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得不算太远,韩濯缨能看见他墨玉般的眼眸深如寒潭,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明明自己也没做错什么,可是看见他这种神情,韩濯缨竟莫名地有种诡异的心虚感。

于是,她下意识推开了宋佑安,悄悄指了指门口,声音极低:“大哥,殿下来了。”

“嗯?”宋佑安回过神,转头看去,果真看见了一身常服的太子殿下。他心下暗暗一惊,“殿下?”

他心里不解,殿下到这边来做什么?

在前来韩宅的途中,谢泽内心深处有些期待。那天在凉台,她曾说宫中见面多有不便,那么他就仍到清水巷来,今日还特意拐到馥芳阁买了一盒口脂。

他想象过她见到他的反应,也想象过她涂上口脂后的模样。但他万万没想到,推开门看到的竟是这样的画面。

缨缨和一个男子在院中相拥,她长长的睫毛垂下,神情温柔。

谢泽当时太阳穴就“突突”直跳,只觉得一股酸楚在胸口泛滥。

他有立刻上前将他们分开的冲动。尽管认出了那个男子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小就认识的宋佑安,他心里的那些不快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

很快,她看到了他。

还好不等他上前出手,那原本抱着的两个人便分开了。

宋佑安大步朝他走了过来,行礼问道:“不知殿下前来,有何要事?怎么殿下也不带些侍从?”

——缨缨毕竟是女子,他作为兄长,既然在这儿,肯定要帮忙招待客人。

然而谢泽却皱了眉,宋佑安这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主人之姿让他发自内心的不喜。

谢泽缓步进来,不答反问:“你呢?你来这儿有什么要事?”

宋佑安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佑安来看看妹妹。”

“哦。”谢泽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轻声道,“孤也是。”

宋佑安怔了一瞬,想着当日太子帮忙救出缨缨一事,心下感激,认真道:“多谢殿下对舍妹的关心,她已经好多了。”

他并不知道太子与缨缨之间的过往,只以一个兄长的身份代她道谢。殿下对缨缨的大恩,他一直记得。

谢泽没有看他,而是将目光转到了缨缨身上:“是么?”

他视线移过来时,韩濯缨只觉得心虚尴尬之余,又有些慌乱无措。

她胡乱点一点头:“嗯嗯,好多了。”又扬了扬手里的药包:“翠珠不大舒服,我去帮忙煎药,顺便给你们倒茶。你们先在这边歇着。”

因为他先前的强调,她不能唤他“殿下”。可是,当着宋家长兄的面,她更不能管殿下喊哥。

她内心深处,并不是很想给宋家长兄知道,太子殿下曾做了她一段时间兄长这件事。

韩濯缨步履匆匆,走得极快。

宋佑安也不多想,代她向太子殿下解释:“舍妹失礼,让殿下见笑了。”

谢泽的视线从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上收回,就近在院中阴凉处的藤椅上坐了,随手招呼:“佑安也坐。”

“是。”宋佑安径直走向另一张藤椅。

然而谢泽却轻声道:“不是这个,旁边那个。”

宋佑安愣了一下,耳中听太子殿下又续了一句:“那是缨缨的。”

“什么?”宋佑安眸子一缩,疑心自己听错了。

殿下方才说……缨缨?

还没等他细想,谢泽就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佑安经常到这边来吗?”

多年习惯使然,太子一发问,宋佑安就如实回答:“妹妹在这边,有时会过来看看。”

倒也没有经常前来。想到这里,他心中生出一些惭愧。

“嗯。”谢泽略一颔首,见他仍站着,干脆指了指另一把椅子,“坐啊,站着干什么?”

宋佑安只得坐下。

“家里一切都还好?”谢泽慢悠悠问。

提到“家里”,宋佑安神色微顿,含糊回答:“谢殿下挂念,都还好。”

他此次前来,就是因为刚得知了家里的一些事。

“唔。孤记得临西侯府离这边不近,佑安如果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其实也不必经常过来。”

宋佑安眉心微蹙,这话是没毛病,可从殿下口中说出来,怎么听着怪怪的?他定了定神,拱手解释:“毕竟曾经是妹妹……”

“你也说了曾经。”谢泽轻声打断,“她现在不是已经离开宋家了吗?你认她当妹妹,宋家认她当女儿么?”

