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后退了一步,双手抱臂,左手的手掌堪堪挡住了右手手肘。

“听说什么?”韩濯缨不解,小声道,“我只是有点好奇,想看一看。”

齐应弘蹙眉,眼眸垂下,却没有说话。

上次见她还是一个月之前。因为家玉的事情,两人相处并不是非常愉快。

然而她今天见到他,仿佛将之前的那些不快统统抛到了脑后,隐隐又有些他们初相逢时的模样了:眼中的欢喜遮掩不住,同时还带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只是为什么会想看他右臂手肘呢?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人现在就在眼前,韩濯缨心内的好奇越发重了。可他不点头,她也不能直接动手去撸他袖子。毕竟真动起手来,她未必是青云卫指挥同知的对手。

她定了定心神,小声道:“齐大人,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好不好?我还没吃午饭,好饿的。”

齐应弘神色一顿,下一瞬,眉心蹙得更紧了一些:“你想吃什么?”

韩濯缨面露喜色,忙不迭回答:“什么都行,我可以请你,我带的有钱。”

重点根本不在吃啊。

虽然知道几乎没有可能,但还是想查看一下,才能真正放下此事。

附近食肆不少。

齐应弘就近拐进了一家酒楼。

韩濯缨紧随其后。

正是用午膳的时候,一楼厅堂格外热闹。三三两两的食客,还有人高谈阔论,喝酒猜拳,竟无空座。

看见有青云卫,店小二匆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官爷,您想要点什么?”

韩濯缨抢先回答:“要个雅间,不然雅座也行。”

齐应弘一眼扫过一楼厅堂食客,见基本全是男子,甚至还有几个青云卫。他又瞧了一眼身侧的秀眉微蹙的少女,直接道:“雅间吧。”

“好嘞,雅间一个,楼上请。”

两人跟随着店小二去了二楼雅间。

韩濯缨的心不在吃饭上,随意点了几个招牌菜和一壶好茶。待店小二退出去后,她就看向齐应弘:“齐大人,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啊?”

齐应弘右手似是无意识地转动着酒杯,轻声道:“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我好奇啊。”韩濯缨想了想,又道,“要不,我也给你看我的?”

她说着就要去捋自己的衣袖。

然而她左手刚一抬起,就被他蓦然伸出的手给盖住。

齐应弘神色淡淡:“你没必要如此。”

“那你给我看看吧。”韩濯缨脱口而出,一双眼睛里写满了期待。

齐应弘垂眸,移开了视线。他感觉自己很难拒绝这样的眼神。

轻咳一声,正要说话,忽有一阵敲门声响起:“客官,茶水来了。”

韩濯缨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另外一个店小二,并非先前那个。他抱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一个茶壶和两个茶盏。

韩濯缨侧身让其进来,心内感叹,这家店上茶还挺快的。

店小二几步走到桌边,小心放下茶:“客官请慢用。”

齐应弘略一颔首,却忽见一道寒光闪过,店小二竟从托盘下抽出一把匕首,直接向齐应弘胸前刺去:“拿命来。”

事发突然,齐应弘身体后仰,连人带椅退出数尺,同时拔刀出鞘,与其缠斗。

韩濯缨目瞪口呆,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携带兵刃,但也不能在一旁干看着。她想也不想,顺手抄起托盘,狠狠砸向“店小二”的脑袋。

与此同时,齐应弘的刀已砍中了“店小二”,又干净利落补上一腿。

数重袭击下,“店小二”委顿在地,后脑勺和胸前伤口都有血迹渗出,脸色惨白,口中却在骂着:“齐应弘,你这朝廷的走狗!你害我全家,你不得好死!”

韩濯缨心中一凛,不自觉后退了半步。

她与齐应弘相识以来,近几次遇见,他都态度不错,并不曾为难她。以至于她几乎都要忘了,他是杀人抄家、令无数百姓心生畏惧的青云卫。

齐应弘神情不变,瞥了一眼犹在滴血的刀刃,缓缓说道:“我从未害过任何人的全家,我所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这边动静过大,店小二跑来看了一眼,失声尖叫:“啊呀,杀人了!”

随后赶至的是在一楼厅堂喝酒的青云卫,一进来就拔刀喝问:“怎么回事?”

