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亲团的通译感到非常为难。

他没有想到宝华公主的胡语竟然说得这么好。她的胡语不仅可以流利地沟通, 甚至腔调比他更地道。

让他为难的,是宝华公主和阿史那可汗的对话内容。

阿史那可汗在惊艳过后,又惊喜于公主那流利的胡语。在几句礼节性的寒暄问候之后,不要脸的老东西便说:“没想到我的新妻子如此美丽, 我迫不及待想和你共度良宵, 让你为我生儿育女。”

通译当时就涨得脸红脖子粗。

宝华殿下冰清玉洁,是谪仙般的人物。她甚至还没及笄, 看着既高贵美丽, 又纤弱易碎,如何当得这般粗鄙下流的言语!

虽然通译明知道草原风俗便是如此, 心下还是又羞又怒。

谢玉璋却笑道:“我的嬷嬷说, 若一对夫妇想要生孩子,只要把他们的鞋子并排摆在榻边就可以了。可汗想要孩子,就给我一双鞋子吧, 等睡觉的时候,我把它摆在我的榻边, 送子娘娘就会把孩子送到我的肚子里来啦。”

一派清纯可人, 天真尚不知人事的模样。

让众人觉得她虽生得美丽, 却依然还像个孩子似的。

阿史那可汗和他身边的胡人们哄然大笑。

谢玉璋面色不变, 只含笑看着他们,并刻意忽视里人群里目光灼灼贪婪地盯着她的夏尔丹。  

阿史那大笑道:“好,回头就给你一双缝得最好看的!”

谢玉璋说:“好啊。不过他们告诉我,可汗跟我父皇说好了的,要等我到十七岁才生娃娃。”

阿史那笑道:“可你这样美丽, 我老头子等不及怎么办。”

谢玉璋皱皱鼻子说:“那可不行,他们说,年纪太小生孩子很容易死掉。我可不想死,听说草原广阔无边,我想每天都骑马射箭,还想看可汗弯弓射雕。他们说可汗是草原霸主,夏日祭的时候,有上百的部落前来朝拜。可汗这样了不起,以后我是可汗的妻子啦,是不是所有人都得尊敬我听我的话?”

谢玉璋胡语流利,声音软侬,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似乎对未来带着很多憧憬和期待。

阿史那可汗其实预想过可能要看到一个虽然生得美却满面哀戚的女子。毕竟南人总是自高自大,向来都看不上草原人的生活。

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公主却这样美貌又惹人喜爱,不由喜不自禁,觉得阿巴哈这次给他挑女人真是有眼光。

“好好好!”他大笑说,“所有人都听你的话,谁敢不听我阿史那砍了他!”

胡人们又大笑。

谢玉璋甜甜地说:“那谢谢可汗啦。”

五皇子问通译:“宝华跟他们说什么?”

通译纠结,含糊说:“可汗和公主殿下相互问候。”

五皇子奇道:“怎地问候还叽叽呱呱说这许多?”

通译尴尬道:“公主殿下性子活泼,可汗很是高兴。说了些骑马射箭,弯弓射雕的事。”

通译也没说谎,倒的确是说了这些没错的。

五皇子低声对寿王说:“宝华的胡语竟然说得这样好。”

寿王叹息一声,道:“宝华有心了。”

以他们二人对谢玉璋的了解,谢玉璋从前何曾有那耐心学说胡语?自然是从被定下和亲之后才开始学的,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便说得这样流利,其间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

五皇子默然。

通译则偷瞥了一眼领队的官员们。外事官员自然是通胡语的,主事的两个官员把刚才一番对话全听了去,个个神情古怪,看谢玉璋的眼神颇为复杂。

却也没人对五皇子和寿王说破。

当下阿史那把谢玉璋、寿王一行人迎了回去。

王帐的营地内已经热火鼎沸,大块的牛羊肉在锅里煮着,在火上烤着。空气里弥漫的腥膻气熏得五皇子差点没吐了。便是寿王也以袖遮住口鼻,袖中暗藏着香包,才勉强能呼吸。

男人们被迎进了大帐,谢玉璋则和她的侍女们被胡女们引到了另一座宽敞奢华的帐子里歇息。

侍女们一直以为她们路上野外扎营所用的帐篷可以隔成好几层,已经够大了,万料不到竟然还有像宫殿一般大的帐篷。

“这叫毡房,说是帐篷,其实就是他们的房子。”谢玉璋说着,吩咐她们,“去告诉夏嬷嬷先不用过来,叫她先好生养病。再把我随身的东西先取过来,其他的东西不用拿了。我们在这里待不长,很可能明天就要拔营。对了,告诉王石头,扎好营了便过来见我。”

侍女们乍到新环境,难免不安。谢玉璋的指令一条一条地下给她们,她们有事情做,也就没工夫不安了。

毡帐里还有一群胡女,年轻的年长的都有。她们有的是有些身份的贵族妇人,有些却是女奴。

谢玉璋眼睛一扫,有很熟的熟人,也有只是看着眼熟却叫不出名字的。她的目光投向了一个身材圆滚滚,身上挂满宝石和金饰的妇女。

见她看过来,那中年妇人笑着开口:“美丽的赵公主,听说你会讲我们的语言?”

