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章

大概是发现林池声音里的颤抖,陌轻尘迟疑了一下,开口问:“怎么了?”

声音很轻,就像飘在空中。

林池竭力保持平静:“让我……看下你腿上的伤。”那么多天她只来得及在最初的几天上过药,后面几日根本没精力去过问陌轻尘的腿。

“不用。”

陌轻尘轻轻拂袖,让开了一些距离,托着林池吃完的碗,道:“我再去盛一碗。”

他单手推着轮椅出去,木轮在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空寂中响起,显得寂寥而落寞,连陌轻尘的背影也似乎瘦削了许多。冷风一缕掀起陌轻尘的白发,若牵丝的蝶翼,越显单薄,几片落叶坠于陌轻尘的肩上,脆弱的叶片在肩头盘旋片刻落入碗中,他也像是浑然未觉,只推着轮椅渐渐走远。

心口一瞬被揪紧。

他还是……看不见么?

房间里有淡淡的潮气,窗棂和墙面都泛起姜黄,陈设也相当简陋与陈旧。不知道陌轻尘是怎么找到这里,又是怎么带她来的。

看不见,腿不能动,没有知觉,而且他……

林池用手背抵住唇,这样才能稍微克制心里蔓延成灾的心疼。

是为了来找她。

是为了来找她陌轻尘才会变成这样。

“轻先生,要帮忙么?”

门外响起声音,林池抬眸去看,一个蓝布衫的少年正立在那里。

陌轻尘盛完粥出来,神色平静:“不用了。”

少年刚想说什么,看见林池“啊”了一声,才走到林池身边,大眼睛好奇的眨了眨:“你醒了?你真的睡了好久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人睡这么久呢!”

林池:“呃……”

少年满脸八卦的继续:“喂喂,你和轻先生是什么关系啊?你是他娘子么?”

林池:“呃……”

“出去。”陌轻尘淡淡道。

少年有些不满,嘟起嘴:“别这样嘛,轻先生,我只是好奇而已啊……”

“出去!”陌轻尘再一次重复,语气更简短。

少年被吓了一跳,又嘟囔了几句,抵不过陌轻尘的威压,只好怏怏离开。

再一次把粥碗放在床沿边,陌轻尘微微移开脸,道:“喝粥。”

他的手只从袖中露出一个隐约的轮廓。但林池一下捕捉,下意识想要握过陌轻尘的手,却被陌轻尘感应闪过。

“手为什么……不给我看?”

陌轻尘将指尖往袖中缩了缩,还是那句:“没什么,喝粥。”

粥水里那片落叶还坠在碗中,深绿一片,有些突兀,随着粥水饮入,咀嚼出的苦涩滋味一直蔓延进心底。

他们所在的是个不大的小村子,人烟稀少,偏僻至极,放眼望去不见高屋建瓴,只有低矮的一座座民居。一条溪流自村外流淌过,数株荷花于水面中盛开,淡淡荷香四溢,清浅而淡雅。

旁晚时分,村中升起炊烟袅袅,烟雾缭绕腾然,遥遥看去,倒似一副晕染水墨画。

林池出了门在村中转了转,很快找到那个少年。

叫住他便问:“我……睡了很久么?”

少年见是她,立即道:“当然啦!三天!你睡了整整三天了诶!还不够久么?轻先生一直在照顾你呢!”

“陌……他是怎么带我回来的?”

少年快步跑过来,一脸期待的看着林池:“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啊!不过我跟你说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什么关系啊?”

林池愣了一下,终是点头。

少年的叙述很简单,三天前陌轻尘一身血衣抱着林池冲入村中,起先村长还以为是敌袭,却不料对方只是托着林池让大夫救她。村长一时心软之下就留下了两人,还将一个废弃无人住的院落给了陌轻尘。陌轻尘看不见,腿上似乎也受了伤,可固执的不肯让人近身,即便大夫也是如此,就连照顾林池也是自己亲力亲为,所以村里大都以为他们是夫妻。

不过……

少年眼神闪烁:“轻先生刚来那日满身血污,白发披散,谁都没看清他的样貌,等他洗换过之后,咳咳……”他顿了一下,“全村的姑娘家都不这么想了……”

林池怔了一下,点头:“……我理解。”

陌轻尘那张脸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出众的过分。

少年眨了眨眼,“对了,那你到底是不是轻先生的娘子啊?”

是不是。

有些问题其实不需要答案,只要顺从内心便好。

心忽然快跳了一拍,林池轻轻点头,吐字清晰:“是。”

少年扁扁嘴:“果然秘密什么知道了就变得没有趣味了……不过还真奇怪,既然是,轻先生干嘛一直不肯说……啊,轻先生……”

林池霍然回头,就见陌轻尘正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神色不辨。

少年见状,说了声告辞就一溜烟消失。

陌轻尘推着轮椅一点点接近林池。

林池突然有些手足无措,舔了舔唇,道:“我……”

话音未落,已经猝不及防之间被陌轻尘拥入怀中。

紧闭的眸轻轻颤着,泄露了主人并不如表面平静的情绪,温热的唇在林池的边颊蹭了蹭,才叹息般道:“娘子。”

他的声音低沉,若盘旋的落花,轻飘飘落在心湖中央,打碎一池春水。

之前的担心急切紧张情绪荡然无存。

只要身边这个人还在,那么即便天崩地裂又能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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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金疮药用完,林池不得不去村里的药铺买了伤药,再回来给陌轻尘上药。

陌轻尘起初还有些不愿意,但是在林池的强迫下,只得答应。

裤脚被卷到膝盖之上,若玉石般完美无瑕的修长双腿上此刻满是伤口,有些已经愈合,有些还在流着血,林池实在不能想象,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陌轻尘就是用这样的腿来照顾她。

心疼的小心上着药,明知陌轻尘不会有感觉,但林池还是下意识问:“疼么?”