待看清还刀入鞘的齐应弘后,几个青云卫瞬间一脸恭敬:“大人。”

齐应弘指了指地上的人:“带回去,好好审问。”

“是。”

行刺之人被青云卫拖了下去,店小二小心收拾现场,又请他们移步到隔壁雅间。

新换的房间和先前的差别不大,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韩濯缨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齐应弘。他脸上没多少表情,似是根本没被方才的事情给影响到。

她小声问:“你不跟着回去审问一下吗?”

齐应弘抬头瞧了她一眼:“已经交给下面人去做了。”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习惯了。”

韩濯缨轻轻“啊”了一声,竟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她想了想,又转回先前的话题:“我能看看你右臂手肘处吗?”

齐应弘淡淡地道:“真没什么好看的。”

他虽这么说着,却还是将衣袖撸了上去。

韩濯缨瞬间来了精神,眼睛眨也不眨,紧紧盯着,一颗心也提了起来。

衣袖渐渐往上褪,或许是不怎么见天日的缘故,他的小臂明显比脸要白一些。

韩濯缨几乎能听到自己砰砰砰的心跳声。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他手肘处有一道疤痕,小拇指粗细,长达数寸,微微凸起,再无其他。

“啊。”韩濯缨低呼一声,脸上不自觉浮起失望之色。

齐应弘慢慢放下衣袖,抿了抿唇:“就这样,没什么好看的。”

不过还好一点是,他从她脸上看到的是失望、遗憾,而不是嫌弃、厌恶。

韩濯缨叹一口气。她记得生父手札上写着,韩雁鸣右臂手肘处,有一颗黑痣。而齐大人的相同部位,却是一道伤疤。她随口问:“这是怎么受伤的?看着疤有些年头了。”

“嗯,十来年了。”齐应弘给两人各斟了一杯茶,“你为什么想看?是因为知道这里有疤吗?”

“不是。”韩濯缨摇头,“我是想看看那里有没有痣。”

她怎么可能知道他身上哪里有疤?

齐应弘皱了皱眉:“痣?就算曾经有痣,现在也没了,只剩疤了。”

韩濯缨心头一跳,脑海中似有光亮闪过,先时的失望气馁一扫而光。

是啊,有疤无痣不能说明什么的。可以验证其他部位的啊。

“那,齐大人,你身上其他地方可有疤痕或者痣啊?或者胎记也行?”韩濯缨追问,“比如你胸口,有没有一块像月亮一样的红色胎记?”

齐应弘心里咯噔一声,正执着茶盏的右手轻轻颤了一下,两道浓黑的眉毛立时拧了起来,一脸警惕之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濯缨看他神色,小心问:“有还是没有?”

“你问这个做什么?”齐应弘执拗地又问了一遍,声音也冷了几分。

韩濯缨略一思忖,如实回答:“因为有人说你长的有些像我爹爹,所以我在想,你会不会是我失散多年的同胞兄长,刚好年纪也大致对得上……所以,到底有没有?”

齐应弘腾的站起身来:“不可能!我怎会是你的兄长?我父母过世十五载,我从没听说过他们还有个女儿!”

他忍不住想,她今日对他态度好转,就是因为疑心他是她兄长?

他跟她,怎么可能是同胞兄妹?

“不是说我是你爹娘的女儿,是说你会不会是我爹娘的儿子?”韩濯缨忙道,“当然,我也没说一定是,就是想着验证一下。”

她此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怀疑,甚至也疑心真正的雁鸣已不在人世。然而马大伯那日提了一句,那就确认一下吧。

齐应弘斩钉截铁:“不会,我是我父母的亲生儿子。这种话你以后不要再提了,我今天就当没听到。”

“那好吧。”韩濯缨垂下脑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心里却倏地浮上一个念头。

他并没有告诉她,他胸前究竟有没有那块月牙形的红色胎记。

这个问题,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正面回答,只着重强调两人不可能是兄妹。

明明一句“没有”就能直接否认的。

这让她不免怀疑,难道他真有那块红色月牙胎记?

这想法一旦生出,就盘桓在她心头,久久无法散去。

过得片刻,有店小二来上菜。

两人心不在焉吃着。

齐应弘问:“你那个兄长是怎么走失的?还有什么特征?或许我可以动用青云卫的力量帮你找找。”

韩濯缨放下筷子:“他比我大三岁,今年十八了。十五年前,北斗教入京,京城大乱,他与我二叔走散,就再也没有了消息。关于他的体貌特征,先父在手札里提过一点,说他右臂手肘处有颗黑痣,胸前有个红色月牙胎记……”

齐应弘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就这些?”

“这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齐应弘饮了一口茶,“人有相似,痣和胎记也有相似的。这能说明什么?”