宋佑安眼神微黯:“虽然她离开了宋家,可在佑安心里,她永远都是妹妹。”

还是他一直觉得亏欠了的妹妹。

谢泽声音低沉:“别说不是亲的了。就算是亲妹妹,也该注意一下。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方才看见两人抱在一处,他气血一个劲儿上涌。

一想到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这样的场景不知道还发生过多少次,他就心头窒闷。

缨缨也真是,宋佑安都不是她亲哥了,她还跟人家这般亲密做什么?那以前当亲哥相处的时候,岂不是更加亲密?

一想到那些亲近,在别人身上也曾经发生过,谢泽胸中充满酸涩的同时,而又有些若有若无的恼怒。

宋佑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很快又恢复正常。

在他看来,抱一下自家妹妹,并不算什么。就算没有血缘,兄妹感情也不可能说断就断。可殿下这么一提醒强调,仿佛他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一般。但对方是太子,他也不会多说什么,只勉强笑一笑,应了声是。

得到了宋佑安的承诺,谢泽并未全然放心,萦绕在心头的窒闷也没有完全散去。

————

翠珠今日身体有些不适,在从医馆回家的途中,小姐主动揽下帮忙煎药的差事,让她好好休息。可如今家中有这么两个客人,她怎能自己歇着而让小姐独自忙碌?

反正她身体也不是很难受。

翠珠冲院中两人施了一礼:“我去厨房帮忙。”

谢泽立刻站起身来:“你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宋佑安瞬间瞪大了眼睛:“殿下!”

刚听到曾经的少爷说自己去看看时,翠珠还没察觉到异样。毕竟先前少爷拎水浇菜,做的事情不少。可这会儿宋少爷一句“殿下”让她一下子醒悟过来,这不是韩家少爷,这是当朝储君。

翠珠心中一凛,连忙道:“我去就行,我去就行。”

“你不是身子不适么?还去忙什么?就待在这儿,陪宋少爷说话吧。”谢泽声音不高,但不容反驳。

如此一来,翠珠推辞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了,只得呐呐应下。

短短数息间,宋佑安脑海里涌上了许多念头,他怔了一瞬,便要起身追上去,却被翠珠拦住。

翠珠小声道:“宋少爷,方才殿下说,让翠珠在这儿陪你说话。”

她寻思着,殿下特意强调这一点,多半是有什么话要对小姐单独说。而且这是殿下的命令,她也不能不听。

凉风吹过,宋佑安陡然清醒了几分,一个先前被他刻意忽略的想法再次涌上心头:殿下对缨缨,是不是有些过于特殊了?

那厢韩濯缨进了厨房,迅速生火煎药,又烧了热水。

她泡好了茶,急急忙忙要端出去,刚行数步,就看到厨房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是太子殿下。

厨房的门不大,他站在中间,堪堪挡住了路。

天色微黑,逆着光,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见她走近,他也不让开,就在门口站着。

韩濯缨近前,看他仍一动不动,只得小声央求:“殿下让一让,我得把茶端出去。”

谢泽并不避让,而是垂眸询问:“你叫我什么?”

他声音很轻,但语气有些奇怪,分明压抑着什么。

想起他几次三番的强调,此地又没有旁人。韩濯缨略一思忖,轻轻唤了一声:“哥?”

在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后,她第一次唤出这个称呼。以前也不觉得怎样,现在置身于这个光线有些黯淡的厨房中,她心里竟涌上了一些淡淡的羞耻。

从谢泽的角度,能清楚地看见她耳朵上的那一点点红。他心念微动,心想,她耳朵这么红,肯定很烫。

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慢慢靠近她耳朵,似是想验证一下。

可是手还没碰到她,他就猛然清醒过来,倏地转移了方向,握住她手里端着的茶盘,稍一用力:“先给我。”

韩濯缨微讶,却也不与他争,下意识松了力道,任由他将茶盘拿走:“怎么了?”

谢泽不说话,将茶盘随手放在旁边的木桌上,身形一动不动:“送茶不着急,咱们先说会儿话。”

“现在?在这儿?”

“嗯。”

“那你稍微等一下,我去加点炭。”韩濯缨说着转身回去,用火钳捡了几块炭丢在炉中。

煎药不同于平时做饭,要用炭火来熬。

她低头往炉子里扔炭块时,火光映得她整张脸明艳似火红牡丹。

她的身影被火光映在墙上,曼妙的影子微微晃动。

谢泽移回视线,忽然觉得有些热,也有些渴,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破土而出。

“好了。”韩濯缨轻轻拍了一下手,扭过头来看他,“说什么啊?”

