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涯抱起蒲桃就啃。

滕玉意好奇打量小涯, 别看这小老头身量只有二寸,食量却惊人,一口气把果盘全扫光, 似乎仍觉得不够。

她端起空果盘,故意支使他:“你先回剑里待着。”

小涯打了个嗝,身子却不动, 不过喂他一盘蒲桃,这就要使唤他了?

滕玉意叹气:“罢了罢了, 我才疏德薄,不配做你的主人,你莫在此屈就了, 快另寻高人去罢。”

小涯不情不愿爬起来:“既是约法三章,滕娘子定下三条规矩我遵守便是, 但我也是很有脾气的, 那些啰嗦琐碎的小事, 休想驱役我。”

“第一条就跟你的主人讨价还价,我还敢指望别的么?”

小涯自知理亏, 讪讪跃上床, 一瞬隐没在剑身里。

滕玉意近前拿起翡翠剑,除了剑身有些发烫,表面上与平日无异, 把它藏入袖中,她开门唤碧螺和春绒。

“娘子,你怎么还未睡?”

“或许是困过了头,反倒睡不着了,你们把扬州带来的罗浮春给我拿一瓮来,饮些酒我好睡得香些。”

春绒和碧螺不疑有他, 娘子素爱饮酒,罗浮春性子不烈,用来解馋也不担心上头。

“娘子莫要贪杯,别忘了晚上还要赴宴呢。”

稍后婢女送了酒来,滕玉意关上门叫小涯。

“出来吧。”

小涯忙不迭从剑里冒出来,果见桌上放着一把白玉酒壶,酒气醇厚甘浓,一闻就知是佳酿。

小涯高兴得红光满面,兴冲冲要搬动酒壶,望了望滕玉意,又将其放回去,傲然道:“滕娘子,这酒我可以喝吗?”

滕玉意笑了起来,执起酒壶往碧莹莹的酒盏里注酒:“不错,眼里至少有我这个主人了,也知道先过问我的意见了。别急,不单这一壶是你的,往后日日都有佳肴美酒,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以后都像方才这样,凡事先请示我行了。我这人最遵守诺言了,你我互相襄助,我一定会把你照料得妥妥当当的。”

小涯早已被腹内酒虫勾得晕头转向,端起酒盏就灌,喝完酒身上是舒服了,心里却有些懊丧,本以为滕玉意年纪小他能占个上风,到头来还是被对方降住了。

他长叹口气,罢了,青莲尊者料事如神,既是小涯剑自己选中的,新主人怎么可能差得了?

他对滕玉意的态度放尊重了许多,耐心等她给自己斟第二盅。

滕玉意斟好了酒,顺势把酒盏递给小涯,小涯张臂欲抱,不小心碰到滕玉意的指尖,脑中一震。

“滕娘子,原来你——”

滕玉意神色紧张起来: “怎么了?”

小涯百思不得其解:“怪哉。”

“你瞧见了什么?”

小涯把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依旧满脸震惊:“瞧见了该瞧见的,滕娘子,我怎么瞧你像是借命之人。”

滕玉意面色一变:“何为借命之人?”

小涯又喝口酒给自己压惊:“……就是你本该丧命,却有人强行把别人的命借给了你。”

滕玉意呆住了,这番话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明明死了,却又在扬州来长安的舟中重活,为何会有这番奇遇,至今让她没想明白,她原以为是重生了,却从小涯口里听到了“借命”一说。

滕玉意极力让自己稳住心神:“你慢慢说。”

小涯清清嗓子:“我这样跟你说吧,从你的命数来看,你断乎活不过十六岁,但有人强行给你借命,用明录秘术帮你改了命格,但想必你也知道,行逆常之事,必定招致逆常之果。我猜你这一回魂,势必会打破幽冥中某种固有的态势,而帮你借命之人,也会遭受惩罚。”

滕玉意听得心惊肉跳:“等一等……”

她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既如此,为何会有人给我借命?”

小涯满脸怪色:“我随历任主人见过不少怪事,像你这样情况,应该是有人不甘心你早早殒命,那人一定会懂道术,并且与你有些牵绊,老夫是觉得,那个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明知自己也会搭上,还是那样做了。可是老夫早就看过了,你阿娘在你五岁时就过世了,你阿爷不懂道术,你姨母一家也都不像与此有关,所以这人到底与你什么关系,老夫也想不明白。”

滕玉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先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这世上除了爷娘,还会有谁甘冒风险替她续命。

“你看不到那人是谁么?”

