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 当李固和谢玉璋再回想起这一天,会发现他们两个人在同一天,几乎是同时挣脱了捆缚自己的东西。

而此时在含元殿的大殿之上,谢玉璋自称漠北汗妃, 则令许多明白人发出会心微笑。

她的大舅舅, 前勋国公现门下侍中杨长源眼睛湿润,内心欣慰。

邶荣侯李卫风一个劲地对对面的户部侍郎陈良志挤眉弄眼, 偏陈良志假装没看到, 只不理他。

幸而今日值岗负责纠察百官殿上礼仪的通事舍人自己都失了仪态,一直盯着美丽的漠北汗妃没能及时移开视线, 才没发现邶荣侯又在下面搞小动作。

年轻的皇帝和美丽新寡的汗妃互相凝视, 不免令众人的心中生出些想法。见过了谢玉璋的姿容,许多人心想,倘若待会皇帝要将这位汗妃收入后宫, 自己要不要抢先跳出去恭贺,搏个头彩, 给皇帝捧个人场呢?

倒没人想跳出来反对。

这公主虽然是前朝皇族血脉, 但世间从来都是妻从夫、子从父的。她即便生出儿子来, 也是正儿八经的李氏皇子。

除非这皇子脑壳长包了, 才会想灭自己的的家,复舅家表兄弟的国。

赵朝高祖皇帝的后宫,就有一位前前朝的亡国公主,亦生下过两位皇子,母子三人一生都老老实实, 平平安安。

许久,安静的大殿中,皇帝终于开口:“公主和亲漠北,一去八年,辛苦了。”

汗妃却说:“天已换日,公主之称,陛下勿要再提。臣妾只是阿史那氏。”

汗妃说:“臣妾原以为,此生要葬身草原。不料陛下龙威横扫漠北,臣妾有生之年还能再回到云京,全赖天恩。”

皇帝道:“此次漠北之战,五部归附,卿居功甚伟。”

美丽的汗妃却道:“漠北战绩,全在王师雄壮,铁骑无敌。安定天下,富国强兵,靠的是陛下和文武诸臣。妾不过略尽绵薄之力,当不起陛下如此称赞。”

这话说得极为得体,殿中百官都暗暗点头。当然,对汗妃在其中的功劳,他们也都心中有数。

只不知道皇帝接下来要怎样奖赏她?

“卿过谦了。”皇帝问,“如今卿归来,有何打算?”

谢玉璋等了许久,便在等皇帝这一问。

在漠北时,虽她常常和林斐打趣,说什么将来回去云京,呼奴使婢,房有面首,不过说笑。她心里清楚得很,回去云京,对皇帝要打叠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又是另一处战场。

她心中早有盘算。

我自请出家为女冠,在路上她便对林斐说,他若是许了最好,方外之人,不管世俗事,少了很多麻烦。

她说:但我觉得他不会小气。以我的功劳,便不能封侯也能封个伯了,我是女子,他怎么也该给我个诰命。正经做个大穆朝的外命妇,实是比做逍遥侯府的女公子,前朝的亡国公主强太多了。这是最好的情况。

林斐叹道:他若收你入后宫呢?

谢玉璋也叹气:那,就是最差的情况了。

虽不知道张芬怎么没做成皇后,竟嫁给了李七郎,但他的后宫哪会轻松。谢玉璋道,我只望他万万不要如此。

谢玉璋抬起头,道:“臣妾侥天之幸,能回到云京,此生已经再无所求,愿寻一道观出家,从此日夜为陛下与大穆祈福。此臣妾心愿,望陛下成全。”

她直视着皇帝,皇帝站在陛阶台上,亦直视着她。

皇帝道:“有功之臣,如何能不赏?谢氏,听封。”

谢玉璋提起衣摆再次跪了下去:“臣妾在。”

皇帝负手而立:“卿虽为前朝血脉,却心有大义,不以一家之姓为重,胸怀边疆百姓之安危,以一人之力促使五部归附。”

“卿此功,若为男子,足以封侯。然,卿是女子。”

“卿以公主之身和亲漠北,也当以公主之身归来。”

“谢氏,朕亦封你为大穆公主,赐号——永宁。”

谢玉璋愕然抬头。

她其实只想从皇帝手里讨一个外命妇的诰命,或者退一步,他许她出家去避开种种红尘俗事亦可,最糟糕的则是他把她收进后宫。

唯独公主……她是万万也没有想到。此时愕然的神情,百分之百是真情流露,毫无作伪。

那皇帝站在那里,微微低头望着她。

有那么一瞬,谢玉璋好像看到了他的身上有重影。

皇帝的影子和一个青年的影子重叠了。

是这样吗?这个皇帝,难道不是那个在回廊下握住她手腕的那个皇帝么?

