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了三次。

惊吓之中,卡尼本能地用左手抓住毫无反应的操纵杆——因为他的右手已经不见了。他转向蒂姆,刚好看到他血淋淋的躯体,像布娃娃一样地消失在机身侧面破裂的洞口中。

“一百八十节。”

“晚上好,9CJ。”航空交通管制员平静地说,“下降并维持在八千英尺,芝加哥高度三十点——,预期进场上二七左跑道。”

“芝加哥,9CJ,正通过五千英尺,朝四千英尺降落。”蒂姆对着麦克风讲话的时候,卡尼听见了位于七百英里外曼哈顿家中的电话铃声开始响了起来。

航空交通管制员表示:“9CJ,减速至一八〇,然后联络塔台。晚安。”

此时航空交通管制员说道:“9CJ,下降到四千英尺,维持目前航向。”

接电话,珀西!你跑哪里去了?

爱德华·卡尼向妻子珀西道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

“知道了。”年轻人答道,没有异议地接过操纵杆。

他妻子的声音说:“喂?”

二十分钟之后,他在车里用手提电话打给珀西,她没接;这让他觉得十分困惑。珀西原本计划和他一起飞这趟航班,昨天晚上两人甚至投硬币决定由谁坐左边的驾驶座,结果珀西赢了,还给了他一个胜利时咧嘴而笑的常见表情。但是到了清晨三点钟,她却因为困扰了她一整天、令她发狂的偏头痛而醒过来。他们打了几个电话,找到代班的副驾驶之后,珀西才吞下止痛药,重新回到床上睡觉。

卡尼松了一口气,大声笑了出来。

他坐进车里,将车子驶离停车位,离开曼哈顿东八十一街这个停车不易的地方,然后驱车上路。天生观察力敏锐的卡尼,注意到他和妻子在市区拥有的这幢房子附近,停了一辆沾着泥渍、车窗贴着反光纸的黑色厢型车。他往那辆满目疮痍的车子瞥了一眼,车牌显示车子来自西弗吉尼亚,也想起过去几天里,曾在这条街上看过它。但这念头随即被前面开始加速的车流打断了。他趁着黄灯抢过了马路,很快就上了罗斯福大道,朝北行进。

“接替我。”他告诉蒂姆。

“〇九〇,9CJ。”蒂姆答道。

“收到了,芝加哥,一八〇。晚安。”

他又想起了珀西,于是走回他的办公室,拿起话筒。

“机翼,三十,三十,绿灯,放下起落架。三个绿灯。”

“二十,二十,绿灯。”卡尼答道。

接电话……

这时候他的耳机里突然传出强烈的咔嚓声响。

“苍鹰难成宠物,因为缺少了那一分伤感。这在某种程度上是精神病学的艺术,是生死和利害的关系,造成了彼此在心智上的对立。”

——T.H.怀特:《苍鹰》

在等待的时候,卡尼和蒂姆通过了繁复的降落前检查。

今年四十五岁,身材瘦长,依然蓄着一头军人短发的爱德华·卡尼,歪着头聆听从数英里外传来的电话铃声。他们家的电话应答机启动之后,他将话筒放回固定架上面,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些许的不安。

卡尼变换了他的无线电频道来拨打互联网电话。蒂姆看着他问:“打回公司吗?”他向蒂姆解释了前因后果。联络上塔尔博特之后,他要求对方为他接上家里的电话。

接着,驾驶舱从正在解体的机身断裂下来,将利尔的机体、机翼、引擎抛在身后,径自升向天际,然后被吞没在一大团火球当中。

“收到,芝加哥。9CJ正从一万四千降到八千。”

唯有破晓时刻才看得到这样的美景,也唯有雷雨过后才会如此壮观。

奥黑尔是全世界最忙碌的机场,航空交通管制员将他们安排在西郊上空的等待航线上,盘旋着排队等候降落。

十分钟之后,那个和蔼平静的声音要求他们:“9CJ,航向〇九〇,顺着风向飞往二七左跑道。”

