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荷包材质与款式,都算普通,并无出奇之处。而它之所以能被谢泽坠在腰间,是因为这是他那个叫缨缨的“妹妹”赠给他的生辰贺礼。

谢泽今日收到不少贺礼,唯独这个荷包最得他心。因为答应了她天天佩戴,他甚至特意挑了一身衣服来配它。

此刻竹青色的荷包上竟被人洒了酒,被酒晕染的地方,颜色明显要深许多。

谢泽太阳穴“突突”直跳,嘴角绷得发紧。

看见太子殿下的神色,齐家玉脑海里只有俩字:“要完。”

毕竟有不少人在侧,她仍怀着一些侥幸心理,可手中握着的酒盏不受控制抖得更狠了,连说话都不自觉有些结巴:“殿,殿下,我,我喝醉了……”

谢泽按一按眉心,强心压下汹涌而至的怒火,双目微阖,冷声道:“既然喝醉了还过来做什么?来人,请齐小姐出去醒酒!”

他话音刚落,就有内监上前,一左一右站在齐家玉身侧,作势要“请”她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这与其说是“请”出去,倒不如说是赶出去了。

齐家玉脑子轰然一震,尴尬无措,若真这么灰溜溜出去,那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于是,她身形未动:“我,我赔你一个荷包就是了……”

区区一个荷包,她感觉还是赔得起的。

她不提荷包还好,一提荷包,谢泽心头怒火更盛,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请出去!”

鲜少见太子殿下露出这种神色,内监不敢大意,只得又去“请”齐小姐。

齐家玉被“请”了出去,离开之际,耳中还听到太子殿下的声音:“这位齐小姐,八字与孤相冲,以后还是不要出现在孤面前的好。”

他说话声也不大,但话里的内容却让齐家玉一颗心凉了半截,几乎连路都要走不动了。

这不是永远都不想再见到她的意思么?那还怎么日久生情啊?

谢泽四岁被立为太子,在宫中生活多年,早习惯戴着面具演戏。这般不留情面,将对一个人的厌烦直接摆到明面上,还是头一次,众人心下无不暗惊。

二公主笑一笑,轻声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散了吧?我也有些醉了呢。”

她话一出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大皇子虽是齐家玉的亲表哥,但他刚被皇帝敲打过,又离京在即,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多事,就也借着醉意告辞离去。

这场家宴就这么散了。

谢泽无暇细想在场诸人心内究竟是什么想法,他担忧的是,这荷包是否还能保得住。

他解下荷包,放在灯下细细观看。

被酒滴泼湿的地方已经干了,只留下明显的酒痕和淡淡的酒气。

谢泽拧着眉,心内颇为懊恼。早知如此,他今晚就不该把荷包坠在腰间,更不该放任那个齐小姐近前。

他这才第一天佩戴,就出了这样的岔子。他几乎能想象到她得知此事后失望的眼神。

“殿下。”长寿端了一杯茶过来,小心道,“长寿瞧着这荷包也没怎么坏……”

谢泽怫然不悦,伸手指了指荷包上的酒痕:“没怎么坏?你瞧这是什么?”

长寿瞅了一眼,看到了淡淡的酒痕,他小声道:“其实可以让人洗洗,应该能洗掉。”

“长寿,以后别把什么人都放进东宫。”谢泽双目微敛,“去让人打盆水来。”

长寿心头一跳,殿下这意思,莫不是要亲自动手清洗?他惊讶异常,却也不敢细问,只领命而去。

他隐约能猜出这荷包的来历,却不十分确定。若真如他所猜想的那般,是韩女傅所赠,那殿下……

长寿摇一摇头,赶走心中杂念,还用得着靠这个验证么?殿下对韩女傅的看重,不是一清二楚么?

早有宫人依言端了清水、皂角、香胰等物。

长寿不敢让殿下亲自动手,便要提出代劳。

谢泽拂了他一眼:“你是以为孤不会么?”

年前在清水巷,他也曾浇菜洒扫。

“这……长寿不敢。只是不想殿下辛苦。”

谢泽没有说话,低头取出荷包里的九藜丸和双鱼玉佩,这才将荷包放入了清水中。

辛苦倒也不辛苦,只是她送给他的东西,他不想让旁人碰。

长寿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殿下清洗荷包复又晾起,丝毫不假手于旁人,他不禁暗自咂舌。

再一想到此事的具体始末,长寿心里忍不住感叹:这齐小姐也真是的,让人怎么说她好呢?

齐家玉被“请”出东宫后,腿就软了,几乎是被人搀扶着回了姑姑齐贵妃所住的霜云殿。

刚一见到姑姑,她就哭出声来,泪眼婆娑,抽抽噎噎,将今晚在东宫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姑姑听。

齐贵妃一手抚着胸口,一手按着眉心,好一会儿才道:“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是让你去交好的,不是让你去结仇的!本是让你去留个好印象,可你倒好,直接把他得罪了干净!你,你真是气死我算了!齐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女儿!”