不知怎么,谢泽竟有一瞬的恍惚。他眼神略动了一下:“你跟宋佑安一直这么亲近?”

韩濯缨眨了眨眼睛,很快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忖度着说:“还好吧。虽然没在一块儿长大,可好歹曾经做过兄妹。上次我出事,他也一直在尽力帮忙。”

其实对于宋家长兄,她的感情态度有那么一些复杂。

当初在边关时,父亲临西侯曾提过,她代兄受过一事。所以在她从小到大的印象中,她跟这个大哥小时候的感情应该还不错。可惜她回京后没多久,就因为真正的身份而离开了宋家。

宋家长兄曾私下看过她几次,但金猪吊坠那件事后,她决定疏远宋家人包括他。后来她也的确试着这么做了。直到前不久她出事,宋佑安费心费力帮忙,一直跑前跑后。

这让她没有办法真正对他冷淡。

谢泽轻嗤一声,心想,我难道就没尽力帮忙?还是说我们没曾经做过兄妹?

见太子殿下神色古怪,韩濯缨略一思忖,小声问:“有哪里不对吗?”

谢泽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他眉眼清俊,眼神清亮,眼眸里逐渐燃起火焰,星星点点,愈燃愈旺。

他忽然伸长手臂,将她揽进了怀中。

这动作太过突然,以至于韩濯缨毫无防备。蓦的被他抱住,她支着两只手,不知该如何安放。

谢泽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轻轻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仿佛是在试图抚平自己心里的那些不快。

抱着她,他觉得心里仿佛圆满了一点,可是似乎还不太够。

韩濯缨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也不清楚他这是怎么了。

她心念急转,很快有了结论。

多半就是因为他刚进门时那个拥抱的缘故了。他那时候神色就有点不对劲儿。他肯定是觉得,她区别对待。

这让她有点哭笑不得,他们明明是不一样的啊,而且宋家大哥那会儿显然心情不好,更像是寻求安慰。

可是,这个时候,她只得试探性地轻轻回抱了一下他:“我觉得,我该再加点炭火了。”

“嗯。”谢泽慢慢松开了她,任由她从自己怀中退出。

韩濯缨快走几步,去看顾火炉。炭块能燃烧很久了,才一会儿工夫,哪里就需要新添了?她只不过是想先打破尴尬罢了。

谢泽在她身后缓缓说道:“以后别跟宋佑安走那么近,又不是你亲哥。”

韩濯缨捡炭块的动作微微一顿,胡乱应了一声:“哦。”

她心想,你也不是亲的啊。

她此刻的反应让谢泽心里原本已经息了一点的火苗又有些复苏的迹象。他感觉心里像是笼了一团火,又像是堵着一口气。

他定了定神,决定换个话题,还没等他开口,就听她扭头问道:“你饿不饿?”

“嗯?”谢泽眸光轻闪,“还好。”

韩濯缨心想,说还好,那就是还没吃晚饭。本来今天翠珠生病,她想着煎好药后煮点白粥,两人将就一下的。可是现在家中另有两人,那也将就不得了。

只是让她整治一桌酒菜,还真有些难度。

她轻轻叹一口气。

炉子上的药罐咕嘟嘟直响,有浓浓的药气溢出。

“你是不是饿了?我让人送些饭菜过来。”谢泽走至她身侧,接过她手里的火钳,弯下腰,也学着她的动作,捡起炭块,丢进炉子。

韩濯缨怎么能让东宫太子在自家厨房里捡炭煎药?她一把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外走:“这里热,咱们先到外头去。炭烧的时间长,一时半会儿没事的。”

手臂被她抓住,谢泽也不挣脱,只垂眸静静看着,心想:这是她在身份明了后,第一次主动跟他肢体接触。

他任由她拉着走出了厨房。

外面果真要凉快许多。

翠珠就在院子里,看见他们后,连忙道:“殿下,小姐。”

“大哥呢?”韩濯缨松开手,扫视了一周,并未看见宋佑安,“先回去了吗?”

“没有,是我请宋家少爷到东市买些吃食回来。他骑马,脚程快。”

“嗯。”韩濯缨点一点头,“这也是个法子。我看药差不多好了。”

“那我先去喝药。”翠珠悄悄看了一眼小姐身侧的太子殿下,一溜烟就往厨房跑。

宋佑安在去东市的途中,仍在回想着今日来到韩宅之后发生的事情。

先前的那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殿下对缨缨似乎真的过于关注了。

当时殿下出手相助,又亲自送了缨缨回家,直到其醒来还见了一面才离去。他都能归结于殿下仁善,受人之托,想要好事做到底。

可如今殿下又轻装简行来到清水巷,还说了一声“那是缨缨的”,这让他不得不多想了一点。

太子竟然这么唤缨缨?

