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刚苏醒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后颈也隐隐作痛。他下意识起身,却惊觉胸口剧痛。不知手碰到了什么,竟有一物坠地,摔得粉碎。

这声脆响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先前发生的事情也瞬间涌上心头。

他四岁被立为太子,自小颇得重视。十几天前他和父亲因为生母追封之事发生争执。一向对他疼爱有加的皇帝破天荒动怒,当众训斥了他,命他去皇陵静思己过。

前不久,他得到消息,京中有变。他立刻带人赶回京城,却不想途中变故陡生。身边的人突然动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与此同时又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队青云卫,声称皇帝在从慧慈寺回宫的途中遭遇行刺,正全城缉拿刺客。

谢泽清楚这是着了道,他周遭亲信之中竟有奸细,让他始料未及。不用细想就知道这是栽赃陷害,想把弑君的名头推到他头上,置他于死地。

值得庆幸的是,从青云卫的话里得知,父皇只是受惊,身体无碍。

然而这种关头,他并不能摘下面具在青云卫面前表露身份。天家父子也是君臣,本该在皇陵静思己过的他,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京城。

他无法保证,父皇不会多心。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他低头看胸前伤口,很明显被处理过。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

谢泽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逆着光大步而入。

两人视线交汇,姑娘纤眉一皱,竟顺手拎起了门口桌上一尺余高的青瓷花瓶,面带警惕之色朝他走来。

谢泽眼皮跳了跳,这姑娘他有印象,记忆中他逃进一家宅院,出去应付青云卫的就是她。看来是她救了他,还给他治伤。

可不知为什么,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的却是另一幅画面:他刚睁开眼睛,就被这姑娘搬起脑袋反手砍了一下后颈。

方才他还在想,是不是幻觉。现在看她神情,只怕很有可能是真的了。

韩濯缨握着花瓶,心想,这勉强也能当做是一件武器了。此人能在身受重伤的情况下躲避青云卫的追捕,武功未必在她之下。

他已经清醒过来,不比先时还昏迷的时候能任她摆布,她不敢掉以轻心。

“韩姑娘,怎么样了?是不是他摔地上了?用不用我们进去帮忙?”门外传来马大娘的声音,“翠珠你也真是,拦我做什么?他一个大男人,要是摔地上了,你们家小姐一个人搬得动啊?”

韩濯缨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低声喝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不然我就……”

她倒不是真心盘问他的身份,而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借机将他打晕,让他重新陷入昏睡,省得在人前露出破绽。

谢泽眼角的余光留意到她的小动作,后颈被砍的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他佯作无意偏开头:“你说什么?”

计划落空,韩濯缨下意识反问:“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谢泽看着她,续了一句,“我又是谁?”

韩濯缨心中讶异:“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记得我?”

谢泽方才不过是随口一说,意在拖延时间,避开她的袭击。没想到她竟这么大反应。于是,他摇了摇头,说话极慢,似是很迷茫的样子:“我,应该记得你么?想不起来了。”

“都想不起来了?那你还记得什么?”

谢泽做努力思索的模样,很快又双目微阖,按了按眉心,面露难色:“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

“怎么会这样?什么都不记得?”

谢泽看着她,轻轻点头:“不记得。”

“难道也是失忆症?”韩濯缨在边关时听说过有士兵因头部受伤而失去记忆,所以对失忆症并不陌生。但那个士兵是因为头受伤,眼前这个人呢?总不会是她先前那一记手刀的作用吧?

“韩姑娘?”马大娘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响起同时,人也出现。

翠珠急急跟了过来,还抓着马大娘的衣袖,委屈而自责:“小姐,我……”

她是想拦,可也不好硬拦。马大娘热心肠,能帮忙的时候,确实帮了大忙。可此时此刻,她的热心肠,就对她们不利了。

韩濯缨脑海里似乎有光亮闪过,她眼珠子骨碌一转,快速放下手里的花瓶,一把握住了谢泽的手,情真意切,字字控诉:“哥哥,你真的连我都不记得了么?怎么可以这样?”