她暗暗提醒自己数次,这是亲侄女,才勉强将那句已到嘴边的“蠢货”给咽下去。

“我也没想到啊。”齐家玉擦拭了一把眼泪,“我也不是故意的。不就是一个荷包而已嘛,明明是他太小气……”

齐贵妃呼吸一窒,觉得自己脑仁有点疼。

偏偏侄女又仰着脸小心翼翼问了一句:“姑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太子殿下气消了以后,觉得我人不坏,还挺特别?”

她恍惚记得,有种故事是欢喜冤家不打不相识的。

齐贵妃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不觉得,没可能。”

齐家玉泪珠落下:“这可怎么办啊?”

“但凡你有个姐妹,或是你有你哥的一半,我也不会……”齐贵妃揉了揉太阳穴,“还能怎么办?咱们是奔着结亲去,不是奔着结仇去的!他既说你与他八字相冲,以后就收了这心思吧!”

皇帝那条路走不通,太子这条路也被侄女给走进了死胡同。再贸然近前,只怕真要结仇了。

“这就……放弃了?”齐家玉一脸的不可置信。

齐贵妃轻轻点一点头,不放弃还能怎么着呢?总之是不能指望侄女了,指望她,还不如招揽一些美女,细心培养呢。

齐家玉不说话,心里委屈大爆发。

放弃太子也没什么,反正太子对她凶巴巴的,也没个好脸色。但是一直以来,她陪公主习武,还尊那个韩濯缨为师,拜师茶都敬了,辛辛苦苦,忍气吞声,这么久的装孙子就白装了?

她还真是不甘心。

齐贵妃看了一眼满脸泪痕的侄女:“时候不早了,你今晚就歇在这里吧。”

至于太子那边,明日再想法子示好。

齐家玉迟疑了一下:“那,六公主那边学武?”

“你要想学,就继续去。如果不想学,那就不去了。”

齐家玉“哦”了一声,既然在那边也学不到什么,也不冲着见太子了,那不去便不去了。

但是她吃的亏不能白吃了啊。

韩濯缨还不知道她送出的荷包在今晚东宫晚宴上掀起的风波。她早早就回到了家中。

回到韩宅以后,她也依着京城旧俗,照房梁,驱害虫,忙忙碌碌,刚戌正就休息了。

次日清晨,韩濯缨精神满满,按时入宫,径直前往六公主所住的瑶华殿。

到了瑶华殿后,她才察觉到似乎有些不对劲儿。

一向懒散的六公主坐得格外板正,看见她后,轻声道:“女傅,以后就只有我跟兰兰跟你学武了。”

“嗯?”韩濯缨问,“齐小姐不学了?”

说实话,她并没有特别意外。

六公主招手示意她上前,压低声音:“女傅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东宫晚宴上发生了一桩大事。”

她这一脸神秘的样子成功引起了韩濯缨的注意力,不由地也跟着压低声音:“什么大事?”

公主还没回答,她心里已想到了许多可能。行刺?暗杀?

“昨晚,东宫家宴,齐表姐也去了。她不知道是昏了头还是怎么着,借着敬酒的名头,竟把酒泼到了皇兄身上,还把我皇兄戴着的荷包给弄脏了。我皇兄当时就生气了啊,让人把她请出去醒酒,还说……”

六公主停顿了一下,模仿着太子的语气:“这位齐小姐,八字与孤相冲,以后还是不要出现在孤面前的好。”

“啊?”韩濯缨微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来,六公主口中的大事,跟她以为的不太一样。

“我皇兄都这么说了,她以后自然也不好长留宫中了。这不,一大早,齐贵妃那边就派人说,齐小姐身体不适,以后就不来习武了。”

对于这个结果,六公主还挺满意。她跟齐家玉感情不深,也无冤无仇,但对方总是不经意间打击她的自信。这让她心里很不舒服。以后齐家玉不在,她也能轻松自在一些。

韩濯缨只是点一点头,她是女傅,主要负责教导六公主学武,齐家玉学或者不学,对她来说,影响不大。

六公主显然兴致极高,继续道:“昨晚从东宫出来,二姐姐和陈表姐一直在猜,那荷包究竟是何来历,能让皇兄有这么大的反应。”

韩濯缨见她高兴,不想扰了兴致,也跟着问:“那她们猜出什么没有?”

