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五十一年六月十三日,你被‘柏’解雇……”

吉敷盯着昭岛脸上的表情,开始讲述。昨晚已在宾馆里反复回想了案件的经过,此时一切都很清晰地印在脑子里,讲起来毫不费力。

“理由是店里的现金和账目不符。但实际上是因为店里养的狗把现金叼到了狗窝里,你是被冤枉的。没想到,傍晚河田家的女人们又来到穗波宏济会,逼迫你和河田小姐分手。在主管的劝说下,你同意了,并写下了保证书。但你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晚上跑出穗波宏济会,去稻冢站附近的廉价酒馆‘升角’喝酒,十一点十三分才从酒馆里出来。”

吉敷停下叙述,看了看昭岛的脸。他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桌面。

“为了节约时间,我就不说法庭认定的那一段情节,直接说事实了。请听好。你从酒馆出来,信步朝车站方向走去,走了五六分钟,来到横跨两个站台的天桥上。在那里,你看到铁轨之间放着一个婴儿,被吓了一跳。”

吉敷继续观察着昭岛的表情。他虽然低着头,但能看出他的内心十分震惊。只有自己知道的事实,怎么会被分毫不差地描述得这么详细呢?

“接着你开始担心,因为觉得那个婴儿你认识。虽然看不到婴儿的脸,但从当时的状况分析,你几乎可以断定。时间大概是十一点十八分。

“你考虑到如果不赶快去抱孩子,孩子就可能会有危险。于是你快步走下天桥,急急忙忙朝河田家走去,想确认是不是那个婴儿。到了河田家,你用约好的暗号叫出河田小姐。然而事实上,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为什么?因为当时河田家就只有河田小姐一个人还活着。”

昭岛听着,没说一句话。

“也不用向河田小姐确认铁轨上的婴儿是不是那个孩子,因为家里没有孩子。你当时想必很吃惊吧。河田家的三个女人都倒在血泊中,整个家简直就像地狱里的一幅画。你定下神后,用河田家的电话打给查号台,问到了稻冢站派出所的电话,然后打电话告诉警察站内铁轨中间放着一个婴儿,请他们尽快赶到现场救护孩子。

“根据事后对那通电话的追查,可以大概确定是十一点二十分打的,或者之前几分钟。遗憾的是,能够证明这个时间的证据已经遗失了。”

昭岛第一次微微地点了点头。虽然动作十分轻微,但还是被吉敷尽收眼底。

“给派出所打电话的是你吧?”吉敷问道。

这时,昭岛好像是被吉敷的推理所触动,条件反射似的不停点着头;脸上却露出胆怯的神情,或许是担心现在翻供,会被法庭追究做假证。到此为止,吉敷的推测已基本被认定。

“打电话的时候,你还特意向警察说明包着婴儿的布是红蓝格子的。当时是深夜,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你白天抱过那个婴儿才知道的,对吧?”

昭岛一瞬间好像有些犹豫,随后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河田家的惨状,首先出现在你脑海的想法是,必须救出全身沾满血迹、浑身发抖的河田敏子,她是因为你才犯下了如此重罪的。

“可要怎么救她呢?你迅速而果断地考虑好了。先要让她脱掉满身血污的衣服——大概是睡衣——换上干净的。同时,在这个时间段,你要将自己的指纹留在凶器、墙上和家具上。

“对了,为了将现场伪装成是你潜入河田家作案,你还特意在卫生间的小窗上留下痕迹。简而言之,你的计划是替她顶罪,让警察认定你是杀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凶手,然后自杀。”

吉敷停顿了一会儿,但昭岛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吉敷继续说道:“反正你已经决定自杀了,如此一来,在自杀的动机上,又增加了几分类似牺牲自己的英雄主义理由。而当时茫然若失的敏子已没有精力思考问题,就照你说的做了。

“她换下来的血衣,我推测不出被你扔到什么地方处理了,大概是垃圾箱或附近的河里吧。到现在都没有发现这些衣服,河田家的院子和下水道里都没有查到。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你没有充足的时间烧毁它们。

“处理完血衣后,你又回到在家等候的敏子身边,那时候差不多是凌晨十二点,或是十二点刚过。接着你告诉敏子需要怎么做。你让她等自己离开后就去派出所报案,并按下面的说法向警方解释,‘昭岛义明潜入我们家,用菜刀杀死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因为只有我没被杀死,因此昭岛一出门,我就跑来这里报案了。’”

吉敷边说边观察昭岛,然而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吉敷猜测,是不是自己说的有哪里和事实不吻合呢?