漠北人称呼别人喜欢在称呼前面加一大串描述性的前缀,诸如“美丽的”、“勇敢的”、“无畏的”之类的,有时候甚至会加上长长一串。譬如当他们提到阿史那可汗的时候,最常用的便是“像地上狮子一样勇敢,像天上雄鹰一样无畏,流着黄金之血,胸襟广阔如蓝天的草原霸主,我们的阿史那可汗”。

“是的,善良的夫人。”谢玉璋甫一入乡立即便随俗。

她明知道这妇人是谁,依然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妇人听她说话字正腔圆,没有赵人说胡语的生硬感,对她心生亲近,笑道:“我叫扎达雅丽,我的丈夫乌维,是可汗的第十二个儿子。”

乌维此时大约二十七八的年纪,扎达雅丽却已经四十上下,比丈夫大了十多岁不止。她和乌维的母亲一样来自也蔑尔部落,那是草原上排得上号的大部落。乌维五六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为他娶了自己的娘家侄女扎达雅丽,进一步维系住了乌维和母族的牵绊。

乌维有强大的母族,因此成为了阿史那诸多儿子中实力最强的一支。

他这样显贵的出身,让依附于他的弟弟——生母卑贱的十九王子夏尔丹一直以来都羡嫉交加。

很多次,夏尔丹都一边折磨谢玉璋,一边得意地告诉她自己快一步把她抢到手,让乌维有多么的遗憾。他那个虚伪的哥哥,明明又嫉妒又气恼,当面还要表现出一副大度模样,每次看到都让他心里痛快极了。

夏尔丹总是认为谢玉璋看不上他的出身,总怀疑她想巴结出身高贵、母族强大的乌维,他便加倍的折磨她。不管谢玉璋怎么解释自己对乌维没有半点想法,他也总是不信。

他喝醉酒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完全没有分寸,将谢玉璋弄得痛苦不堪。

后来他再喝醉,林斐就把她藏起来。

谢玉璋很多次躲在柜子里,听着林斐的痛苦申口今,死死地咬住衣袖,不敢哭出声来。

后来夏尔丹死了。

女人间一直都有传言,说夏尔丹是因为赵公主谢玉璋才死的。她们悄悄地说,是乌维想得到谢玉璋,故意让夏尔丹去送死。

谢玉璋听到了这传言,内心里是抱着一丝期望的。

夏尔丹死后,他的财产女人被瓜分。这一次,没人再耍花招先一步把谢玉璋抢走,她果然落到了乌维的手里。

她相信了那传言是真的。

乌维喜欢她。

成为乌维的女人之后,大概是谢玉璋在草原上过得最好的几年了。若非最后的结局是那样,谢玉璋或许现在都还会想念他。

毕竟那些年,她是把乌维看作自己的依靠的。

“扎达雅丽公主。”谢玉璋弯起眼睛,露出令人见之忘忧的明媚笑容,“我在母国的封号是‘宝华’,大家都叫我宝华。”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眉眼带笑的人呢。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舒畅啊。

扎达雅丽也露出笑容,说:“那你以后就是宝华汗妃,你是可汗的汗妃,可以叫我扎达雅丽。”

扎达雅丽是乌维的第一个妻子。以中原人的概念来说,相当于正妻。但胡人并没有嫡庶之分,所有的妻子不分先后都是妻子,只在于谁的娘家强大,谁的娘家弱小,以及,谁的嫁妆更丰厚,拥有更多的牛羊、奴隶和战士。

作为一个来自大部落的公主,又政治联姻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表弟丈夫,扎达雅丽公主对乌维别的妻子没有单纯作为女人的嫉妒。她不在乎那些女人拥有乌维的宠爱,她在乎的只有自己的孩子的利益。

谢玉璋一直没有孩子,与她没有利益冲突。她生得美丽纤弱,年纪甚至比扎达雅丽的长子还小一岁。扎达雅丽的年纪足以做她的母亲,很是怜惜她,对她一直很和善。

最后,谢玉璋和林斐被塞进马车送往大穆军营前,扎达雅丽还给了她一个拥抱。

草原的女人老得比中原女人快得多,那时候她已经完全是一个老妇人了。

愿神眷顾你,她怜悯地说,可怜的赵公主。

【愿神眷顾你。】

谢玉璋想,扎达雅丽的祝福或许真的被神听到了,当然也可能是后来她和林斐没日没夜地在菩萨跟前祈祷的缘故,总之,她真的被神眷顾了一次。

她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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