“二姐姐说,可能荷包不要紧,要紧的是荷包里盛的东西。可是,陈表姐却说,肯定是荷包的缘故。因为她离得近,看见那个荷包特别丑,一点都不精致,比针线房里手艺最差的绣娘做的都不如。可皇兄还愿意戴在身上,那能有什么缘故?只能是送荷包的人在他心里很重要啊……”

一旁的宋净兰小声插话:“其实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

宋净兰一本正经道:“殿下心情不好,她倒霉,不巧碰上了。”

“不会的,我皇兄养气功夫很好的。”

“我是说可能……”

见两个小姑娘似有争论一番的架势,韩濯缨轻咳一声,做个手势示意她们停下:“好了,旁人的事情,我们就不聊了。昨儿情况特殊,今天可不能再偷懒了。”

六公主和宋净兰只得停下话头,开始认真学习武艺。

不知不觉一上午的时光匆匆流过,很快就到了晌午。

韩濯缨刚陪着公主用罢午膳,就得知外面有人找。

她匆匆出去,果然看见了长寿。

——她在宫里认得的人不多,兄长作为暗卫,身份特殊,很少在外走动,也就只有太子身边的长寿偶尔会过来带句话。

“长寿,是我哥让你来的?”

长寿轻轻“嗯”了一声:“韩女傅,你得随我走这一趟。”

看他神情凝重,韩濯缨心里也有些惊慌:“是,出了什么事吗?”

“哦,韩女傅不必担心,小事而已。”长寿笑笑,“我的话,韩女傅还信不过么?”

“自然是信得过的。”韩濯缨摇一摇头,随他前往东宫。

依然是东宫的偏殿。

兄长“韩雁鸣”已在那里等候。看见她进来,他招了招手:“用过午膳没有?”

“刚吃过。”韩濯缨走了过去,轻声问,“哥,你怎么突然让长寿找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他们之前在东宫偏殿见过两次,一次是她去向太子谢恩,太子当时繁忙,不便见她,就开恩让她和兄长见了一面。第二次就是昨天了。

“没有。”谢泽神情坦然,“昨天我不是突然被殿下叫走了么?我就跟他说,有些话还没说完,他今日就特许我们再见一次。”

韩濯缨点一点头:“殿下果然仁厚,通情达理。不过哥哥,我们昨天都见过了,今天再见不太好吧?毕竟是在宫里……”

昨日皇帝的突然出现可是吓坏她了。

“我找你有点事。”谢泽打断她的话,自怀中取出一物来,递到她面前,“你看看。”

“咦,这不是我做的荷包么?”

谢泽指了指:“线头开了。”

他昨晚亲自动手,认真将这荷包洗了洗,晾在暖阁中,今早发现已经干了。荷包上的酒渍经过清洗,已然消失不见,但是荷包却开线了。

韩濯缨看见露出的线头,尴尬而又难为情,脸颊微微发红:“我不知道啊,我以为我做的很结实的。”

她想着虽然不算美观,但至少结实啊。怎么线头都开了?

谢泽声音淡淡,只阐述这一事实:“可它确实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韩濯缨竟从他脸上看到了类似委屈的情绪。

自己做的荷包不好,礼物才送出去一天就出了问题,韩濯缨自觉理亏:“那我给你补补?总不能重做一个啊。”

她拿起荷包端详,想看看如何补救,然而却发现鼻端似乎萦绕着淡淡的皂角香。

韩濯缨咦了一声,凑到跟前又嗅了嗅,确实是皂角的气味,还混着不知名的清香。

她微微眯了眯眼睛:“你用它放皂角了?不,你是不是洗它了?”

谢泽眉梢轻挑,也不瞒她:“昨晚确实洗过。”

“好好的,你洗它干什么吗?说不定本来不会开线,你洗了它,它线头才出来了。”韩濯缨有些急了,“我就说嘛,我做的没那么差劲。”

“被人弄脏了,所以就洗了洗。”谢泽随口解释。

“哥,你也是,我昨天刚给你,你就给弄脏了。洗就洗吧,还把线头给洗开了……”韩濯缨正说着话,忽然感觉脑海里似有一道亮光闪过,想抓却又抓不住。

见她神情有异,谢泽心头一跳,忙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韩濯缨摆了摆手:“不是,没有不舒服。我是忽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韩濯缨微微偏了头,缓缓说道:“我今日进宫,听公主说,昨天晚上,太子殿下的荷包被人用酒给泼脏了,殿下发了好大的火。怎么这么巧,我给你的荷包昨天也脏了?”

谢泽心中咯噔一下,暗想,这是大意了。他竟没想到昨晚之事,她竟已听说。

韩濯缨越想越觉得太巧了一些,她继续道:“而且,我还听说,太子殿下佩戴的荷包并不好看,不会……就是这个吧?”

虽然内心深处并不愿意承认它丑。

谢泽睫羽垂下,思忖着如何解释。

然而下一瞬,他却听她一字一字,声音缓慢而清晰:“你是不是把我送你的荷包转送给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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