吉敷接着说道:“敏子一开始可能并不同意你一个人去死的解决方法,或许说了想和你一起去死,也可能想向警方承认自己才是凶手。但你全心沉浸在要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活下去的想法之中,根本不理会敏子说的话。时间紧迫,需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清除现场的痕迹、从安全的地方逃跑,还要找自杀的地方。”

吉敷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他并不是在等昭岛认同或辩解,而是觉得眼前的气氛不适合再说下去了。此时他已能完全理解昭岛当时的心情了。一个决心自杀的人,面对死时表现出的大义凛然,正是一个三十来岁、血气方刚的男人酒醉后会自然流露的本色。

另一方面,吉敷也可以理解敏子被迫一个人留在人世间的绝望心情。自己的本意并不是这样,做了那样的事,已没有脸再活在这个世上。为什么不一起去死?她对这样的结果愤愤不平,接着感到了空前的恐惧。

昭岛安排的一切,以及所谓的计划,都只是为了满足自己。虽然用谎言挽救了爱人的生命,却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纵然延续了她的生命,可等待她的还有和田边的婚事。明明是为了反抗这门婚事才做这种事情的,没想到最后还是要和田边结婚。早知如此,不如直接去死。“如果真的爱自己,为什么不一起去死呢?”敏子应该是这么想的。然而,被英雄主义思想弄晕了头的昭岛固执地做出了醉汉的决定,他只想牺牲自己。

昭岛沉醉于实施个人计划。为了救心爱的人,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也是一种英雄行为。在家具和凶器上留下指纹,精心布置现场,替敏子承担一切责任。昭岛考虑到了所有细节,将疑点全部清除,冤案就此产生了。

“你没给敏子机会让她说自己想怎么办,就直接断然离开河田家,跑了出去。时间大概是十二点十分。无可奈何的敏子用几分钟时间整理了一下心情后,也从家里跑出来,过了天桥,来到派出所,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

“她到的时候,派出所里的两名值班警察正在整理资料,还没有去确认婴儿的事。听了敏子的报案,一个人立马赶往报警电话中提到的婴儿所在的地方,另一名警察则在向总署报告后直接奔赴案发现场河田家。”

昭岛身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子的一个角落,脸上的笑容已完全消失。

“当时值班警察并没有将案发经过记入‘警务日志’,后来被世人熟知的‘昭岛事件’是事后才公诸于世的。如果是你杀死了河田家的三个人,充其量也就只需要十到十五分钟。因为都是没有任何抵抗能力的女人,况且都在睡觉,实际操作还有可能更快。

“从敏子跑到派出所报案的时间——十二点二十分——逆向推算,可知你潜入河田家是在午夜十二点前后。而你从小酒馆‘升角’出来是十一点十三分,这么一来,从小酒馆出来到潜入河田家,这之间有五十分钟是空白的。或许可以解释为你从‘升角’出来后,在河田家附近徘徊了近五十分钟,才决定潜入的。”

吉敷再次观察了一番昭岛的表情,接着说道:“一般来说,将这样的案情报告送到检察机关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叙述详尽,几乎说清了全部内容,就算有一两分钟的事实经过解释不清也不会影响判决。但结案报告中不能存在任何解释不清的情节。此案中就有一个,是什么呢?就是整个报告欠缺的部分——那个婴儿。”

昭岛的脸猛然扭向这边,看了吉敷一眼,又重新低下了头。吉敷以为昭岛要说什么,等了一会儿,昭岛却一言未发。

“这起案件的结案报告中没有有关婴儿的记载,好像婴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而司法和检察机关都不知道有这个婴儿,也就不觉得不合情理,但事实上,这个决定性的人物被漏掉了。就是因为发现欠缺了这个重要版块,我才断定报告中有破绽,有很多细节解释不清。比如为什么待在河田家的婴儿会出现在稻冢站内的铁轨中间呢?是谁、在什么时间把他抱出去放到那里的呢?是谁发现并打电话报告派出所的呢?用的是哪里的电话呢?根据司法检验部门的认定,丢弃婴儿发生在杀人案之前。发现婴儿的人打电话通报警方也是在案发之前——电话是十一点二十分打到警局的,而凶杀案是在十二点以后。可是包着婴儿的布上却沾有三名被害人的血,这又是为什么呢?”