回来的路上,宋佑安恍惚看到了一辆颇为眼熟的马车,成功唤起了他的一些回忆。

他记起来了,年前殿下曾出现在清水巷!

宋佑安心底悄然浮起一个猜测:殿下会不会以前就认识缨缨?

有了这么一个想法后,之前被他有意无意忽略了的小细节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

比如殿下是怎么找到缨缨的?殿下对韩宅好像很熟悉……

————

凉风拂过,吹在人身上凉丝丝的。韩濯缨偏头看看太子殿下,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他多半要在此地用晚膳,甚至还有可能过夜。

“你这次来……”

谢泽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冽:“我这次来,其实有给你带东西。”

“咦?”韩濯缨的好奇心被他给勾起来了一些,“什么东西啊?”

谢泽伸手入怀,取出了一个圆圆的青花瓷小盒子:“口脂。”

“口脂?”韩濯缨手上忽的一凉,借着月色看去,只见外观精致,除此之外,倒也看不出别的。

不过,给她口脂做什么?是觉得她唇色有些淡了吗?

谢泽留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是很欢喜的模样。他双目微敛:“怎么?不喜欢吗?”

韩濯缨摇头:“也不是,我很少用这个。”

“馥芳阁的,你去涂上试试。”谢泽下巴微动。

这等小事,韩濯缨也不想拂了他的意,就点头笑道:“好啊。”

虽有溶溶月光,但到底是不够亮堂。韩濯缨也没回后院自己房间,而是就近去了书房。

她点亮了灯,回头竟发现太子也跟着进来了。

韩濯缨打开口脂盒子,闻到了浓郁的香气,非兰非麝,有点像花,又有点像香粉。

这口脂盒子外观精致,里面也毫不逊色。只见上边镶嵌着一小块圆铜镜,下边是鲜红色的口脂膏子。

原本没多少期待的韩濯缨,在见到这口脂后,唇角微微扬起,倒生出几分喜欢来。

谢泽回想着店小二的介绍:“这都是用红蓝花粉做的、干净、质地好、易上色,也不伤身体,京中最流行。”

“嗯。”韩濯缨想了想,小声问,“怎么突然想起给我口脂啊?”

“路过馥芳阁,进去看看,顺手买了一盒。”谢泽自然不会说,那天凉台一晤后,他就已存了这样的念头。

韩濯缨心想,从皇宫到清水巷,根本不路过馥芳阁。可能是之前买的。

不过她无暇去深想,因为太子殿下又催促了一次:“涂上试试。”

“哦,好的。”

韩濯缨洗了手,用指尖挑起一点,对着铜镜,小心翼翼涂抹在唇上。

谢泽也不说话,就在旁边看着。

“好了。”韩濯缨停下手中动作,身体微微向后一点,对镜自照。

与此同时,谢泽的目光也落在了她的唇上。

她的唇形生的极好,花瓣一样,红红的、润润的。如今涂上口脂,仿佛是被水浸润过的樱桃一样,待人品尝。

韩濯缨认真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可惜昏黄的铜镜里影影绰绰,看得不甚分明。

她干脆合上盖子,抬头看向他,询问他的意见:“是不是过于红了一点?”

“不是。”谢泽缓缓摇头。

她眉目明艳,肤白貌美,这略显红艳的口脂涂在唇上,非但无损于她的美貌,反而更显得她明媚诱人。

电光石火之间,谢泽猛地想起那个他曾经在韩宅做过的关于她的梦。

他心口骤的一缩。

韩濯缨见他神色古怪,只当是这个颜色真的不适合自己,就取出帕子,想要擦掉。

她刚拿出帕子,还未递到唇边,手臂就被斜次地伸出的一只有力的手给攥住了。

她手里的帕子不受控制掉了下来。

而谢泽却只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脏处涌出,酥酥麻麻,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韩濯缨抬眸看着他,只见他漆黑的眼底仿佛弥漫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被他这么看着,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妥,就小声问:“怎么了啊?”

“不用擦掉,很好看。”谢泽并没有松开她的手,他乌睫低垂,一个念头如水泡咕嘟咕嘟由他脑海深处冉冉浮现。

他对她,似乎有点别样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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