奥黑尔机场大约在七百二十三英里之外,他们准备在两个小时之内完成这一趟航行。芝加哥空中交通指挥中心礼貌地要求他们下降到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然后将他们交给芝加哥进场管理台。

“天啊!不要!不要……”

蒂姆叫道:“机翼三十,放下起落架。”

“哦,珀西,”他低声叫道,“珀西……”虽然他嘴边已经没有可以让他说话的麦克风。

他正准备开始说话,但是话还没说出口,机身突然出现了剧烈的颠簸,就在一瞬间内,爆炸的力量将笨重的耳机硬生生地从他的耳朵上扯了下来,而他整个人也被抛向仪表板。碎片和火花在他的周遭迅速地扩大。

塔尔博特的助理,身材高挑、一头褐发的劳伦,今天穿上了她那套和哈得孙空运公司商标——一只飞越网格状地球的猎鹰——颜色相近的蓝色幸运洋装。她贴近卡尼的身边,轻声问他:“现在一切都没问题了,对不对?”

卡尼望着令人赞叹的灰暗苍穹中遍布的点点星光,心里想着:瞧,珀西,夜空里的每一颗星星……

现在他的担心变成了不安,因为有孩子和自己经营公司的人,通常都会接起响个不停的电话。他啪的一声将话筒挂上,正打算打电话找个邻居过去看看,但是这时候,一辆白色大卡车在办公室旁的停机棚前面停了下来——上班的时间到了。

“收到了,芝加哥。”蒂姆表示,“9CJ正从八千降到四千。”

他们朝着绝色的夕阳行进——一个散开成粉红色与紫色的绚烂云朵,以及光芒四射的完美的橙色圆盘。

偏头痛是迄今唯一能够让珀西停飞的病痛。

他让车速精准地维持在每小时六十英里,并让车子完美地保持在马路左右线的正中央。卡尼与所有的机师一样,一坐在汽车方向盘后面就变得十分保守;他可以信任其他的飞行员,但却认为开车的人都是疯子。

涡轮引擎嘎嘎地发出声响,液压传出呻吟般的声音,卡尼的耳机里出现了静电干扰。

“机翼……二十度。”

“检查飞行速度。”

卡尼的心越揪越紧。

塔尔博特拿了十多份文件给卡尼签名的时候,年轻的蒂姆·伦道夫穿着黑色西装、白衬衫,打着一条黑色细领带走了进来。蒂姆提到自己的时候,一向以副驾驶自称,卡尼很喜欢这一点。“大副”通常都是航空公司训练出来的人,而尽管卡尼尊敬任何一个有能力坐上右驾驶座的人,虚荣心却让他不愿意表现出来。

她到底跑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

蒂姆开始呼叫:“芝加哥进场管理台,利尔9CJ在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接受你们的指挥。”

他们在市区的房子还是没有人接电话。

想到这里,他突然出现一种可能是他在职业生涯中唯一一次违反专业的冲动——他对于珀西的忧心就像发烧一样地升温,突然急切地需要和珀西说话。

在威切斯特的迈马洛尼克机场,哈得孙空运公司的办公室里摆了一个蛋糕,是萨莉·安妮为了庆祝公司的新合约而亲手烘焙的。看得出来,萨莉·安妮今天刻意将自己打扮了一番,全身散发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就像刚从梅西百货公司的香水专柜走出来一样;她胸前特意佩戴的那枚莱茵石制成的飞机造型别针,虽然难看,却是她孙子在去年圣诞节送给她的礼物。此刻萨莉·安妮审视着房内的十多名员工,确定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大小合适的加料巧克力蛋糕。爱德华·卡尼吃了几口蛋糕,便和罗恩·塔尔博特谈起今晚的航班。塔尔博特平日只靠香烟和咖啡维持生命,此刻却胃口奇佳,让人见识到他对蛋糕的热爱程度。同时兼任营运和业务经理工作的他,一再对货物是否能够准时运达、班机的燃油量是否能正确估算、报价是否合理这些问题大声地表示忧虑。卡尼将手上剩余的蛋糕递给他,要他放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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