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璋深知自己生活在云京, 天子脚下,想要安安稳稳就不可能避得开李固这个人。

她其实也从没想过要避开他,甚至在那日暖阁之前,她都做好委身于他的思想准备了。她只是珍惜小命, 不想入宫被牵扯进宫闱之争而已。只是世事常常不受人的控制, 意外取得了比预期得好得多的结果。

谢玉璋十分感激李固。

她道:“家里的小妹妹,才从我父亲那边将她接过来, 有些不妥, 这些日子都在照顾她。”

李珍珍便关心起来。

谢玉璋道:“当年黄允恭兵乱之日,她年方九岁, 亲眼看到我另一个妹妹没于乱中, 受了惊吓。现下,这孩子几乎是不说话的。刚到我的府里,睡觉也睡不安稳, 我便陪着她一起,是以这些天有些疲累。”

李珍珍默然, 过了片刻, 道:“囡囡好很多。”

李固和李卫风都沉默。

谢玉璋问:“可是河西郡主?”

李珍珍叹气, 道:“她本也是个爱说爱笑的孩子。这几年却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起来。只没有你妹妹那样严重。”

谢玉璋道:“宫中寂寞, 小孩子还是该多出去走走,交些朋友。”

李珍珍道:“我办的花会、宴席,她都不爱,也不爱与人交际。”

谢玉璋想了想道:“从前云京,毛家和林家的家塾是最有名的, 他两家的女郎也最出色。许多人家不管是郎君还是女公子,都想办法找路子想去附学。如今林家的家塾是没了,不知道毛家的还有没有。若有,不妨让郡主也去附学,与同龄的女郎一同上课,或许能交些朋友。”

李珍珍眼睛亮了。

李固问:“毛家是哪个毛家?”

谢玉璋道:“是佐州毛氏。”

李固问李卫风:“礼部郎中毛利是否佐州毛氏?”

李卫风:“是……吧?”

谢玉璋主动揽下来:“这个事,我去问问舅舅吧。他一直在云京的,这些年动荡,云京的事,再没谁比他更清楚了。”

皇帝既许诺了她,不管李珍珍什么心思,谢玉璋便都不怕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既知李固如此重视家人,谢玉璋便想做点什么,既酬他对自己的好,又为自己积攒圣宠。

果然,她主动揽下河西郡主的事,李固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变化,但谢玉璋就是能感觉得出来,他的心情变好了。

看着时间近了午时,谢玉璋起身告退:“惦记家中妹妹,心中不安。”

李珍珍颇慈爱,道:“那快回去吧。唉,这孩子要好些了,也告诉我一声,让我安心。”

谢玉璋谢过贵妃,李卫风也抬屁股:“那我也……”

李珍珍喝道:“你给我坐下,饭都不吃就想走?”

李固站起来:“我还有事,七哥陪大姐吃饭。”

李卫风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固和谢玉璋一起离开了。

李珍珍问他:“你今天怎么跟永宁一起来了?”

李卫风道:“赶巧了。”

李珍珍眯眼看他,道:“老七,你当我傻?永宁就是那个人吧?”

李卫风知道瞒不过,叹了口气:“是。”

要不是座位隔得远,李珍珍就要去戳他的脑袋了:“你既知道,还和她共进共出?”

李卫风只梗着脖子作一副傻样子,瓮声瓮气地说:“我们又没什么见不得人。”

李珍珍要气死:“谁跟你说这个。她难得进宫,你给十一留个空子行不行?”

然而李固和谢玉璋之间已有约定,李卫风却不会告诉李珍珍。

更不会告诉李珍珍,谢玉璋这样一个漂亮的孀妇初到云京立脚,他在宫外多照应些,李固是默许的。以他们两个人的默契,这些事甚至都不需要李固特别去交待他。

李卫风军功对得起爵位,用心对得起帝宠。

谢玉璋跟着李固出来,这一次李固走得倒不快,她正常速度便能跟上。谢玉璋便与他并排,落后半步跟着。

李固问:“你妹妹可需要让太医看看?”

“臣妾正有此意呢。”谢玉璋道,“只她现在在我府里也惊惧不安,我只恐怕她乍见生人不行,想过些日子将她安抚好了,再哄着她让太医看看。”

五品以上官员可以请太医问诊,谢玉璋是正一品的公主,这些事她自己便可以做。

李固点头,没再就此事多说什么。

待走到岔路口,谢玉璋福身告退,李固道:“囡囡是我甥女,她的事你上心。”

谢玉璋笑道:“打算出宫就去舅舅家呢。”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

那年夏日,她骑装的裙摆像花一样散开,仰头对他笑,也是这般明媚,好像发着光。

一个人怎么能笑起来如春光绚烂,哭起来却又那样让人心碎呢?

