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移即便是对漠北人来说, 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特别是在战败时。

牧民尚有牛马可骑,奴隶便都是靠脚走的。很多奴隶根本连鞋子都没有,全靠脚底一层厚厚的老茧。

即便三王分裂出去, 依然还有许多的人更愿意依附王帐生活, 总觉得阿史那俟利弗的余晖还能照耀到他们。这迁移的队伍,便很长、很长。

林斐频频回望。

谢玉璋说:“不用担心他的。”

“即便国师的身份不好用了, 他也是大萨满, 这个身份在草原上超脱于所有可汗和部落。”她说,“他也饿不死, 各个部落都会奉养他的。便是处罗遇到了他, 也不会伤害他,还会奉上丰厚的供养。”

谢玉璋知道很多事,她这么肯定, 林斐就不担心了。

但对阿史那乌维来说,大萨满阿巴哈不肯跟随他迁移, 无疑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因为大萨满只侍奉最强大的王者。所以即便是处罗见到阿巴哈, 都会厚厚的奉养他, 希冀他能愿意来侍奉他, 承认他王者的地位。

这类似于中原皇帝继承帝位的正统性。

反过来说,阿巴哈拒绝和乌维共进退,则表示大萨满不承认乌维是强大的王者。

咥力特勒骑着马巡视队伍,看到那辆翠盖宝车,他夹马过去, 大声问:“宝华汗妃,一切都好吗?”

谢玉璋掀开窗帘,道:“都好,我的人都没事。殿下放心吧。”

咥力特勒点了点头。

他已经是一个高大健壮的青年,部落的几次连败磨去了从前他眉间的天真和骄傲,让他多了几分成熟。

一路巡看过去,他不禁想:“宝华汗妃的车,真多。”

夜晚扎营休息的时候,奴隶们也赞叹羡慕:“如果我们是赵公主的奴隶就好了。”

赵公主有那样多的车子,她很多奴隶也有车坐、有马骑,即便是那些必须靠脚走的,脚上也有鞋子。活得像个人。

这一晚乌维又来到了谢玉璋的帐中。他不是来临幸谢玉璋的,他是从扎达雅丽那里逃避到这里的。

谢玉璋温柔地抚慰他,令他眼睛湿润。

“宝华,还是你最好。”他将脸埋在她身前,哽咽。

这个本该是草原最有权势的男人失去了他的英雄气概,蜷缩在女人怀里,像个孩子。

谢玉璋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心。

然而坏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

除了像狼一样疯狂追着王帐噬咬的处罗可汗,中原的新皇帝竟然挥师北上,讨伐草原!

王帐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在分别又败给了处罗和蒋敬业之后,乌维迫不得已又一次带着大家迁移。每一次,队伍都比从前短一些。

便是谢玉璋,都损失了一些人口。这是战争中根本无法避免的情况。

被蒋敬业追着打,王帐中开始有了不同的声音,有人提议向处罗可汗投向归附。

谢玉璋知道之后,在夜里哭泣。

乌维惊醒,问她怎么了。

“我害怕。”谢玉璋道,“俟利弗以前说处罗是他最大的敌人。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已经无法弥合,决不能让处罗翻身成为胜利者,否则,一定会杀光阿史那氏的男人,灭绝这英雄的血统。”

父汗说过这样的话吗?

在谢玉璋的抽泣声中,乌维想起了父汗高大的身形、英武的模样,恍惚了。

也许吧,也许说过吧。

谢玉璋伏在他肩头哭泣:“而且他一定会把我抢走,让我成为他的女人。乌维,我不要,我们中原女人是要从一而终的。你是我唯一的男人,我不想有其他的男人。”

乌维似乎能想象到那画面,被父汗压制了许多年的处罗对他挥起屠刀,又将谢玉璋扛在肩头,在她的哭泣尖叫中,踏着血与火,踏着族人的尸体胜利归去。

那个向处罗投降的提议最终被否决了。

草原此时是一片混乱。

没了汗国王帐的压制,处罗的铁骑踏出了天山,四处征伐,不断的扩大地盘。尤其针对汗国王帐和分裂出来的三王。

乌维和屠耆堂的仇恨也越积越深,无法化解,每遇见也是刀兵血火。

蒋敬业最可怕,他谁都打,只要是草原人,都打。所有人只要看到中原人的旗帜便都知道要迎来一场恶战。但分裂的汗国,混乱的草原,没有谁能扛住大穆八万精锐王师。

蒋敬业尤其是追着乌维打。乌维不论怎么迁移躲避,他总是能追上来。

众人都觉得这是因为乌维依然顶着漠北可汗这名头的缘故,没有人怀疑过王帐会有人给蒋敬业通风报信。

赵公主?那怎么可能呢。

她是赵国的公主啊,大穆灭亡了赵国,与她有亡国破家之恨。她跟蒋敬业该是仇人。

“告诉蒋大人,请再给我些时间,”谢玉璋对密使说,“我会尽力游说王帐向大穆投诚归附。”