韩濯缨抬眸看着他:“可是,如果年龄、相貌、痣、胎记都能对得上,不就能说明什么了吗?”

她总觉得,眼前这位齐同知的态度里透着古怪。

今日她好不容易碰见他,还单独约在了雅间,且已经查看一半了,总不能就此半途而废。好歹也要验证到底,才能彻底死心。

齐应弘轻嗤了一声,并不说话。

韩濯缨心思一转,抬手就去探他胸前。

齐应弘眸光一闪,立刻身体后仰,同时出手格挡。

韩濯缨另一只手也跟着探了出去,却被反应迅捷的齐应弘给反攥住。

她身手很好,但论力气,还是要比这位齐同知小了几分。

齐应弘冷声道:“韩姑娘,别逼我动手!”

韩濯缨心念急转,红了眼眶:“疼……”

她话一出口,扣住她手腕的力量骤然松懈掉大半。

韩濯缨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住了他的衣领,“哗”的向下一扯,露出了他的大片胸膛。

齐应弘一把将她推开,同时迅速掩好衣衫,眉目冷然:“韩姑娘,还请自重!”

韩濯缨神情怔忪,只觉得空气似是慢慢凝固了。他伸手推她,她连半点相抗的心思都没有,一个踉跄,后退好几步,险些跌倒。

她脑海里闪现的尽是方才看见的画面。

齐大人胸前,分明有一块红色的印记。看上去就像是弯弯的月牙。

一样的,和手札里的记录一样的!

韩濯缨只觉得脑袋轰的一震,大脑一片空白。

她初时只觉得马大伯说了有些神似,年龄又正好对得上,就抱着试一试的态度验证一下,并没有真的笃定这位齐大人就是韩雁鸣。

可是,齐大人胸前的胎记和雁鸣是一样的啊。

同样都在胸前,同样都是红色月牙胎记!

难道这个齐大人就是真正的雁鸣?

雁鸣还活着?

韩濯缨喃声道:“哥哥?”

这一个称呼让齐应弘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哑声道:“你弄错了,我不是你哥!”

一样的年岁,一样的胎记又能说明什么?

他跟她怎么可能是同胞兄妹?肯定是她从哪里听说后特来诈他。他们绝不可能是亲兄妹!

“可是,一样的啊,这样特殊的胎记……”

齐应弘神色冰冷打断了她的话:“没有可是,我说不是就不是!”他拎起了刀,从怀中掏出一块银子丢在桌上,看也不看韩濯缨一眼,大步离去。

韩濯缨没有追,她的大脑也一片混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回过神来,理了理思绪,用齐应弘留下的银子付账离开。

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韩濯缨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事情,心里后知后觉涌上一些委屈和茫然。

齐应弘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雁鸣,可他并不承认。

她心想,不认就不认,那么凶干什么?

她自我安慰,她也并不缺他这一个哥哥。反正她有一个很好的“哥哥”,对她要好多了。

至于这位齐大人,爱怎么着怎么着吧。他既不想认,那就各自安好得了。知道他还活着,过的好就行了。

可到底还是有点失落。

韩濯缨深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回去等马车了,大步就往家的方向走。

————

齐应弘面无表情回到齐府,直接去找了伯父齐天德。

齐天德正在书房看一本杂记,意态悠闲。看见侄子进来,他眉梢一挑,放下手里的书:“怎么这会儿回来了?今天不忙?”

“嗯,不算忙。”齐应弘略一沉吟,“我有些事,想问大伯。”

“啊,什么事?你问吧。”齐天德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慢饮了一口。

“我想问关于我父母的事情。”

齐天德微讶:“你父母的忌日还有大半个月呢,做水陆道场的人,我已经找好了。怎么了?你有更合适的人选?”

“没有。”齐应弘摇头,“我是想知道,当年京城大乱,我的父母为什么双双丧命,而我却活了下来。”

齐天德收敛了笑意,声音低沉了几分:“因为你命大啊。”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当年我和你姑姑随着皇上去了封地,你爹留在京城。北斗教作乱那会儿,他们也跟着人群四处躲,可还是遭了难。我跟着皇上进京平难,可来的太迟了。看见你们的时候,你爹娘都已没命了,只有你,还剩了一口气。”

他没有告诉侄子的是,侄子并非他弟弟骨血。

当时满地鲜血,他找到了弟弟的尸首,弟弟尸身旁边还有个怀孕妇人的尸体和一个幼童。

这小孩虽然受了伤,但明显还有救。

齐天德知道弟弟当时娶妻半年,妻子怀孕数月,这个小孩自然不会是他侄子。但是在不见小孩父母,且他弟弟弟媳齐齐丧命的情况下,他将这个小孩带走救治,并记在了弟弟名下,也算是继承弟弟的香火。

两三岁的小孩子能记多少事?后来这个孩子以齐应弘的身份活下来,十六岁上武举夺魁,十七岁就做到了青云卫的指挥同知。

对此,齐天德也很欣慰。

沉默了一瞬,齐应弘问:“我,跟我父母生的像么?”