吉敷一口气说完,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继续低声说道:“假设你是凶手,你在十二点前后潜入河田家,当时婴儿自然在家里。犯罪过程只需十五分钟,之后你就离开了河田家。过了一会儿,敏子也从家里跑了出去。谁都没有碰婴儿,也没有富裕的时间,可婴儿怎么就突然出现在稻冢站的铁轨之间了呢?况且包着婴儿的布上还沾有三名被害人的血。而在法院的案件报告里,没有丝毫有关这方面的内容。总之……这部分过程解释不通。”

昭岛显得垂头丧气,依旧保持着沉默。

“打给稻冢站派出所请求保护婴儿的那通电话,在电话局和派出所都已经找不到相关记录了。从‘升角’走到天桥,差不多要用五六分钟,因此,我认为发现婴儿的时间应该是在晚上十一点十八或十九分。接着你快步走到河田家,在十一点二十分或二十一分打去报警电话。

“值班警察说从电话中的声音听来,报警者像是喝醉了,事实上你真的醉了。而由于两名警员正忙于公文业务,巡查被耽搁了将近一小时。这时,敏子又急急忙忙跑来报案。

“你从天桥上看到婴儿大概是在十一点十八分,这个时候河田家的三个人已经被杀。为什么?因为包着婴儿的布上有三个人的血迹。这样一来,案发时间就变成十一点前后,最晚十一点十分到十五分之间,再晚敏子小姐就不可能将婴儿放在铁轨中间了,对吧?而这个时间段你还在‘升角’,不可能作案。因此,你不是罪犯。”

吉敷叙述到这里,沉默了下来。过了很长时间,静静坐着的昭岛都未发一言。

“河田家三个女人的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十一点前后,比法院鉴定的早了一个小时。但谁也证明不了这件事。你被捕后马上供认了犯罪事实,因此没有进行详细的尸检,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对你有利的证据。”

吉敷一边说一边盯着昭岛的表情变化。最后又冷冷地加了一句丝毫不具人情味的话:

“虽然你不是杀人犯,但也已经没办法证明了。”

一个被冤枉的人,即将死在绞首架上,听到这句话应该会有所反应吧。吉敷在心里思量着。然而,昭岛的表情仍没有半点变化。至少在听到吉敷的结论后没有丝毫的动摇或感触。

吉敷看着无动于衷的昭岛,说道:“如何?”

昭岛抬起头,有些不知所措地回应道:“啊,什么如何?”

“有没有需要纠正的错误?”

听了吉敷的话昭岛笑了,笑容里带着无奈。

“那件事情……”话才说了一半,他就停了下来。接着岔开话题说道:“您果然如藤波先生所说啊……您是东京一课的吧,那个地方的——”

“昭岛先生,我不想听你讲这些。”吉敷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以上大部分是我的推测,请你指出与事实不符的地方。”

“没有什么可纠正的……”

“没有不对的地方吗?”吉敷问道。

“是的,没有。”昭岛很干脆地回答。

“所有都和事实相符吗?”

“是的,一点儿没错。”

吉敷听了昭岛的话反倒犹豫起来。虽然对自己根据已有资料做出的推理很有信心,但总觉得细节方面肯定有些出入才对。

“那我可以提问题吗?”吉敷不死心地问道。

“可以。”昭岛说着,似有防范地重新垂下眼帘。

“作案凶器是‘柏’店里的菜刀,它是怎么到敏子手里的呢?这把刀不是你拿着的吗?”

“啊,那是在案发当天中午,和敏子在天桥上见面的时候,我告诉她自杀的想法,顺便把刀拿了出来。敏子为了避免我自杀,就把刀拿去由她保管了。”

“哦,是这样啊。原来那把刀是你为了自杀而准备的。”

“是的。”

吉敷歪着头,继续问道:“想怎么个死法

呢?剖腹吗?”

