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偏偏韩濯缨毫无所觉,仍低着头将软尺铺的平平整整,认真测量。
正月的衣衫不算单薄,但谢泽依然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手滑过他肩头时,带起的颤栗。
谢泽脑中空白了一瞬,立时反手向后,一把攥住了她“作乱”的手。
他这动作突然,韩濯缨吓了一跳,怔怔地问:“怎么了?”
谢泽神色一顿,深吸一口气,垂眸掩饰自己的异样,声音低低沉沉:“没事,有点痒。”
韩濯缨轻笑出声:“原来是痒啊,还以为怎么了呢。那我快一点。”
她在心里记下肩宽,又去量他的腰围。
谢泽已恢复了正常站姿,双手微抬,任由她用软尺环住他的腰。
他眼帘垂下,看着少女螓首低垂,乌发披背,就那么专注地在他身前忙活。乍一看去,就像是她低头环抱住了他一样。
这让谢泽心里一个激灵。
可能是怕他痒,所以她动作又轻又快,然而不经意间,还是会隔着衣衫碰触到他的身体。
明明之前也有太监给他量过衣衫尺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谢泽忽然觉得,让她帮自己量,或许并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在她看来可能是一件小事,而对于他,暖心的同时也有点不大好受。
“好了。我都记在心里了,等我拿笔记下。”韩濯缨拿着软尺快步回房,似是生怕迟一些,就会记混一样。
谢泽长长吁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还好,总算是结束了。
韩濯缨找了笔墨,将自己量好的尺寸,认认真真记下。
唔,只做衣裳不行,还得添几双鞋子。
将记录着衣裳尺寸的册子收好,韩濯缨再次走出房间,直接低头看向他的鞋。
这是一双黑缎朝靴。
她只扫了一眼,就知道做工不一般。
“怎么了?”谢泽后退一步,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靴子,心里不由地咯噔一声。
他今日出门,换了衣衫,鞋袜上却并未留心。如果仔细看,或许能看到黑色缎面下绣着的暗色龙纹。
韩濯缨指了一下:“你这靴子,是殿下赏的吗?”
因为没凑近看,她倒不曾留意到靴子上还有花纹,只是看款式和做工,推测不是寻常百姓家所能有的。
“唔。”谢泽倏然松一口气,很自然地回答,“是啊。”
——就算她看出了异样,也能用这个理由混过去。
下次出门,一定得记着鞋袜一起换了。
韩濯缨没有追问,只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太子殿下对你可真好。”
谢泽点头,神色如常:“嗯,还行。”
这种程度的谎言,他完全可以脸不红心不跳。
今天的晚饭格外的早。
翠珠悄悄冲小姐招了招手:“小姐,我那会儿听你跟少爷说,你们打算等会儿去看花灯?”
“是啊。”韩濯缨道,“听说京城的灯会很热闹。等吃了饭咱们一起去,拿点碎银子,遇到好看的,再买几盏,回来挂在院子里。”
“小姐……”翠珠迟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我能不能不跟你们一块儿去啊?”
韩濯缨有些诧异:“你另有安排?”
翠珠点了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今天琳娘过来,约咱们一块儿去看花灯,小姐当时在房里忙。我想着反正晚间也没旁的事,就答应了。可是现在少爷回来了,总不能一起过去啊。”
毕竟是上元节,而且她还隐约听说马大娘曾经想让少爷跟他们家结亲。这要误会了也不太好。
韩濯缨略一思忖:“那行,你多带些钱,注意安全,玩的开心一些。”
有了她这句话,翠珠心头大石落了地,顿时喜笑颜开:“那我今晚就跟琳娘她们玩儿了。”
可能因为急着看花灯,翠珠略扒了几口晚饭,就声称饱了要出门。
看了一眼兄长,韩濯缨慢悠悠道:“翠珠去跟别人玩了,那就只能咱们两个一起去看了,可惜。”
谢泽眉梢轻挑,心想,有什么好可惜的?这分明是正合他意啊。
他原本就没想过带那个小丫头一起。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说出来。
虽然已经入夜,但各处依旧亮堂堂的。家家户户门口悬挂着灯笼,出了清水巷往东走。一路上能看见不少行人拎着灯走过。
整个东市仿佛笼罩在一片灯海之中。
灯多,灯的花样多,看灯的人也多,好在人来人往并不拥挤。
在边关时,韩濯缨也去看过花灯,但不论是数量还是花样,都不能与此刻所见的相比。
置身于灯潮人海中,她的心情也莫名畅快。每看到一盏新奇的灯,她都不忘同身边人分享:“哥,你看,看那个走马灯……”
谢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唔,不错,你想要?”