但不管怎样,她如今还能这般笑着。

李固负手,心中笑叹,欣慰道:“去吧。”

谢玉璋果然上心,出宫便去了杨府。杨长源此时自然还在门下省当值,但这些事便是问杨夫人亦是一样的。

果然杨夫人知道得很清楚:“毛家还在。毛佐州现在是礼部郎中,他兄弟是集贤殿直学士。唉,比不得从前的风光了。”

谢玉璋便陪舅母吃了午饭,又在杨府歇了个午觉,醒来收拾了一下,看着接近申时,便去了毛府。

毛家两兄弟散值回府便听说永宁公主来访,都感意外。

待二人到了正堂,三人见过礼。谢玉璋对毛郎中称“毛大人”,却对毛学士称“老师”。

毛学士亦感伤:“公主还记得臣。”

昔年宫中,陈淑妃之女安乐公主硬要跟着皇子们一起读书,又不想自己显得刻意,便拉着谢玉璋一起。

毛学士当年亦是皇子们的讲师之一,谢玉璋曾上过他的课。只她不如安乐能坚持,上了一阵子,便开始逃学了。

分了宾主坐下,问起来意,谢玉璋笑道:“今日里入宫给贵妃请安,说起了河西郡主……”便把河西郡主想附学的事说了。

河西郡主改姓了李,是李铭遗世骨血。谁人不知今上对义父李铭何其尊敬,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便是追封李铭为河西王,又为李铭修陵寝。要知道,通常新皇帝从登基开始,就该着手给自己修陵了,可李固是先修李铭的。

就因为永宁公主谢玉璋在御前提了毛氏族学,一张大馅饼便这么从天而降。

毛氏兄弟又惊又喜,如何能不接。

待谈妥,两人亲自将谢玉璋送到大门,深揖施礼:“多谢殿下了。”

谢玉璋道:“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只帮陛下和娘娘跑跑腿罢了。到底还是毛氏望族的底蕴,陛下和娘娘都乐意的。”

她骑着高头大马离去。

毛学士道:“想不到啊想不到。”

他叹道:“再想不到当年那上课打瞌睡的小殿下,如今变成这样。”

毛郎中袖手,赞道:“举止翩翩,不拘形迹。亏得是个女郎。”

毛学士亦叹:“亏得是。”

若是谢家的郎君有这般气度,怕是缩在逍遥侯府里也没法善终了。

谢玉璋回到公主府,林斐正在教嘉佑打络子。

谢玉璋惊奇:“嘉佑竟学得会?”

林斐无语:“当谁都跟你似的?学什么都没耐性。”

当年谢玉璋打络子,热度超不过一炷香,等那许多丝线在手里纠结成了一坨,她就没兴致了。

“我们嘉佑啊,可有耐心了。”林斐夸道,“比她姐姐当年强百倍。”

谢玉璋讪讪。

嘉佑听见“姐姐”这个词,抬眼看了谢玉璋一眼,又垂下眼去。

林斐问她:“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又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谢玉璋道:“哎,我给陛下跑腿出力去了,累死了。”

待知道河西郡主的情况,林斐叹道:“这位郡主不知道面对陛下又是什么心情呢?”

河西郡主本该姓霍,出自凉州霍氏,是河西数一数二的著姓。如今,这个姓氏整个都没了。

不比许多世家在某些特定时期或收敛或避世,等着以后翻身。霍氏和王氏被李固杀了个干干净净,已经从世间彻底消失了。

“万幸她那时候小,应该记不住。”谢玉璋道,“她既跟着母亲生活,还是受母亲影响大。咱们李娘娘在宫里呼风唤雨,舒坦得紧,我看不会叫河西郡主对霍家生出什么追思的。”

烛光匕影的迷案真相,只有河西的一些当事人才知晓,因为涉及李珍珍的夫婿、河西郡主的父亲,没有人会把真相说出去。

众人只知道在河西之乱中,霍王二家站了李二郎,因此被李固灭了满门。李固也因此有凶戾之名,被诟病为杀性过重。

林斐在谢玉璋府里用了晚饭,两人哄着嘉佑回房。

林斐握着嘉佑的手,问:“今天可以自己睡吗?”

谢玉璋不忍,想说话,林斐以目光止住了她。

嘉佑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林斐很高兴,夸了她,又道:“值夜的人便睡在脚踏上,你害怕了便喊她。”

谢玉璋送林斐到大门口。

林斐道:“珠珠,升平十二年你做了那个梦,也是夜夜惊惧的。可你自己走出来了。嘉佑也一定能走出来。”

谢玉璋这些年,已经渐渐将从前那些阴霾的情绪都抛到身后了,已经甚少再露出难过的神情。

可夜色里,她的眼睛流露出悲伤:“可我希望,她能走得更轻松一些。”

林斐道:“你尽力了,福康的事不是你的错。”

谢玉璋点头:“我知。只是……”

“福康她,是个多么好的孩子啊。”

待送走林斐,谢玉璋还是又去了嘉佑的房中。

“这个给你。”谢玉璋又拿了数颗夜明珠出来,以半透明的纱囊装起来,放进嘉佑枕头侧面的小抽屉里。这袖珍小屉本来是用来放香丸的。

“若晚上怕了,就取出来,就更亮了。”谢玉璋摸着嘉佑的头说。

第二日,谢玉璋带着毛郎中的夫人入宫去见李珍珍。

不想崔邓二妃都在李珍珍宫中。听得她来,李珍珍笑吟吟地道:“快请。”

二女目光都朝门口投去。

那女子肌光胜雪,身姿轻盈。

穿的衣裳明明不是时下的流行,却没人会觉得不对、不好。只因不管什么衣裳穿到她身上,便都好看。她根本不需要追什么时兴。

崔、邓二妃都相信,很快,云京就会流行起这种贴身、飒爽的剪裁风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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