展,咨询一下他的意见,听方震这么说,只好作罢。我又问方震有没有黄克武在香港的联络方式,方震直接报给我一个电话号。

“黄老爷子在那边弄得怎么样?”我随口问道。《清明上河图》的危机爆发以后,刘一鸣坐镇北京,而黄克武则赶去了香港,在敌人的阵地里周旋。

方震却答非所问。他告诉我,现在《清明上河图》这件事的争议越来越大,碳-14检测结果也无法平息,上头已经决定,搞一次京港文化交流文物展,借这个理由把《清明上河图》送去香港进行对比鉴定。

公开对质国家肯定是不会接受的,但舆论形象又不能不顾忌。正好香港还有五年就回归祖国了,于是上头就想出文化交流活动这么一个借口,让各方面都能接受,《清明上河图》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运去香港了。

但这个决定对五脉来说,却是再糟糕没有了,这说明他们正在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震不愿意评价黄克武,但听他话里的意思,恐怕黄克武在那边的成效有限。自从五脉解放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和香港的联系就中断了,几十年来再没任何影响力。现在的香港古董界,对五脉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客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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