小涯无奈摊手:“我只是一个器灵,哪能事事都通晓,但不论这个人用什么法子帮你借了命,这都是有违天理的事,正所谓‘天地气反,必招劫难’,不但那个人会为此付出代价,连你也会遇到灾厄。”

滕玉意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该不会是说我和那人都会横死吧。”

“那倒不会,否则那人岂不是白帮你借命了?”小涯捋须道,“不过嘛……那人只能帮你借命,你续命之后遇到的灾厄就只能靠你自己化解。”

滕玉意胸中沸乱:“先不说这个,你说那人也会遭受天谴?究竟是怎样的天谴?”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要看那人命格贵不贵重,命格贵重的话,或许吃的苦头要少些,但横竖逃不过一些劫难就是了。”

滕玉意强自镇定:“所以此人不会因为替我续命枉丢自己的性命,对不对?”

“没错。”

滕玉意神色稍定,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脑中毫无头绪,但小涯既然说那人跟自己牵绊很深,想来不外乎是身边这些骨肉挚亲,只要假以时日,总能知道是谁。

“刚才你说我也会遇到灾厄,又该如何化解?”

这回小涯抱着胳膊思忖良久,踟蹰着道:“有个现成的法子,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先给你说个故事,你一听就明白了。

“我上一位主人叫归真居士,居士有位挚友,名唤孟云生,孟云生与我们居士是总角之好,常与居士来往。

“孟云生开了一家坟典肆,他家隔壁便是一家道观。有一回孟云生酒后回家,不慎落了水,因为救得太迟,大伙都以为活不了,谁知晚间孟云生醒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恹恹的不爱说话,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一回他忽然来找居士,一进门就涕泗横流,说他的命是借来的,要居士把小涯剑借给他,否则他难逃一死。

“居士这才知道,孟云生这几年私底下修炼卜筮之术,提前堪破了自己的命格,知道自己会早亡,强行给自己借命,可惜他本领不到家,借来的命有很大问题,非但没能改变自己的命格,还得把命还回去。

“他不甘心就此横死,翻了不少道家典籍,听说斩妖除魔能化解灾厄,自以为找到了法门,但他未曾正式习练过道术,短短时日内断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除祟,只好登门求居士把我借他。

“居士把我借给了孟云生,但我向来认主,怎能随意任人驱使?孟云生虽说把我讨了回去,却怎么都使唤不出我的灵力。

“居士担心孟云生的安危,干脆搬去与他同住,之后整夜巡防,亲自为孟云生看家护院,但孟云生还是没逃过一劫,那晚等居士听到动静赶进去,孟云生已经死在屋里了,死状颇惨,连头颅都找不着了。”

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气,抬手摸摸自己发凉的后颈。

“你的境况与孟云生应该是不同的。”小涯瞅瞅滕玉意,“难得的是我也肯听你的使唤,可你既要化解灾厄,大可以参照一下孟云生想出来的法子。”

滕玉意喝了口酒压压惊,端着酒盅沉吟道:“你是说……我也借斩妖除魔来化解灾厄?”

“正是。”小涯站起来在桌上溜达,“你且想想,你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

“救下我表姐?”

“没错。”小涯满意地点头,“但救活你表姐的前提,是你配合蔺承佑斩杀了一只即将成魔的树妖,我估计斩杀这妖怪的福报记在了你的头上,所以你表姐才会安然醒来,毕竟树妖害了好些女子的性命,以它的命换你表姐一命,不算逆天悖理。”

滕玉意愕住,那晚表姐的情形过于凶险,即便吃了六元丹也未必能醒来,但阿姐不但顺利被救活了,过后也没留下不该有的病症,万万想不到竟与她留在院子里帮着杀树妖有关。

“所以你该明白了,你这一活,顺势改变了多少人的命格。”小涯摇头摆脑,“替你续命之人为此遭受劫难,也是理所当然。你先不管那人,从孟云生的遭遇来看,化灾只需多除几只妖邪即可,越是凶悍的妖物,越能为你化灾。”

他说得很轻巧,仿佛对滕玉意而言,斩杀妖魔就像斩杀鸡鸭一般容易。

滕玉意冷静地思考一番:“小涯,我且问你,昨晚彩凤楼那只,你能轻轻巧巧将其斩杀么?”