皇帝话音一落,群臣也哗然。

实是这个封赏,也超出了大家的预期。而大家的预期,其实也和漠北汗妃自己期望的差不多。以及作为男人,他们中许多人都暗搓搓地觉得皇帝若把汗妃收入自己的后宫,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

只是皇帝却让所有人都惊讶了。

陈良志终于忍不住看了一眼李卫风,李卫风也正在看着他。

两个人都怔怔的。

【不管将来如何,天下如何。公主于臣,永远都是公主。】

谢玉璋望着那男人,耳畔不知怎地响起这声音。

她懂了。

这个男人啊,在兑现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他虽然做了皇帝,但他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他或许就是那个在回廊下捉住她手腕,让她怕得发抖的皇帝,但他的身体里,也还藏着那个握着刀保护她的青年。

岁月荏苒,八年时光匆匆而过,再见面,的确已物是人非。

但在此刻,谢玉璋和李固又如当年大帐中那样,心有灵犀。

只是当年,他与她之间隔着的是一层薄薄的毡帘,现在,他与她之间则隔着丹陛玉阶。

始终,都隔着些什么。

李固看到那倾城绝色的女郎神情怔忡了一瞬,而后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

李固知道,她想起来了。

她亦没忘。

原来没忘的,不止是他。

皇帝的这个封赏,实在令大家感到意外。

只是有资格对此事提出异议的人在心里掂量了一下,都决定闭嘴。

一个公主而已,又没有任何实权。顶多给她食邑奉养,翻不起风浪。记在史书上,啪啪打前赵的脸,却是何其漂亮的一笔。

于是对这个并不那么合乎规范的封赏,众臣选择平静接受了,竟无一人有异议。

“臣妾永宁,谢主隆恩。”谢玉璋举手,齐眉。

“臣妾微末之功,当此厚赏,诚惶诚恐。”

“唯天恩不敢负。臣妾,愿天下安定,百姓安居,妾自安心。更愿吾皇圣体安康,福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穆朝永宁公主再拜。

李固负手而立,凝视着谢玉璋纤细的身形。

永宁。

朕愿你归来之后,一生安宁。

谢玉璋被带到了后廷,有宫娥奉上宫装——她既已经是大穆公主,就不当再穿胡服了。只这宫装都准备好了,看来他……早有安排。

谢玉璋由宫娥服侍着褪下胡服,着上了宫装。

比起从前赵朝时,这宫装在细节上有了许多变化。云京人是最爱时尚的,八年都过去了,流行肯定早就不同。

待换好衣衫,谢玉璋静坐着等前来引她的人。

觐见已经完毕,按照日程安排,中午还有赐宴。她毕竟是女子,这中间的时间,按预先排好的行程,会带她去见过后宫诸妃。

正想着,已经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匆匆接近。

来了。

来人推开了门,一步迈了进来。

谢玉璋望去,不禁微微一笑——老熟人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刚才在殿上瞥见过一眼,不及细看的福春。

杨怀深护送谢玉璋一直送到北境边界处。在这段路上,谢玉璋抓着自己这位表哥,打听了很多。

张芬没有为后的事最让她吃惊,至于其余美人都是小事。她只特意问了谢氏族人,跟前世一样,都圈禁在谢家村。特特问起康乐郡主谢宝珠,杨怀深不清楚。

“康乐郡主?应该和寿王在一起吧?”杨怀深道,“我不知道,我回京就没见到过她。”

杨怀深以前与康乐也并不熟。不关注她也是正常的。

但如果康乐郡主入了后宫,他不该不知道。谢玉璋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虽然今生发生了种种变化,但似乎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的。

又问起内廷之事,果然福春已经出现在李固的身边。哪怕今生变化这么大,都没能影响他。

谢玉璋实在觉得自己当年早早与他结下善缘,这一步走得很对。

见是福春,她站了起来——虽然现在又是公主了,到底与从前不一样。她是一个外姓公主,而福春已经是大穆的内廷总管,皇帝身边最信重的宦官了。

只是她笑吟吟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只见内廷大总管福春福大公公鬼鬼祟祟地转身关上门,关得死死的。

然后他转过身来,几乎是一瞬便变化了表情。

“殿下!殿下请救福春一命呐!”内廷大总管哭丧着压低声音,说着便朝谢玉璋扑了过来,噗通一声跪下,直接抱住了永宁公主谢玉璋的腿!

谢玉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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