“这个……当时电视上有一个叫《周末》的节目,里面有一段情节,说的是一名女职员和上司有不正当关系,后来被上司抛弃了,女人很苦恼,怨恨很深,于是拿着刀去了上司家,在他家门口将刀子刺进了自己的胸膛。女人的尸体倒在玻璃门上,目的是想给上司家留下一个永远的阴影。我本来想模仿她那样做的。夜里跑去河田家,在门口把刀刺进自己的胸膛,倒在她家的玻璃门前。”

“哦。原来是这样想的啊……”吉敷对昭岛的回答很认可,“可是,去河田家的时候你并没有拿着刀啊?”

“是的。”

“那打算怎么去死呢?”

昭岛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没想过。”

“什么都没想吗?”吉敷说。

“是的,什么都没想。虽然对敏子说了自己的想法,但却并没有……那时候如果准备好了上吊用的绳子,可能就不会闹到如此地步了。喝了酒,神经极度兴奋,实际上什么都没考虑。现在回忆起来,在稻冢,想自杀都几乎找不到地方。没有高层楼房可以往下跳;河水不深,也没有能淹死人的急流;那么晚了没有电车,卧轨也没用……手上没有上吊的绳子、没有毒药、也没有刀,怎样都不行。”

“留下敏子小姐一个人,你真的认为她可以应付得了吗?”昭岛叹了一口气,低下头,似乎不想提起这件事。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昭岛说道:“说起这件事,现在考虑起来,就是年轻人的幼稚,没有考虑他人的感受。”

说完昭岛又默不做声了。吉敷刚要说什么,昭岛又突然开了口。

“我那时真是不成熟……敏子本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一向反应迟钝……”将一直以来难以言明的痛楚说出口以后,昭岛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你背负着敏子的罪名去寻死,却失败了,但你还是没有说出真相,坚持为她承担罪名一直到现在。如今敏子小姐已经死了,你也尽了责任,所以才准备说出真正的犯罪过程。”

昭岛摇了摇头,说:“不,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

昭岛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吉敷先生,你什么都知道了,全部都已看穿,还想让我说什么呢?”

吉敷不解其意,自己并不是想试探他,而是因为案件还有许多不明之处。

昭岛继续说道:“我必须对敏子负责。那时候留下她一个人,是想让她幸福地活下去,没想到事与愿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她心里一定感到十分无助和孤独。

“而我呢,一个已经在她面前说过要去死的人,却自杀失败了。我无地自容,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没有资格做一个男人。既然说了那样的话,就应该去死。我真是感到羞愧难当。”

吉敷静静地听着。昭岛低着头继续说道:“我让她受了很多苦,最后还是没能保护好她,逼她比我先离开了人世。”昭岛停下来,慢慢地摇着头。“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一个人在房间里,那种心情,想必谁都不能体会。我还一直厚着脸皮活到现在,想想实在是煎熬。我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个世上。不只是痛苦,要只是痛苦也就罢了……那是用语言形容不了的感受……羞愧,不能饶恕自己,想尽快去死。死的方法、理由,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总之就是想尽快去死。”

昭岛低下头,却没有流泪。与其说已没有眼泪可流,倒不如说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流泪。

“敏子,是个好姑娘。看到她杀了姐姐和妈妈的那一刻,我想起她那两个姐姐和母亲对我的羞辱,我真的特别高兴。替她顶罪我丝毫没有犹豫,反而很开心,能替她去死,我感到很幸福。”

昭岛露出痛苦的表情。

“可我却只顾着自己高兴,最后也没能救她,反而给这个弱女子添了许多麻烦。我真是罪不可赦!我羞愧难当……”

“为什么现在又想说事情的真相了呢?”吉敷再一次问道。

昭岛摇着头,吐出几个字:“我并不想说……”

“不想说?”

“对,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说了也无济于事,没有必要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再提只会加重我的难过。让我说出敏子才是真正的罪犯,从而洗清自己的罪名吗?对我这样一个凄惨的人,这未免也太冷酷了。我也是个男人啊,至少让我作为杀人犯死掉吧。”

昭岛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吉敷。

突然,他拼尽全力,大声说道:“警察先生,求求您,让我去死吧!”