这东市的灯虽然多,但论新奇精致,还差一些。
“我不要。”韩濯缨摆手,“那么大怎么拿啊?我就算要,也只要那种小小的,很精致的。”
她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还偏过头,冲他一笑:“哥,你觉得呢?”
灯光下,她肌肤赛雪,眉目含笑,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分明比街上所有的花灯都要亮。
谢泽心头一跳,唇畔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嗯,好。”
他心里倏地浮上一个念头:怪不得人们喜欢出来看灯,确实好看。
京城中最好的看灯地点是望月楼。听说那里不仅有各种花灯,还有猜灯谜、杂耍等活动,更有各种各样的美食。
不过望月楼离清水巷远,韩濯缨自然不会为了看灯就跑那么远。在她看来,东市的花灯就已经很让她惊叹了。
她拉着“韩雁鸣”就在东市附近,看灯、猜谜,也买一点时兴的小零食,两人一路分着吃。
“哥,我记得你爱吃甜的,但又不喜欢姜。所以这姜糖,我就一个人吃了啊。”
少女说话间还举起手里扎着一小块姜糖的细竹签凑到他眼前给他看。她脸上明晃晃带着笑意,眼里还簇着光,眼珠溜溜一转,灵动慧黠。
谢泽眼神略动了一下,忽然低下头去,一口咬走了那一小块姜糖。
韩濯缨望着空空的竹签,目瞪口呆:“你……你不是不喜欢吃姜么?”
谢泽快速咽下口中姜糖,这才慢悠悠道:“是不喜欢,但可以试试。”
蔗糖的甜中和了姜的辛辣与刺激,倒比他想象中好接受一点。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一脸震惊的样子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与此相比,他那点不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谢泽眼尾上扬,墨黑的眼底蕴着笑意,心中莫名畅快。
上元节,几家欢喜几家愁。
太子的短暂造访如同一块石头,在临西侯府的湖面上荡起了层层涟漪。
大过节的,宋雁回哭着将自己关进房中,谁也不肯见。
宋佑安无奈,只得去敲她的门:“你到底怎么了?”
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大反应,难道就因为她没见到太子?可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啊。
宋雁回难过又失望,但她回房途中,经冷风一吹,已然醒悟过来。她不能对宋佑安发脾气,她要达成心中所想,还得依靠他的帮忙。
“……我只是觉得,大哥你从来都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也根本没把我当成亲人……”
宋佑安无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他要真不拿她当一家人看,就不会巴巴地追上来。虽然她和缨缨相比,他因为陈年旧事,更心疼缨缨一些,但也绝没有不把雁回当妹妹看,否则就不会容忍她的一些行为。甚至为了照顾她的感受,他在府里从不提起缨缨,连去探视,也是悄悄地私下进行。
他想,或许是因为雁回从小不在府内长大,骤然回来,身份巨变,所以才会心思敏感、疑神疑鬼、行事也有些极端。
他对自己说,但这并不是她的错,这是她的人生经历造成的。作为家人,应该多包容、多劝导。如果连最亲近的家人都因此而疏远她,那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于是,宋佑安定一定神:“二妹妹,不是你想的那样。你是宋家人,我们怎么会不把你当亲人呢?你的话,我也有放在心上。只是那是太子,是君,咱们是臣。他不发话,我们不好强行拜见……”
他耐着性子说了很久,从君臣之别说到家人的想法,说了好一会儿,宋雁回才平静下来。
她清醒的意识到,现在的她和太子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长兄宋佑安。她不能跟宋佑安交恶,还得跟他搞好关系,这样他才能真正起到搭桥作用。
见她似是想明白了,宋佑安松一口气。正要离去,却听二妹妹在他身后问了一句:“那,他以后还会来吗?”
宋佑安脚步微顿,无力感油然而生。他是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见太子这么执着。他回头问:“你是不是以前见过殿下?”
