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满庭芳,就在从皇宫回清水巷的路上。

韩濯缨每日路过两回,却是第一次真正进去。

不同于其他的酒楼饭店,这里环境清幽,布局精致。一楼大厅桌椅不多,且都用素雅的屏风隔开。一眼望去,竟不见其他客人。

齐应弘直接带着妹妹去了二楼雅间,声音极低:“大伯已经在等你了,不用害怕,只是见一面而已。放心,不会耽搁太久。”

“嗯。”

“笃笃笃”敲门三声后,雅间的门自内被人打开。

开门者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微胖,个子不高,但身上的衣衫布料肉眼可见的华贵。

韩濯缨心想,这大概就是齐家老爷了。

果然,她身侧的亲哥已然开口唤道:“大伯。”

齐应弘又指了指她:“这是妹妹缨缨。”

韩濯缨随着亲哥,施了一礼:“齐伯父。”

齐天德细细打量着她,略微颔首:“啊,是缨缨啊,进来说话吧。”

韩濯缨看了亲哥一眼,随其入内。

“本来是想着请你到家里坐坐,只是你大哥说怕你拘束,极力反对,这才在这儿见一见你。”齐天德笑笑,“环境简陋,侄女莫怪。”

对方态度客气,韩濯缨自然比他要更客气几分:“齐伯父说笑了,我是晚辈,原该我上门拜访才是。只因实在是俗事太多,抽不开身。这才迟迟没能登门造访,失了礼数。”

见这小姑娘容貌不俗,举手投足落落大方,齐天德难免就有些许好感。他哈哈一笑,如同一个寻常长辈一般,细细问话:“多大了?许亲了不曾?”

“回伯父的话,十五了,还不曾许亲。”韩濯缨如实回答。

齐天德轻轻“咦”了一声:“比家玉还小了一岁,倒是比她更沉稳一些。”

韩濯缨只是笑笑,刚认识齐家玉的时候,她哪儿想到跟齐家还会有这层纠葛?

齐天德又温声问道:“侄女,我听应弘说,你家中除你之外,再没旁人了,是不是?”

韩濯缨沉默了一瞬:“是。”

齐天德叹一口气:“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伯伯这里有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他态度和蔼,语气甚是诚恳。

韩濯缨寻思着,恐怕今日要见她,就是为了这件事。她打起精神:“伯父请讲。”

“应弘是你同胞兄长,他如今知晓身份,原该认祖归宗,只是他现在的父亲名下也只有他这一个孩子。所以商定的结果是三代还宗。这件事,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是。”

“只是这么一来,你就无人照拂了。伯伯看着也于心不忍……”

韩濯缨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而齐应弘却是胸口一阵酸涩。他顾念齐家的恩德,所以不认祖归宗,倒是让这个妹妹落了单。

齐天德沉吟着道:“所以我想着,不如两家并作是一家。”

“嗯?”韩濯缨眨了眨眼。

齐天德笑得慈爱:“你既是孤身一人,不如就到齐家来住。平日里也好有个照应。”

韩濯缨连忙推辞:“齐伯父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真的不用了。我现在生活很好,就不上门打扰了……”

“我还没说完。”齐天德伸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意思是,你已到了及笄之龄,也该许亲了。不如就嫁到齐家来,我有两个不成器的儿子都与你年岁相近,一个长你一岁,一个小你一岁……”

齐应弘面上不显,心里惊讶异常。他拧了双眉:“大伯!”

韩濯缨听得目瞪口呆,如果不是有亲哥这个关系在,她根本就不想跟齐家有任何关系啊。还搬到齐家?嫁到齐家去?

齐天德瞪了侄子一眼,示意他别多话,又一脸慈爱地转向韩濯缨:“侄女意下如何?”

韩濯缨勉强笑一笑:“我觉得不是很妥当。齐家公子自有名门淑女为配,而我出身乡野,蒲柳之姿,实在是配不上,不敢高攀。”

她看向兄长,用眼神询问他,这怎么回事?

齐应弘皱眉道:“大伯,不是说了只见一见吗?说这些做什么?”

齐天德眉毛比侄子皱得更紧:“你不心疼你妹妹,还不许我替她考虑考虑?”他看着韩濯缨,继续说道:“啊,我那两个儿子生的倒不像我,像他们母亲多一些,挺俊朗的,容貌上也与你相配……”

“大伯!”