原来是这样,吉敷终于明白了。也正因如此,藤波才会每天来监狱看望昭岛,是为了鼓励他活下去,说出事实真相。

“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一直没自杀是因为藤波先生吗?藤波先生为了让你说出真相,不惜利用自己短暂生命中有限的时间坚持来探望你,而你就这样回报他?”

昭岛没有任何反应,似乎早已绝望。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藤波先生给了我很多帮助。面对诚恳的他,我糊里糊涂地将案件的真实情况说了。听过实情以后,他说要为我洗清罪名,救我出去,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我并没给他什么好处,反倒把他牵扯进是非之中,对他的感激已不能用言语来表达。现在我很矛盾,该怎么办才好?必须做什么……”

昭岛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既然他说了那样的话,我想……为了他……”

“听说在最高法院做出判决之后,你讲出事实了。”

“是的。”昭岛点了点头说,“那时候,我想活下去……”说完又默不做声了。

“但现在,你又决心背负着罪名去死了。”

昭岛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是因为藤波死了吗?”吉敷问。

昭岛轻轻地摇了摇头。“不。”

“那是为什么?”吉敷又问。

昭岛沉默了很久,才终于用认真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是敏子那张脸。那天我从河田家厕所的窗户爬进去,一进去就看到家里到处是血,敏子站在惨淡的黄色灯光下,从头到脚沾满血迹。这个场景又出现在我眼前。”

“黄色灯光?”

“是的,关了日光灯,只亮着一盏黄色小灯,就是那个颜色。在那种灯光下,敏子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敏子。接着我随敏子来到里面的房间,她马上瘫坐在榻榻米上,浑身颤抖,不时痉挛,拽着我的衣袖不停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拼命地道歉、道歉……直到全身瘫倒在床上还在说。”

昭岛没有看吉敷的脸,低着头只管自己说着。

“这个情节一直出现在我眼前……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心就像刀绞般的痛,精神要崩溃了。这并不是敏子的错,是她家里的人,她的母亲和两个姐姐,张口闭口说是为了敏子的将来,最终却逼得柔弱的敏子无路可走。她们都是利欲熏心,才酿成如此结果。当然,这件事也有我的原因,如果我有一份像样的工作,也不会是这样的结果。当时如果对敏子说‘跟着我,我会让你幸福的’就好了。然后扔给她家每个女人一百万,她们就不会逼迫敏子嫁给那个田边……崛山主管也肯定会支持我的……

“这些事让我欲哭无泪,我恨自己的无能!怎么说呢……我觉得可悲、可耻,想尽快从这个世界消失,想尽一切办法想让敏子活下去,哪怕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当时我脑子里全是这些事,其他的都没有考虑。那些女人,只要给钱,她们的态度就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像变了一个人,那演技真是不得了。她们会对你亲切地微笑,说话用敬语,礼仪得当,让你觉得有尊严,高高在上。她们都做过接待,受过训练,普通人很容易就会被她们一时的殷勤蒙骗。而这件事,让我看到了她们的黑心肠。”

“可你也曾责备过敏子小姐……”

昭岛的眼睛猛然睁得大大的,用力地摇着头。

“根本没有!责备?从来没有!我只是想救她,拼命地想怎么才能救她!”

“但即使救了她,等待着她的也是和田边的婚事,这个你有没有想过呢?”吉敷问道。

“那件事……我一点儿都没有考虑……”昭岛小声地回答。

“一般来说,出了这种事情,男方那边一定会解除婚约的吧。”吉敷说。

“嗯……”

“但田边先生很中意敏子小姐。”

“嗯,他十分执著地迷恋着敏子。”昭岛说。

“命案发生之前,河田家那边是不是已经和田边先生有什么金钱上的交易了呢?”

“嗯,她们让敏子第二天就去河田家住。”

“哦?”

