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向并不尚奢靡, 他倒也并非刻意节俭,他只是性格如此。且开国才三年多而已,还有许多事未做,他的心思全不在玩乐之上。

只上有所好下必效焉, 不仅带累得后宫诸妃跟着兢兢业业, 克勤克俭,云京贵人们也不敢太过分放肆。

只今年, 有了明显的变化。也的确是因为今年喜事很多, 皇帝稍稍松了些口子。

借着北境大捷,臣子们便提议夏猎:“春猎为搜, 夏猎为苗, 秋猎为狝,冬猎为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  

只是前赵到了后期, “示武于天下”已经变成了纯避暑了。 

西山离宫从去年就开始修缮了,原就是为着这一天。皇帝准了。

大穆自开国来, 还是第一次, 一时云京贵族振奋欢腾。

但北境还有太多事要扫尾, 分战利品、划地盘、安抚诸部、拆分阿史那和阿史德氏, 还要开立榷市。商人逐利本能之强大实是令人咋舌,蒋敬业前边打着,后面西北的商人们就一路跟着王师突进。

王师靖平了漠北,曾在前赵武帝、文帝时代昌盛繁荣过的古丝绸之路就将再次通畅无阻,商人们挤破了头抢这头锅饭。

事情太多, 行猎之事一直拖到了八月才成行。出行之前,秦昭容诊出有孕,又是一桩喜事。

选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三千禁军,旌旗蔽日,拥着皇帝和云京贵人们浩浩荡荡去了西山猎场。

离宫早已经准备好迎驾。许多贵人在西山都有别业,家眷们都住进去。没有的则要自行想办法。

但最荣耀的莫过于随着皇帝入住离宫。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人才能有的荣耀。

谢玉璋亦在此列。

邓婉对她说:“亏得蕙娘有了身子,骂我的人才少了些。最好曼娘、茹娘也能赶紧有孕。只我劝过陛下带她们两个一起来,陛下只不准。”

她说着,叹了口气。

谢玉璋道:“你看看你,什么才是对的,你心里清楚的很。”

邓婉道:“我当然知道。只我‘该做的事’和我‘想做的事’,它重叠不上,我有什么办法。”

“你的胆子,当真是大的。”谢玉璋道,“我当时只为劝解你,现在颇后悔,怕将来若有什么,你怨恨我。”

邓婉道:“我是那等人吗?你虽劝了我,但做决定的是我自己。”

“昔日我养在大母膝下,大母与我说,别羡慕男儿章台走马肆意,因他们要迎风顶雨,撑起家族;也别窃喜女郎缩在内宅安逸,因我们不掌握自己的命运。”

“我那时年少气傲,听了便以为自己懂了。颇有几分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沾沾自喜。直到后来家里把我嫁给杀得河西世家都胆裂的李十一做劳什子平妻,我才猛醒来,以为这一次真地懂了大母的话。”

“到嫣嫣没了,虎头也没了,我又恍惚一场大梦,此时看谁都与从前不同了。”

邓婉道:“你劝我固然是令我下定了决心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却是我看着邶荣侯夫人张氏,才知道原来女人可以这样活。可以不必汲汲营营于内宅,不必温良恭俭让,不必为这一切的一切束缚着自己的本心。” 

谢玉璋道:“她自有她的倚仗,且谁知道以后呢。”

邓婉道:“女子们内宅汲汲营营,也不过就是为了‘以后’有个好收场。只张氏让我明白过来,‘以后’和‘眼下’给我选,其实也可以选‘眼下’。纵以后不好了,我眼下也恣意过。这一辈子我遵从过本心,值了。”

谢玉璋叹道:“你也有你的倚仗。”

邓婉冷笑:“家里只是贪心。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是从前在河西时能比得了的吗?不过是尝到甜头,想要更多罢了。他们生了我,养了我,但我折身嫁作平妻,又降妻为妾,此恩已经报过了。接下来,我不过是想为我自己活罢了。”

“别说了。”谢玉璋叹道,“嫉妒得想咬人。”

邓婉笑了。只笑完,也叹。伸手握住了谢玉璋的手,同情道:“你啊,就苦在这一个姓氏上了。”

但凡谢氏哪怕是个庶族平民之家,以谢玉璋的人品,都可以海阔天空,挣脱这一切了。只恨谢氏偏是前朝皇族,不经过一代两代,脱不去这枷锁。

“那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命。”谢玉璋道,“只我不能让这命打倒就是了。”

回住处的路上,谢玉璋犹羡慕着邓婉。

邓婉家族无忧,又遇到李固这样的良人,她便可以肆意,只遵从本心。

世人不许女子“妒”,然谁人面对爱人会真的没有一点“妒”。邓婉遵从本心,并不劝皇帝选秀。

李珍珍却是要更多的女子分薄宫中现有女子的的宠,故而选秀一事,她谏得最多。

崔氏呢,崔氏又不一样。她位列四妃,坐拥皇长子,眼睛里看得便不仅仅是后宫宠爱这点事了。贤良之名才更重要。  

至于三嫔,谢玉璋常出入宫廷,李固后宫的情形她摸得十分清楚。

三嫔出身决不低于邓婉崔盈,奈何她们来得晚,李固势已成,心已硬。从一开始,妻妾之分便在李固心里有一道清清楚楚的线。即便后来崔、邓二人都被降妻为妾,这条线也始终不曾变过。甚至李固因为歉疚,对崔、邓二人都更优容。

三嫔从来没有被给予过走进李固心里的机会。

李固是个有温情且长情的帝王,然帝王的情,终究是有限的。

谁又不是呢,但凡是个人,“情”都是有限的,只能给予自己想给的那些人。

谢玉璋同侍女往回走,看到了个熟悉的人。她高兴起来:“林三哥!”