韩濯缨干脆收敛了笑意,客客气气表明拒绝的态度:“多谢齐伯伯费心替我考虑,只是我目前没有婚嫁的心思,也不敢高攀令郎。齐伯伯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告辞了。”

这根本不是容貌的问题,是她从没想过要嫁到齐家去啊。

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齐应弘看了伯父一眼,立刻追了上去。

此时韩濯缨已经到了楼梯口,被齐应弘拉住了胳膊。

齐应弘轻声解释:“我事先并不知情,大伯他原本只说要见一见你。”

韩濯缨轻轻“嗯”了一声,脸上没多少表情:“帮我跟齐伯伯赔罪,就说我家中另有要事,所以得先行回去。”

毕竟是对她亲哥有养育之恩的人,她也不想兄长在中间为难。

停顿了一下,她又续道:“哥,你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虽然说长兄如父,但是我希望你不要过多干涉我的婚事……”

她小心看着兄长的神色。类似的话,她曾经对还是“韩雁鸣”的太子殿下说过。

她并不希望自己的婚姻大事被别人给轻易决定,也担心亲哥会因为顾念养育之情,应下齐家的建议。所以还是把丑话说在前面好。

齐应弘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你放心,我没有认祖归宗,在你的婚姻大事上,自然也不会多加干涉。但如果你需要,我会以兄长的身份出现。”

他这么一说,韩濯缨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公主那边也要教个两三年才能小有所成。婚姻之事,我真的不急。”

“嗯。”

“那我先回去了?我怕回去迟了,翠珠担心。”韩濯缨冲他笑了一笑,走下楼梯。

马大伯驾车在外面守着,原以为会等上许久,没想到韩姑娘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想了想,说出之前约定的暗号。

韩濯缨一怔,忍不住轻笑出声:“马大伯,咱们回去吧。”

他们踏上了归程,而齐应弘却在目送马车离开后,才转头去找伯父。

齐天德有些不快:“方才你拦着我做什么?怎么也不帮着劝劝?”

齐应弘沉声道:“她不愿意,何必勉强?”

“不是勉强。她一个孤女,没有家人扶持,能嫁什么样的人家?嫁到咱们家,看在你的面子上,大家也会照顾三分。你做了青云卫的指挥同知,却不认祖归宗,她现在不说什么,难保她将来心里不会生怨。”

齐应弘唇线紧抿:“她不会的。”

她曾说不管他做什么决定,她都尊重并支持。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青云卫指挥同知的妹妹和一个没有家人的孤女,谁都知道该怎么选。”齐天德双眉紧锁,“再说,她好歹是你妹妹,无依无靠的,嫁到别人家你放心?”

这是他细心思量后的决定。他私心里希望侄子留在齐家,侄子也愿意这么做,但他却又担心侄子真正的家人来争、来闹。一个看着还不错的小姑娘,把她变成自家人,是最简单、最省事的办法了,而且也能让侄子跟齐家更亲近。

齐应弘眉间褶皱愈深,随口说道:“她还小,谈婚论嫁为时尚早。”

“及笄了,不小了。”

齐应弘没再说话。

他清楚伯父说的有几分道理,他也想能时时护着她。但在他心里,他的两个堂弟都配不上她。更重要的是,她已经明确回绝了。

在接受了她是妹妹这一事实后,他已别无他想,只愿她平安喜乐。

但是齐天德却并未完全放弃此事。

韩濯缨回到家中时,天还没全黑,不过翠珠已经等了好久了。

一看见她,翠珠就欢欢喜喜迎了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有人送了东西过来。”

韩濯缨走进家门,顺手将大门掩上,随口问:“谁啊?送的什么?”

翠珠一脸神秘:“就是来过咱们家的长寿啊。”

说话间,她将一个红漆描金匣子递给小姐:“说是少爷给的。打量我不知道呢,其实是太子殿下给的,对不对?”

看见红色的匣子,韩濯缨不自觉地就想起今日在瑶华殿,触摸过的那个。她的心里无意识间笼上了一点阴霾。

她稳了稳心神,将匣子打开,只见是一串精致的琉璃珠。琉璃珠下,分布着几片荷花瓣,摆的倒是错落有致,颇有美感。

但韩濯缨不由地就想到荷花塘畔的四皇子,想到那血肉模糊的一截兔腿。

她只觉得呕得慌,双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才觉得舒坦了一点。

翠珠轻声问:“小姐不喜欢吗?”

“没有没有,就是想到了一些事,有点难受。喝点水就好了。”

“嗯嗯。”翠珠忙不迭去倒水。

受四皇子红匣子影响的,并不止韩濯缨一人。

宋净兰当天傍晚就回了临西侯府。刚一回家,她就听说二姐姐被送到了城郊庄子上。母亲哭得眼睛红肿,情绪低落。

她略微安慰了母亲几句后,就去找了长姐。

“你慌里慌张的做什么?”宋清兮神情淡淡,不紧不慢问。

宋净兰却压低了声音:“请姐姐屏退左右。”

“嗯?”宋清兮挑眉,果真挥手令身边丫鬟退下。她抬手斟茶:“什么事?说吧。”

宋净兰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被层层软布包裹着的赤色描金匣子。

她掀开一层一层的软布后,将匣子打开。

“姐姐,这是四皇子今天送到瑶华殿的,说是给你的,贺你文定之喜。只是这匣子里原本装的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还有着方手绢。”宋净兰看着姐姐的脸,小声问,“姐姐是不是得罪四殿下了啊?”

宋清兮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煞白,她斟茶的手无意识轻颤了一下,有几滴茶水溅了出来:“还好。”

“什么还好啊?”宋净兰气呼呼道,“你看这手绢,还写着‘退婚’,这不明摆着咒你被退婚吗?堂堂皇子殿下,怎么能这么诅咒人?”