“敏子的母亲和姐姐计划带敏子一起到田边家,然后只留下她一个人,其他人马上回去。她们打算把敏子交给田边,任他去……让生米煮成熟饭,这门婚事就定了。敏子知道后,心中极度恐惧,加上强烈的怒火,简直到了发狂的地步。”

“嗯,确实太过分了。”

“但她们几个却认为这是十分普通的事。江户时代和明治时代都没有婚姻自由的说法,特别是开旅馆的大家族。敏子的母亲梅子,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是个美人,就是被迫嫁出去的。”

吉敷点点头。

“那么,田边先生……”

“我不想再说了,那件事。”昭岛低下头,不再言语。

过了很久,吉敷说道:“就算是为了敏子,你也要说出真相。”

昭岛摇了摇头。

“我已经决定了。我是个男人,已经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我有过一次又一次悲惨的失败,还曾违背自己的誓言,太可悲了。我觉得对不起敏子。因此我决定坚持原来的证词,保住敏子的声誉。这是我仅能做的一件事了。”

“准备接受死刑吗?”

“是的,如果能用我的命保住敏子的声誉,对我这条命来说,也值了。”昭岛淡淡地说道。

“可是,说出真相不一定就会影响敏子小姐的声誉。应该会有人同情她的境遇,或有同感。”

“嗯……”

“还有一点,那个婴儿,也就是那天你在天桥上看到的你的养子昭岛悟先生。能把当时的情形再叙述一遍吗?是怎么回事儿?”

“我当时喝了很多酒,头晕脑涨的,有些醉了,因此记得不太清楚……但我的酒量还算可以,还能保持清醒。敏子的家在天桥附近,于是我溜溜达达地朝那边走。上了天桥,扶着栏杆,正想看一眼经常眺望的煤矸山……”

“夜里也能看到煤矸山吗?”

“能看到。能看到朦朦胧胧的灰色山影。以前,还有人在山上采煤的时候,一到夜晚便会点燃几百只火把,山上山下热闹非凡,那气氛就像有什么庆典。火光映出煤矸山的轮廓,十分优雅。虽然我没有生在那个时代,而如今已没有人在山上采矿,也没有了火把,但我仍能想象以前的情景。因此,每次走上天桥都会不由自主地眺望那隐约可见的山影。而那天,当我的视线从山顶慢慢移到山脚的时候,竟看到一只发光的鹤。”

“什么?”

吉敷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啊,是一只银色的鹤。”

昭岛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鹤?那里怎么会有鹤?”

“是一个用银色的纸折成的鹤。很大,大概有这么长吧。”

昭岛用两只手比画着纸鹤的大小。大概有五十厘米长。

“大概五十厘米啊。”

“是的,就是那么大。那天晚上没有一丝风,纸鹤就放在婴儿身上。”

“那只纸鹤是从哪儿来的?”

“那天中午,敏子帮穗波幼儿园做室内装饰。叠了很多银色的纸鹤,一串串挂在天花板上。悟就是那天早上在幼儿园门口捡到的,幼儿园园长委托敏子照顾一晚上,她便要了一只纸鹤。我傍晚抱着悟的时候,纸鹤还没有打开,就插在悟的胸前。可能是敏子想让行人尽早发现孩子,才把纸鹤打开了放在悟的身上。”

“原来是这样……那个纸鹤发光了?”

“因为是用很光滑的银色的纸折成的,只要有光线照在上面就会发生折射。纸鹤很大,马上就能看到。”

“你走上天桥后,大概过了几分钟看到婴儿的?”

“马上就发现了。”

“马上?”

“是啊,上了天桥,手刚刚触摸到护栏,就看到了。”

“那么快就看到了吗?”

“是的,因为下面很亮。”

“嗯……”

吉敷交抱双臂,用力地点了点头。

细节部分都符合逻辑,就像拍摄角度合理的照片展现在眼前。这样一

来,就全都明白了。

“你是在河田家给派出所打的电话吧?”

“是的。”

“还记得是几点吗?”

“不记得了,一进敏子家马上就打了。我很担心婴儿会遭遇意外,所以……”

“接电话的警察问你姓名了吗?”

“没有问。”

“是吗?”吉敷考虑了一会儿,又说道,“现在我明白了,昭岛先生,因为你在案发现场看到的敏子小姐的样子事后仍反复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使你不想说出事情的真相。你为了履行与敏子小姐的誓言,甘愿背负死罪,是这样的吧?”

昭岛没有任何表示。

“不是的……”过了很久,他才嘟囔了一句。

“不是吗?”

“当然这是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现在,我感受到了神的旨意。”

“现在?”