他虽然醒来的不是时候,但失忆的是时候啊。

右手忽然被人攥住,谢泽眉心突突直跳,心中满是不可置信。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你,叫我哥?”

她竟然叫他哥哥?还饱含深情,若非他确定仍是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他几乎都要怀疑是不是借尸还魂了。

韩濯缨郑重点头,神色认真:“是啊,你是我哥哥啊。你都忘了吗?”

眼前这场景,翠珠看不懂,马大娘也云里雾里,齐声问:“怎么回事?什么忘了?”

韩濯缨扭头看向她们,神情焦急而无奈:“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哥他好像失忆了,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

谢泽屏息了一瞬,心头疑云渐重,脸上却露出将信将疑的模样。他疑惑地问:“你是我妹妹?可是,你方才不是还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老实交代的吗?”

本来他谎称失忆,也可以顺着她的话应下来。但这小姑娘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快,他不问清楚,直接选择相信,反倒不合常理了。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问你的……”韩濯缨反应极快,“我……是在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啊。”

找好理由后,后面的话说起来就很自然了。她用手帕轻轻擦拭着眼睛,声音也适时地带上了哭腔:“你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不担心嘛?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

还没反应过来的翠珠目瞪口呆,马大娘也是一脸的吃惊:“老天爷啊,是不是被那群天杀的给打坏了啊?”

韩濯缨初时假装哭泣,后来想到自己近来身世大变,血亲全无,为了一个容身之所频频与人周旋,竟真的红了眼眶。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谢泽迟疑着问:“你当真是我妹妹?”

“我还会骗你不成?”韩濯缨的表情看起来认真极了,“哥哥你放心,我想你只是暂时想不起来,很快就会恢复了。就算真记不得也没关系,我会陪你把丢失的记忆给找回来。”

谢泽几乎都要被感动了:“好。”

而一旁的马大娘早就热泪盈眶。见他们兄妹叙话,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她就打声招呼,先行离去了。

今日之事波折重重,但结果却异常顺利。韩濯缨在庆幸之余又忍不住心生怀疑,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于是,在翠珠去端茶之际,她又忍不住问他:“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谢泽自小长在宫中,早习惯了戴面具示人。他做认真思索状,随即又双眉紧蹙,神情痛苦地按住了眉心,满怀歉意:“对不起,妹妹,我还想不起来……”

既然觉得他患了“失忆症”,那他就失忆好了,也能省去诸多麻烦。

韩濯缨无法,只得道:“那你先歇着,我去看看药怎么样了。”

“嗯。”谢泽点一点头。

翠珠在院子里悄悄问小姐:“小姐,他真的是少爷啊?”

韩濯缨瞧了她一眼:“什么少爷?前天晚上的事情,你都忘了?”

“没有啊,我还记得呢。”翠珠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看你那么叫么?”

“我就是应付一下,你别当真。”

“那以后怎么办?真拿他当少爷么?”翠珠想了想,“反正都对官府和邻居这样说了,没人怀疑。正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有一个兄弟护着也不错……”

韩濯缨倒不似她这般乐观:“你忘了他是怎么出现的了?我说他是韩雁鸣,只是权宜之计。他身份不明,留在咱们家,就是大大的隐患。”

“那,那怎么办?”翠珠端着茶盘的手有点不稳了。

韩濯缨伸手接过,并不想让焦虑的情绪感染翠珠:“你也不用太担心。先给他治伤,等他稍好一些就找个理由打发出去吧。对外就说,就说他外出求医,治这失忆之症去了。”

“嗯。”翠珠重重点头。

马大娘走后没多久,“韩雁鸣”醒来一事就几乎传遍了清水巷,热心肠的邻居们纷纷前来探望。却都被韩濯缨以刚醒,身体尚未恢复,不宜见客给拒绝了。

谢泽在房中休息,没出来见人。耳中听那些邻居的话,虽然杂七杂八,但细细梳理起来,基本上也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这位姓韩的姑娘,为了保住房产,谎称他是她失散多年的同胞兄长。

谢泽有点想笑,这姑娘胆子可真不小。敢假装是他妹妹的,她还是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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