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除夕的家宴几乎每年都是一样的,一大家子聚一块儿，吃的不是年夜饭，吃的是热闹。当然，在谢国公府这样的高门大户里,热闹也吃不了了,哪怕是除夕夜,饭桌上也得讲个规矩。

但今年不一样了,无论是下定决心离开京城的周氏,还是懂的放松下来的徐氏,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了些改变，不想再重复以往的年夜饭了。

姜舒窈尚在孕中不能下厨,只好让厨娘按吩咐准备些较为简单的年夜饭。

思来想去,干脆让人打了三个铜火锅。

铜火锅和传统的火锅不一样,味儿不重,无论是涮羊肉还是酸菜白肉锅，都比较清淡,老少皆宜。

锅子打好以后，谢珣下值时揣着图纸就去了,姜舒窈不在,只能靠他验货了。林家的匠人手艺好，没什么差错,他确定无误后便使人将锅子送回谢府,同路的蔺成难免好奇。

他们惦记着火锅很久了，不过上次吃的火锅是大肚敞口的，这个锅子更秀气一些，中间竖个筒，四周围成圈,估计就是涮肉的地方了。

厚着脸皮问谢珣铜火锅的方子，谢珣便回去问了姜舒窈，姜舒窈不藏私，将图纸和配方一应给了蔺成，又想着自家娘亲和林贵妃，干脆让谢珣多做了几个锅子，分别往襄阳伯府和宫里送去。

切菜、片肉，一通忙活下来，眼见着天色要暗下来了，家宴也开始了。

谢晔和谢晧带着两个弟弟从街头回来，腹中早已空空，先往大厨房去溜了一圈，从蒸笼里拿出两个馒头分给弟弟们，然后又去温着的灶上找烧鸡。

往年年夜饭菜式繁多，但冬日寒冷，菜没上来一会儿便凉了，满满杂杂一大桌子菜，离得近的不和胃口，离得远的又挑不着，一顿年夜饭吃下来温情全无，个个饿着肚子回院里开小灶。

后来他学聪明了，先去大厨房找点吃的垫垫肚子，晚膳再随便吃点，回院后再跟着徐氏吃点，一晚上分成三顿吃下来倒也不至于饿。

结果在大厨房转了一圈，往年常见的菜式一样没找着。大厨房里也不像以前那样手忙脚乱的，他们偷吃都找不到机会。

他随便揪了个厨娘问：“今年的席面变菜式了？”

厨娘点头道：“回大少爷的话，大夫人下了命令，让我们跟着三夫人的安排走。今年大菜保留，其余的菜式都撤了。”

谢晔点头，带着弟弟们揣着馒头走了。

“你说咱们晚膳能吃些什么？”他道，“大菜还在，其余菜式撤了，莫非吃饺子？”

谢晧摇摇头：“不至于吧，既然是三叔母接手了，你就等着吃好吃的吧。”他拽下谢晔的手，“还吃馒头呢，傻不傻？”

出了大厨房没几步就被徐氏给逮着了。

“你们来这儿做什么？”徐氏盯着谢晔仔细瞧了一遍。

谢晔把馒头背在身后：“没什么，饿了，来这儿看看席面准备好了没。”

徐氏狐疑地点头，然后催促道：“快走吧，到处找你们呢，赶紧入座，准备用饭了。”

他们看了眼天色，奇怪道：“今年这么早？”

再想着大厨房厨娘的话，他们怎么感觉这顿年夜饭这么随便呢？

可不是随便。

等老夫人国公爷落座以后，按往常那样说了一通冗长的话以后，丫鬟们开始上菜了。

首先就上了三个铜锅。

谢晔和谢晧还没来得及傻眼，又接着上了一大盘子生肉和蔬菜。

在座的除了谢珣和姜舒窈，其余的都不知道火锅是何物，看着这一桌子生食都愣了，纷纷向徐氏投去眼神。

徐氏连忙介绍道：“今年的席面是三弟妹安排的，不用厨娘动手，咱们自己涮着吃。”

听起来太不讲究了，哪有贵人年夜饭需要自己动手做的？

姜舒窈想要开口解释却被谢珣拦下，抢先一步说明了铜火锅的吃法。说完以后补充道：“若是吃不惯，往年的菜式也都在厨下温着呢，叫丫鬟上菜便是。”

此时铜火锅里的汤开始沸腾了，京城的冬天很冷，高汤滚滚，蒸腾起一片奶白的雾气，云雾缭绕之间屋内不一会儿便温暖了不少。

谢珣往老夫人那边看了一眼，虽说今年年夜饭想要抛开那些繁文缛节，吃顿热热闹闹的晚饭，但有些规矩还是要守的。

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以后，老夫人也懂得何为识趣了。

若是几月前的自己，一定会发个脾气，冷着脸，将一顿年夜饭闹得一点儿也不愉快，但现今的自己倒不想顾虑那些有的没的了，毕竟自个儿都去街边吃小食了，还讲究个什么劲儿呢。

她同国公爷一同象征性地动了筷，小辈们便可以动筷了。

桌上摆的最多的自然就是羊肉片了。羊肉片薄如纸，半透明的肉片红白相间，有些像大理石的花纹，一片片整齐地码在白瓷盘里，虽是生肉，但看着也赏心悦目。

这么薄一片的羊肉夹着并不会烂，往滚汤里一过，稍微荡一荡，羊肉就变了颜色。

按理说食不言寝不语，姜舒窈在此时发言并不太合适，但她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些规矩，给大家伙儿提醒道：“羊肉稍微涮一涮就好了，久了会老。”