昭岛的话令吉敷感到有些意外。

“嗯……”

“‘现在’是什么意思?”吉敷问昭岛。

昭岛过了很久才回答了吉敷的问话。

“藤波先生晚年的时候,曾经让悟一次又一次地对我说……”

“什么?”

昭岛轻描淡写地瞅了一眼吉敷的脸,然后又慢慢低下了头。

“藤波先生说什么了?”吉敷追问道。

但昭岛还是没有回答。

“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吗?”

“不是,并不是那个原因。”

“那是觉得说了会使我心情不好?”

“不,也不是……”

“那就请说吧!”

“哎……”昭岛又稍稍迟疑了一会儿,右手在头上摸了两下,像下定了决心,才终于开了口。

“藤波先生对我说过很多次,他说,‘你能得救,肯定能得救。’”

“为什么?”

“当时我就对藤波先生说‘不可能’,现在仍觉得不可能。没有能证明我不是罪犯的有利证据,当时的记录已全部遗失,证人现在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另一方面,我自己制造的伪证太多了。现场的指纹、从‘柏’拿出的凶器,加上我有前科,杀死河田家母女三人的动机也很充分。敏子是唯一能替我说明的人,但她已经死了。无论怎么考虑,翻案都是不可能的。”

“嗯,那藤波先生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几次三番地说,‘你能得救’。”

吉敷微微笑了。这太像藤波的风格了。那家伙总是斗志昂扬,年轻的时候就有这个毛病。他身体结实,有充足的体力,腕力超凡,好替人解决一些不好解决的问题。但这次,不是用暴力可以解决的。

“藤波先生说:‘虽然我没有能力救你,但有个东京的、名叫吉敷的刑警,那个人来了就一定能救你。’”

吉敷在心里打了个问号。

“他说:‘那个人肯定能找出证据,不管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那个人都能分析、解决。他就是那样一个神奇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吉敷瞬间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

“但是,刚才吉敷先生您已经很直接地说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所以……”

吉敷好像被当头打了一闷棍。

“我无法得救了,这是神的旨意。”

吉敷听着,仿佛身体正随着某种交通工具慢慢沉到了底。如今,面对困境的已不是眼前的昭岛,也不是已经死了的藤波,而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昭岛也停下了话头。

这一幕就要结束了,自己也差不多该退场了吧——吉敷暗暗问自己。其实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并没有多么出乎意料。这桩案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证据大量遗失,没有目击者,就算有,对那么多年前的事大概也已经忘了。二十年前就已判决的案件,现在想重新翻案,只靠自己一个人,怎么想都不可能。藤波考虑得过于简单了。

“吉敷先生,你不用再替我考虑了。”昭岛说,“非常感谢吉敷先生对我的信任,吉敷先生和其他的警察不同,确实是藤波先生所说的那种人。你已经大概了解了案件的真相,只知道这个我就满足了。我也不认为藤波先生的判断是错误的。刑事案件的判决,不见得每一桩都是绝对公正的。我认为,即使这样也对维护社会秩序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必须绝对公正。”吉敷语气坚定地说道。

“啊!”昭岛惊讶地发出声音,并抬起了头。

“不能绝望!你要有澄清事实的信念,误判的可能性就会降低。”

“嗯……”

“昭岛先生,如果我找到对你有利的证据,你会跟我一起为真相而战吗?”

“找到……找……什么?”昭岛支吾道。

“证明你是清白的证据!”

吉敷的话令昭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现在开始吗?”

“是的,从现在开始。”

昭岛咧开嘴苦笑。吉敷继续说道:“并不是完全不可能。藤波先生不是也说过吗?不能不行动就说不可能。要有证明真相、改变一切的信念,就一定能够实现。怎么样?如果我找到了证据,你干吗?”

昭岛瞠目结舌。

“怎么样?”吉敷追问道。

昭岛坐直身子,低着头缓缓地回答:“好,那样的话,我干!”

吉敷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好,那就请你等我的消息吧。昭岛先生,别忘了这个约定!”

“吉敷先生,现在就要开始了吗?”

“我的假期还有一天,给我一天时间,肯定能找到的,昭岛先生。活着就是这样,原地踏步是永远不会有发展的,哪怕只向前一厘米也好。坚强的意志能够打开希望之门。藤波是对的!我这就证明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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