密使道:“大人请殿下务必保重自己。”

谢玉璋道:“好,多谢他。”

蒋敬业与谢玉璋商议,是否由他开口向王帐索要赵公主。

这提议被谢玉璋拒绝了。

谢玉璋有她自己想做的事,她不想如前世一般,被当作货物或者战利品押送回云京去。

“这一辈子,”她对林斐说,“我要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回去,我要骑着马踏入云京的城门,昂着头走进宫城。”

谢玉璋游说乌维向蒋敬业投降,归附中原。

但这对乌维来说,和向处罗或者屠耆堂投降一样不能接受。

因为阿史那俟利弗曾经对他的儿子们说过:中原是我们的粮仓和库房。没有粮食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棉衣了,我们去中原抢。没有女人了,我们去中原抢。中原人只配做我们草原人的奴隶。

这一次,他是真的说过。

但蒋敬业和谢玉璋里应外合,他追着乌维打,将乌维打得如惶惶丧家之犬,又有处罗可汗像饿狼一样也死死咬着乌维,隐隐如谢玉璋所说,要将阿史那部族置于死地的模样。乌维的心防终于全线溃败,两害相权之后,他决定向蒋敬业讨饶。

他喝得酩酊大醉来到谢玉璋的帐子里,谢玉璋扶他躺下,给他水喝。

乌维从不对女人使用暴力,喝醉了顶多是哭,大部分时候都乖乖睡觉。他喝醉的时候,谢玉璋也不怕他。

她挥手让女奴和侍女们都下去,不让她们看到乌维酒后哭泣的模样,维护他作为可汗的尊严——虽然她帐子里的侍女们都对这个事早就心知肚明。

她们都退回小帐去了,外帐里也只留下了林斐。

“宝华,宝华!”乌维果然哭了,“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谢玉璋有时候对他也是真没办法,只好哄着:“我在这里呢。”又喂他喝了几口水。

她起身再去倒水的时候,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蒋敬业太狠了,我只有把你送出去……”

谢玉璋的身形冻住。

白皙娇嫩的手放下银壶,长长的凤眸转过去凝视床上哭泣的男人。

谢玉璋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抚着乌维的胸口:“把我送给谁?”

乌维哭泣:“送给将敬业……我也不想……我真的不想……”

“他喜欢女人,宝华,他一定会喜欢你。”男人哭泣说,“你这么美丽,一定能让他心软,放过我们。”

谢玉璋的手移到了他的喉咙,轻轻地说:“乌维,不要做这样的事,把自己的女人送给别的男人,是所有男人的耻辱。乌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告诉我,你不会这么做。”

可乌维哭泣:“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对不起……”

谢玉璋沉默许久,轻声道:“那好吧。”

她的手轻轻地抚着男人的喉咙,令酒醉的男人感到恶心,胃里的食物翻疼,向上涌了出来。

“呕……”乌维想要翻身呕吐。

但是他没能翻成身。

谢玉璋抓起了填满云朵花的枕头,用力按在了他的口鼻上!

……

生活在逍遥侯府的那些年,我在佛前念经,并没有放空脑子。

正相反,当我反复吟诵着每一句经文的时候,过去的人生便一幕幕在我眼前回放。

所以那些年,我一直在思考,为何自己的人生会变成这样。

慢慢地,便看透了。

在那样的大势下,每一个人对每一件事的抉择,其实都有动机,都有苦衷,都有无奈和疼痛。

所以我……其实不恨。  

正如我知道,哭泣着告诉我要把我送给将蒋敬业的你,也有你的恐惧和无力一样。所以我这几年,致力于改变你我的收场。

奈何,我一个小小女子,身单力薄。蒋敬业比前世尚少了两万雄兵,依然还是把你逼到了这个份上。

我不恨你病急乱投医,竟将求生存的期望寄托在我一个小女子身上。

但我恨的是,我已经如此努力,事情竟还要重演。

唯这一点,我绝不接受!

今生的我,当然要回云京去,那里才是我的故乡。

可我,决不这样狼狈地回去!

当我踏入云京城门的时候,将是我将摆脱赵公主身份的时刻,我不再是宝华公主,我就是我——谢玉璋。

呕吐物充满了食管、口腔和鼻腔,乌维拼力挣扎!

他虽然醉了,依然有女人无法抗衡的力气。谢玉璋骑到了他身上,也几乎要按不住他!

乌维的手抓到了谢玉璋的头发,抓散了她的发髻。身体挣扎着,要将谢玉璋掀下去!

便在这时,林斐担心谢玉璋一个人照料乌维费劲,掀开了内帐的帘子。

眼前的情景,令她瞳孔骤缩!

但林斐不作二想,在看清内帐情形的一瞬间,便毫不犹豫地冲过去捉住乌维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按住他!

两个人,四只手。

四只看起来柔弱纤细的手,皮肤柔腻,毫无瑕疵。

这四只手合力,终于捂杀了谢玉璋的丈夫,漠北可汗阿史那乌维!

谢玉璋和林斐松开手,四目无声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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