宋雁回摇头:“没有。”
她见到他时,还是上一世。她记得她看到他和韩濯缨相视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情意。当时她就眼睛发痛。那样俊朗的男子,那般尊贵的身份,原本都该是属于她的。
所以重活一世,她最大的心愿就是以宋家二小姐的身份嫁入东宫。
“既然以前没见过,那你问他做什么?”宋佑安皱眉,怕她再伤神,他就又补充一句,“反正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略一思忖,宋佑安去找了母亲王氏。
母亲正在礼佛,他稍微等了一会儿。待她结束后,他就直接说明了来意:“儿子想请母亲在二妹妹身上多费费心思。”
“是有人克扣了她的吃穿用度吗?”王氏忙问。
“不是。”宋佑安觉得背后说这些有点难以启齿,但还是说道,“是她数次向我打听太子,我觉得此举不太妥当。”
王氏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她倾慕太子?”
宋佑安摇头:“那也不像。”
王氏沉默了一瞬:“到三月,她就要及笄了。我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话锋一转,她又续道:“不止是她,还有你,还有清兮,都老大不小了,一个个的,亲事都没着落。清兮是要做女官,至于你,连个心仪的姑娘都……”
宋佑安神色一顿,低呼出声。
“怎么了?”
“儿子还有些事,去去就回。”宋佑安想起来了,他今日只顾着二妹宋雁回的事,一直在开解她,竟忘了太子带给他的那句话。
那位陈姑娘在望月楼等他。
不论如何,都不能爽约。
现在天色已晚,宋佑安使人驾了马车前去。
可惜路上人多、马车也多,平时不到一个时辰就能赶到的路程今晚竟然花了将近一个半时辰。
等他到达望月楼,已是亥时。
望月楼附近人山人海,他找了半个时辰,也没看见那位陈姑娘的身影。
冷风袭来,眼见着实在找不到人,宋佑安只能先行离去,将此事暂且搁下。
东市的花灯种类虽然不及望月楼多,但也极其热闹。
不过亥时过后,天越发冷了,灯市的人也渐渐少了。
韩濯缨左手提着一盏“兔子”,右手提着一盏“荷花”。她偏头看一看兄长,小声提议:“哥,咱们也回吧。”
谢泽自然点头应允。
他手上也没闲着,尽是“妹妹”暂时吃不下的零碎美食,用干净油纸包着。
离开东市后,越靠近清水巷,越安静,也不再似街市上那般明亮热闹。
不过手上有灯照明,身边有人陪同。韩濯缨丝毫不胆怯害怕,看着地上长长的影子,瞥一眼身侧的人,她觉得温暖又踏实。
等他们回到家中,发现翠珠早已回家,还细心准备了热水。
大家累了一天,都有些乏了,就各自洗漱休息。
谢泽今晚仍歇在了韩宅前院厢房。
上次留宿此地还是一个多月前。但是这么久没住人,房间依旧干净整洁,被褥松软,想来是时常有人打扫照看。
这让他心里有一点点暖。
谢泽这一觉睡得很安稳。次日清晨一大早,他就悄悄离开了。
韩濯缨知道他在太子身边做事,行动神秘,来去匆匆,倒也不觉得奇怪。
早饭后,她去他房间转了转,开窗通风,又略微收拾了一下桌子。
眼角的余光瞥见桌上半开的书,韩濯缨动作微顿,上前将书合上收好。
她记得兄长睡前有看书的习惯,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她看见书,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生父留下的那几本手札。
手札里记录的事情不少,还曾数次提到儿子韩雁鸣身上独有的胎记、痣等记号。
这些东西,万万不能给他看见。只要给他看见,他就会立刻意识到他不是韩雁鸣,会知道他们之间其实毫无关系。
韩濯缨迅速收拾好房间,回去就将所有手札都找出来,一起锁进了一个小箱子里。
她知道,其实最干脆的做法是一把火全烧了,不留任何痕迹。但这毕竟是生父遗物,其中有些对她还有用。
那就留下好了。
只要小心一些,这辈子都不会给“兄长”看见。
她私心里,还是希望他能永远以兄长的身份留在她身边。
当然,她也会全心全意地待他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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