其余人应了声，伸筷探向羊肉。

涮羊肉的蘸料是芝麻酱，用凉开水澥开以后，按口味放点豆腐乳或是韭菜花，葱花蒜末必不可少，再来点香菜段儿、花生碎。醇厚浓郁的芝麻酱上面对着绿绿的尖儿，看着十分乍眼。若是嫌这儿太重，光吃芝麻酱也是美味的，不加多余的调料，吃的就是个浓厚的醇香。

涮肉变色后捞出，往芝麻酱里一裹，薄卷的肉片裹上厚厚一层芝麻酱，在碗边顿一顿、刮一刮，往口里一放，瞬间就要被一股丰润肥美的香味冲晕了头。

芝麻酱温凉，羊肉片滚烫，两者相互融合，温温热热的，醇厚的芝麻香下是肥而不腻的肉香味儿，鲜嫩中透着几分松软，不待细嚼就融化在了芝麻酱中，化作一股久久不散的肥美的香气，奶香奶香的，回味无穷。

谢昭刚刚咽下，就忍不住发出了感叹：“真好吃！”

饭桌上不算热闹，他这么一喊，打破了咕嘟咕嘟的沸汤声，气氛顿时有点奇怪。

谢晔按住跳脱的小弟，转头往自家娘亲那儿看去。

而徐氏也在谢昭出声时就望向了老夫人。

谢昭却毫无知觉，伸长了断胳膊念着：“大哥，再给我涮一个，我够不着。”

谢珣正待站起来帮他推一推锅子，就听老夫人忽然开口：“将锅子挪过去一些吧。”

众人一愣，老夫人却没说什么，低了头，重新喝着她面前的开胃汤。

她这句话仿佛是根细针，刚才紧绷着的气氛一下就被扎碎了，所有人都莫名松了口气，随着蒸腾的雾气一同热闹了起来。

有第一个说话的就有第二个说话的。

“阿曜够得着吗？”

“谢谢三叔母关心，我能够着。”谢曜直接站起身来涮羊肉。

谢理忙道：“我来替你涮吧。”

谢曜抿嘴看他，有些委屈。谢理一头雾水，谢晧却喷笑出来，在旁边翻译道：“爹，你吃你的吧，涮肉还是得自己来才香。”

徐氏斥责道：“没大没小。”但脸上却挂着笑，显然是极为赞同他的话的。

谢理摇头，黑脸透出笑，无奈道：“好吧好吧。”

桌上气氛慢慢回温，夹菜的，换碟的，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大家越来越放松。或许铜锅就是有这般的魔力，再冷清的人，往热气腾腾的锅前一坐，也会忍不住放松身心，被夹着奶香的雾气熏暖了眉眼。

谢珣全程保持沉默，涮羊肉的手丝毫不停歇，一筷接着一筷，直把姜舒窈面前的小碗堆出了个小山。

姜舒窈无奈道：“你别光顾着给我夹了，自己也吃点。”

谢珣应了一声，往自己碗里夹了一筷子，然后又接着继续刚才的动作，不停往姜舒窈碗里夹肉。

姜舒窈放弃了，只能道：“别只夹肉了，给我夹点菜吧。”

谢珣恍然，连忙用公筷给姜舒窈夹菜。

羊肉的醇香鲜嫩渐渐散在汤里，清透白厚的汤底满是香、醇、肥、鲜的滋味，白菜煮在里面，吸足了肉鲜味，偏偏入口极清，菜叶挂汤，吃着清甜又鲜美。

冻豆腐同样，吸饱了汤汁，吃起来得十分小心，免得被突然迸溅的汁水烫了舌头；粉丝细软，往芝麻酱里一裹，瞬间被浓稠的芝麻酱淹没，再挑起来时变成了黏黏厚厚的一大坨，一吃全是芝麻酱的香味，莹润鲜美，入口即化。

大家也发现了蔬菜的美味，羊肉吃过瘾后，渐渐开始吃素菜清口。

水雾缭绕中，即使没人说话，但夹菜的动作和每个人脸上满足的笑意都让一顿席面变得无比热闹。

老夫人在心中叹了口气，看着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忽然觉得十分感慨。

到了她这个年纪，有些事一旦放下了便不会老是惦记。她继续吃着丫鬟摆上来的往年菜式，在热闹的氛围下胃口好了不少。

正低头吃着，忽然一双筷子夹着热气腾腾的羊肉落到了面前的芝麻酱碟里。

老夫人一愣，侧头看向谢国公。

“吃点吧，味道很好。”谢国公收回筷子，不再看她了。

老夫人看着羊肉呆了呆，最终还是挑起羊肉入了口。

羊肉肥美鲜嫩，丰腴不腻，入口即化。明明外面裹着温凉的芝麻酱却依旧暖意十足，伴随着淡淡的奶香味，羊肉吸收的汁水从芝麻酱里涌出来，鲜美咸香，汤汤水水的，却有股散不开的醇厚香浓。

羊肉同芝麻酱一起滑入腹中，明明只有一小口，浑身都热了起来。

老夫人摇摇头，轻笑一声，隔着缭绕的雾气看向一桌子人。

优雅吃菜的徐氏，站起来挑菜嘴角沾酱的双胞胎，咋咋呼呼指责谢晔挑了她豆腐的谢珮，唏哩呼噜席卷羊肉的谢晧，黑着脸跟谢珣抢粉丝的谢理，还有不停往姜舒窈碗里挑菜的谢珣……

几十年里，她竟头一回发现原来除夕也能过得这般温暖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