林谘不是一个人,他还和别的人在一起,都是年轻有才干,简在帝心的人。他们都被赐予了随侍离宫的殊荣。只这一群人中,自然属他最耀眼,芝兰玉树一般。便是这样听见谢玉璋唤他,转身一笑,便令人觉得胸间都开阔了。

“殿下。”他唤道。

谢玉璋走过去,与众人见礼:“诸位大人。”

几个年轻人纷纷还礼:“永宁殿下。”

谢玉璋道:“三哥也随侍吗?”

“正是呢。”林谘说,“殿下的礼收到了,实是惊喜。正想找机会见见殿下,当面道谢。”

便在前两日,林谘订下了洛州宴氏女。谢玉璋知道后,叫人送去了份贺礼。

谢玉璋很高兴:“三哥别客气。三哥喜欢就行。我挑来挑去,觉得这个三哥一定会喜欢的。”

林谘笑起来,琼花盛放,道:“不能更喜欢了。”

这两人的美貌撞在一起,实在耀眼。弄得旁人都不好意思往他俩身边凑,竟有些想默默地退后。

只这两人话也不多,招呼打过,一个道谢,一个客气,永宁公主便笑着离开了,端的是光风霁月。

便有同僚忍不住问:“仲询,永宁殿下送了什么礼给你?”

林谘道:“郑颍州的《留王夜宴图》。”

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这可是价值万金的古画珍品。

林谘道:“是殿下以前的嫁妆,她和舍妹亲如手足,也不跟我见外。”

林谘妹妹和永宁公主之间的事大家都听说过,林谘的妹妹更是订给了杨侍中的次子永宁公主的表兄杨怀深,以后就是实打实的亲戚。

惹得同僚们对这份“不见外”的贺礼艳羡不已,纷纷说等夏猎结束,定要去赏画。林谘都含笑答应了。

西山过去便是平原,从前赵时代便被皇家圈为猎场。这一日在离宫休整,第二日下山行猎。

老天爷很给面子,这一日天气十分晴朗。数不清的旌旗在风中猎猎招展,帐子一顶接着一顶。

谢玉璋恍惚有仿佛回到了草原的错觉,又失笑,此处离云京不过一日路程,若快马加鞭,一二时辰亦是能到。

她一夹马肚,先去了女眷聚集的地方。

李固此次行猎,后宫只带了李珍珍和邓婉。她二人在女眷中自然是众星捧月。

说来也可笑,邓婉近来风评颇不佳。不管男人女人,若提起李固后宫必然要指责她两句。连带着邓家都被人数落。

可不管背后说什么,真到了眼前,失去了孩子的邓淑妃反而比从前更受追捧。许多贵妇人围在她身边。

道理其实很简单,邓淑妃敢与娘家闹翻、敢不支持选秀,敢公然不要孩子,她倚仗的是什么?

众人心里都明镜似的——皇帝呗。

皇帝登基三年,还是第一次对某个女人表现出这么明显的态度。

在众人眼里,邓淑妃失子是因祸得福,反而获得了皇帝的怜惜,对她格外优容。她现在这风头甚至要盖过拥有皇长子的崔贤妃了。

皇帝才二十多岁,什么太子,什么大位,都得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呢。搁在眼前,邓淑妃便是无子,也是宠妃。

县官不如现管,谁现在得宠,谁就是现管。

谢玉璋本是想来找邓婉的,见这场景,就识趣地不过去了。毕竟她没有什么利益需求需要去奉承二妃,机会让给别人吧。

她与邓婉遥遥碰个眼神打了招呼,带着侍女和护卫们直接往猎队那里去了。

有人看到,惊讶说:“永宁公主今天也参猎吗?”

今天是夏猎首日,由皇帝开猎。因为人多,声势浩大,女眷们都暂不参与。待明日之后,便可自由行猎了。

邓婉微微一笑,道:“她可是从漠北杀回来的,见过我们没见过的,经历过我们没经历过的。不过行猎而已,又不是打仗,对她不算什么。”

李珍珍也赞道:“永宁的马骑得多好啊,她云京生云京长的,比我们西北的将门女儿都强。”

二宫皆为永宁公主说话,那原本有点酸话想说的,也默默吞回肚子里去了。

永宁公主八面玲珑的人,与后宫往来亲密,皇帝优容她,她自己又是个火辣辣敢当街射箭伤人的性子,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这些贵妇、贵女们便眼睁睁看着那一队衣着靓丽的女子纵马加入了男人们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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