陌轻尘轻轻摇头,眼眸弯起:“不疼。”

可她还是忍不住:“……笨蛋,这种时候还在乎什么能不能触碰,让大夫帮你看看伤口不好么,早一日上药早一日治好,笨蛋笨蛋笨蛋啊。”

陌轻尘眼眸弯的更深,细长眼瞳即便无神也美的无可挑剔:“嗯,我是笨蛋。”

林池仍然觉得不爽,又嘟囔:“……哪有人说自己是笨蛋的。”

陌轻尘只扬唇不说话,表情透露的意思分明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都没有意见”。

面对这样的对象,连言辞攻击都变得无力。

林池叹了口气,看着伤痕累累陌轻尘的腿,指尖轻轻摩挲两下,突然忍不住轻轻吻上陌轻尘的膝盖。

她的力道很轻,鸿毛一般,怜惜而认真。

却见陌轻尘突然躲开。

林池奇怪的抬头:“怎么了?”刚才给他上药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陌轻尘躲开林池探究的视线,尽量平静道:“没什么。”

他没法告诉林池刚才感受到林池吻上他膝盖的那一刻,心脏快要蹦出胸腔,比以往更加清晰的感觉,因为看不见,那种亲昵的感观在一瞬间将他整个人都包围了,黑暗里只能感受到林池的唇瓣,柔软而温热,弧度优美,比什么都更诱人。

这是之前都没有的。

他的感观的确是在一点点的恢复着。

与这一刻的欣喜比起来,之前在丛林中因为无法腿脚不便又无法视物而不断撞壁迷失方向不知如何是好似乎也变得不值一提起来。

陌轻尘腿好之前,林池都打算先留在这里。

这里虽然不大,但好在环境优美,越住越觉得有种世外桃源的感觉。

身上的银子渐渐用完,快到入秋,林池就干脆接了份帮忙收割田地的活,她习武,身体好,动作也比常人灵活许多,做这样的工作毫无压力。陌轻尘则偶尔帮人誊写文书,他虽然看不见,但只要对方念上一遍,他便可以一字不漏的誊写下来,字迹工整严谨,完全看不出誊写之人其实目不视物。

那个少年也来林池这帮过几次忙,后来见林池做的饭菜好吃,就干脆改为过来蹭饭。

林池倒没觉得如何,她的爱好是美食,美食从来都是要同他人分享的嘛。更何况不知是不是水土的问题,这里的食材明显要比别的地方新鲜美味上几分。反正不急,林池变着法子研究怎么做好吃的,然后开心的向陌轻尘炫耀,一样样描述过来,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陌轻尘好像也能尝出那些美味来。

因为去其他人家去的多了,林池闲来无事琢磨着在自家院子里面也种点什么,最好另外再养点牲畜什么。

其实这是林池一直以来的愿望,和心爱的人在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过着简单的生活,耕两块地,养点鸡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候可以泡上一杯茶坐在院中随意的翻一本话本,累了便干脆在院中睡去,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想太多,就这样过着简单平静而不被打扰的日子。

如今提前实现,虽然明知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但私心里还是希望能更长久一些。

日薄西山,林池推着陌轻尘的木轮椅在村郊绕了一圈。

橙红尽染的夕阳沉坠入地平线,一线天地都染作一处,林池弯腰坐下,脑袋靠着陌轻尘的膝盖。

就这么一直坐到天黑,再推着陌轻尘回去。

日复一日,丝毫不觉腻。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几乎隔三差五就有年轻的姑娘家往她家的院子跑,这个要写信那个要抄书,张口闭口“轻先生”、“轻公子”的。

因为实在过得太闲适,林池终于有机会学会另外一项技能。

吃醋。

实在怪不得陌轻尘,即便他的如瀑银发已经变成了苍苍白发,双腿还受伤眼睛更是看不见,可依然无法改变他那张脸的招蜂引蝶属性。尤其是在这样闭塞的村庄里,陌轻尘过分精致完美的脸孔与质朴悠然的田园风简直格格不入。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周身就好似有飞花翩跹,简陋屋舍也像是一下变成了华贵殿宇。

林池思前想后,决定去买只狼狗看家。

然而,还没动手,就被一件事打断了阵脚。

陌轻尘的长眸敛起,修长手指攥了攥垂在肩头的华发,轻声问她:“我现在……是不是比之前难看很多?”

林池一怔:“没有啊,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陌轻尘抿唇不言。

他不想说是方才听见两个人议论,说他不过一张脸可看,又瘸又瞎尤其一头白发比村里百岁老翁还显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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