齐天德微微一怔:“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没什么,只是觉得很遗憾,我对自己的父母没有印象。”

齐天德喝了一口茶,缓缓说道:“你确实不像你的父亲,可能是像母亲多一些。不过不管像谁,你都永远是齐家人。”

齐应弘“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跟那些堂弟堂妹们容貌都不相似。他那时只想着,可能是因为是堂兄弟而非亲兄弟,所以不像也正常。

他也曾好奇过,为什么他比大伯家的子女年岁都要大,明明他父亲是弟弟。他自己给的解释是,可能做弟弟的成亲早,生育子女也早。

可今天忽然有人告诉他了另一种可能:他不是齐家人。

这怎么可能呢?

但是他胸前有胎记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她又是怎么得知的?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其实不是齐家人,而是她的同胞兄长?

怎么可能?

齐应弘慢慢合上双眼,他觉得或许他需要好好查一查。

————

韩濯缨走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才回到清水巷。

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先敲了对门马大娘家的门,请其转告马大伯,她已经回来了,不必再去接了。

马大娘“哎呦”一声,满脸的不好意思:“这,这个挨千刀的,怎么办事的?怎么能让韩姑娘……”

“不能怪马大伯。”韩濯缨摆了摆手,解释道,“是我今天提前回来了。”

“那,韩姑娘你是不是累坏了?要不进来坐着歇会儿?喝杯茶再走?”

韩濯缨笑笑:“没事,我这就到家了啊,回家休息也是一样的。”

冲马大娘作别后,她敲开了自家的门。

看见石南星,韩濯缨有些惊讶:“你不是去……”

“我有点事想跟你说。”石南星的神色少见的郑重。

“行啊,你说。”韩濯缨走了一路,早就累了。她直接在石桌旁坐下,接过翠珠递来的茶盏,一口气全喝了。

石南星忖度着道:“侯府那边的那位二小姐,你多留意一下。”

韩濯缨抬眸,有些不解:“为什么突然提起她?”

她自离开临西侯府后,就再没回去过。期间虽然见过长兄、长姐和小妹,但其他人,从未接触过。

“她对你,似乎有着不小的敌意。”

“我知道。”韩濯缨并不意外。

石南星瞪大了眼睛:“你知道?”

韩濯缨点头:“嗯。她不喜欢我,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啊。”

离开侯府之前,她就很清楚对方对自己的敌意了。

不过,以两人的立场处境来说,对方讨厌自己,没什么好惊讶的。

石南星追问:“那她以前有没有害过你?”

“害我?”

石南星想了想,轻声说道:“昨天那个金坠子,被人下了毒。皮肤接触后,初时无恙,最后会肌肤溃烂,惨不忍睹。所以我才拦着,不让你碰。我昨天去候府讨要说法,宋夫人说,这是府里丫鬟做的,可是她却软禁了二小姐……”

韩濯缨脸上血色尽褪,一个字一个字道:“你是说,宋雁回要下毒害我?”

石南星连忙道:“我也不是说一定就是她,但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你以后多留意一些,小心一点就是了。”

韩濯缨扶着额角:“石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被下了毒的吊坠呢?现在在哪里?”

“还在侯府。”石南星也无暇去纠正她的称呼了,“留在宋夫人那里了。”

“你……连证据也给……”韩濯缨长眉微蹙,“这么大的事,你当时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啊?”

“我这不是想着帮你出面解决嘛!跟你说了又能怎么样?你难道还能去报官?那是宋家,是侯爷的家啊……”

韩濯缨眸色略暗,没有反驳。

石南星小声道:“宋夫人应该会严惩她的,你以后小心一些就是了。”

韩濯缨轻轻“嗯”了一声。

她今日心情欠佳,勉强吃些东西,匆匆洗漱过后就回房休息了。

然而刚一入夜,她就听翠珠说,兄长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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