宋清兮放下茶盏,将手绢团成一团,塞入了袖中。很快,她的神色就恢复了正常,还试着安抚幼妹:“没事,你不要多想。”

她心里清楚,这只怕不是诅咒,而是威胁。

“哦,反正姐姐你知道了就好。”

宋清兮垂眸:“这件事情,不要告诉旁人。”

“我也没告诉别人,只是当时六公主和韩女傅都在。不过她们也不是爱往外面说话的性子,姐姐不用担心。”

“嗯。”宋清兮有点心不在焉。

“二姐姐她……”宋净兰压低了声音,“是不是做什么事了?”

“没什么。”宋清兮微微一笑,“只是我觉得她规矩学的还不扎实,所以送她到外面好好再学一学。”

“是么?”宋净兰不太相信,但长姐既然这么说了,她自也不会追问,就当是这样吧。

这一夜,几家欢喜几家愁。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齐天德前脚刚与人在满庭芳见面,后脚夫人邹氏就知道了。

邹氏善妒,一直逼问那小狐狸精到底是什么身份。

齐天德懒得跟她闹腾,就索性一五一十全说了。

邹氏愣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只能给杭儿,不能给永儿。永儿毕竟是老大,媳妇儿身份不能太低了,我心里也有人选了。”

齐天德有些意外:“你不反对?”

“我反对什么?反正应弘不能回去。他要是回去了,这些年不都白养了?你肯定不会让二弟香火断了,不管哪个儿子过继出去,我都不舍得。所以最好还是让应弘留下来。至于那个小姑娘,我先见见吧。也不是非要嫁进咱们家不可,只要她不争不闹,还能让应弘安心就行。”

齐天德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也好。”

韩濯缨对此并不知晓。她以为她表明态度拒绝,就意味着这事已经结束了。是以她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到了夜里,她早早就睡下了,而谢泽和父亲一起用膳后,在长华殿停留许久,才回了东宫。

他刚一回去,长寿便匆匆忙忙上前邀功:“殿下,东西已送到。”

谢泽眉梢一挑,来了精神:“她怎么说?”

长寿摇摇头:“殿下,长寿去的不是时候,赶到清水巷,韩女傅还没回来,就没能亲手交给她。”

“唔。”谢泽闻言,心头浮上些微的遗憾,“罢了,孤明日当面问她就是。”

一想到又有名正言顺的理由见面,谢泽心里遗憾稍减,反而又隐隐多出几分期待来。

说来也怪,以前见她,不觉得怎么样。如今察觉了自己的心思后,只要一想起她,心间就会弥漫起淡淡的欢喜。

谢泽低头轻抚她亲手所制的荷包,眼神是他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温柔。

次日韩濯缨照例教导公主习武,休息之际,再次被长寿请走。

对此,韩濯缨并不十分意外。相反,她甚至还有点预感,所以在清晨出门之际,她特意用油纸包了几枚九藜丸,小心放入了袖袋里。

太子殿下赠她琉璃珠,她虽然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合适的回赠物,但带一点他喜欢的九藜丸还是可以的。

仍是上次见面的凉台。

距离瑶华殿不足半刻钟的路程。

等韩濯缨走上凉台时,看见太子殿下正在与自己手谈。

而长寿已悄无声息地暂时离开。

韩濯缨不善棋艺,不过小时候曾见过父亲临西侯与石神医对弈。如今见殿下自己下棋,她也觉得好玩,干脆就默默站在旁边,认真观看。

谢泽原本是在等待她到来之际打发时间,意在消遣。但见她看得认真,他终是有些少年心性,竟生了几分炫技的心思。一手步步为营,一手大开大合。

如此这般,过得片刻,他才猛地醒悟过来他在做什么。

她就在身侧,他却只顾着玩棋?不妥,不妥。

谢泽当机立断,打乱了棋局,却不自行收拾棋子,而是招呼她:“缨缨,帮我收拾一下。”

“好啊。”韩濯缨也不推辞,低头分拣棋子,“怎么不继续了?”

方才只是看着,还没发觉。此刻伸手触摸,发现这棋子皆是玉石所制,触手温凉。

谢泽眸中漾起笑意:“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帮他分拣棋子,他也没闲着。棋盘不大,两人的手有时不经意地便会碰在一起。

“琉璃珠不喜欢吗?”谢泽发现,她手腕上系着的仍是端午节时的五色彩绳,而不是他新赠的琉璃珠。

韩濯缨头也不抬,随口回答:“喜欢啊。”

“喜欢怎么不戴着?”

韩濯缨收起棋子:“琉璃珠易脆,我怕练武的时候,不小心碰坏。所以就收起来了。”

因为习武的原因,她手上很少戴饰品,这五色彩绳还是因为轻便戴着毫无影响,才一直留着了。

“不一定非要系在手上,也可以挂在颈中。”谢泽眸光微闪,轻声问道,“那,琉璃珠上的字,你觉得怎样?”

他静静望着她,神情温和,眸带笑意,眼神像是期待,又像是鼓励。

韩濯缨眨了眨眼:“……”

琉璃珠上还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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