“这……”小涯捋须的动作一顿,“昨晚那只的确太骇人。”

“紫云楼那只呢?”

“也…… ”小涯直皱眉头,“不大好对付。”

滕玉意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原以为有了小涯就无往不利了,看来远不是那么回事。

她无奈摊手:“虽说你的建议很有道理,但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就拿上回那只树妖来说,凭蔺承佑的本领,降妖时都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我一不会武功,二不会道术,就算有你相助又能如何?真要与妖异碰上,我能侥幸活命就不错了。”

“这……”小涯眨巴了两下绿豆小眼,“挑些法力低微的妖物不就成了,反正只要是你亲手斩杀的都算数。”

滕玉意哦了一声:“告诉那些妖物,法力高强的靠边站,法力低微的自己过来送死?”

小涯性如爆炭,当即来了火:“滕娘子,老夫说的是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你不信就不信,何必阴阳怪气。”

滕玉意抬手往下压了压:“你也说了,你也不确定我到底是什么情况,更不确定斩妖除魔能不能帮自己化解灾厄,事情都没弄明白,就贸然去捉妖,万一遇上昨晚那样的怪物,我也不用消灾解难了,提前就把小命交代了。”

小涯气鼓鼓的:“我虽不能笃定你是借命之人,但也差不了太远。昨晚那几个小道士不是青云观的么,他们观里必定庋藏了不少高头讲章,只要好好找一找,总会有那么一本记载了借命的原委,你寻机会向他们打听打听就行了。”

滕玉意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这事离奇,还待仔细问几句,就听见外头有人诧异道:“阿玉醒了么?怎么好像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原来是杜庭兰闻声找来了。

“娘子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头先令我们送酒进去,也不知现在睡熟了没。”

滕玉意忙冲小涯摆了摆手。

小涯点点头,跳到剑身上,倏忽不见了。

***

傍晚滕玉意歇够了,起身让春绒和碧螺收拾行李。

杜夫人和杜庭兰装扮好了过来找滕玉意,惊愕道:“阿玉,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正要向姨父姨母请辞。阿爷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今晚去段府赴完宴,我打算直接回滕府了。”

其实她是担心彩凤楼那妖物真会来找她,与其弄得杜府上下不安宁,不如尽早回滕府。

杜夫人怔然,这也太突然了。

“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都这个时辰了,来得及收拾行李吗,要不明早再走,姨母和阿姐今晚帮你慢慢拾掇。”

滕玉意搂住杜夫人的肩膀:“阿爷晌午就到长安,明早再走只怕来不及,横竖我今日只带随身衣物回去,剩下的明日再慢慢搬也不迟。”

杜夫人心里有些奇怪,以往玉儿与她阿爷关系剑拔弩张,只要能在杜府盘桓,玉儿绝不肯回滕府,这回愿意主动回去,委实让人意外。

她欣慰地想,玉儿大了,比从前懂事了。

“也对,你们父女俩这么久没见面,阿爷想必也挂念着你,早些回家去迎你阿爷也好。”说着朝矮榻走去,“我瞧瞧行李收拾得如何了,你夜间睡觉离不开布偶,没落下什么常用的物什吧。”

滕玉意拦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忙完了就过来,往后白日都过来陪姨母和阿姐,只晚上回府住罢了。”

其实除了躲避妖邪,小涯的那些话也让她万分不安,东明观既是百年大观,应该藏有不少典籍,她打算近日就去找那五个老道士。

既要频繁出门,还是家里自如些,万一在外头又像昨晚那样横生波折,不至于累得姨父和姨母整夜担忧。

三人相偕出了府,杜裕知父子已经骑马在门口候着了。段家与滕家是姻亲,段老夫人做寿,杜裕知和杜绍棠自然也邀请之列。

滕玉意跟姨母表姐同坐一车,杜夫人坐下来道:“方才忘了说了,下午你睡觉时,你姨父去了趟青云观,这回他总算见到了成王世子。”

“哦,姨父怎么说的?”

杜夫人道:“成王世子有急事正要出观,本不欲招待你姨父,听说是为了江畔那只妖物而来,这才把你姨父请入了观中,后又把身边的人都屏退了,连他两个小师弟都没留下。你姨父看成王世子如此信守诺言,便把那晚卢兆安约你表姐去竹林的事说了。”

滕玉意看了眼杜庭兰,看表姐面色还算平静,便问:“蔺承佑可答应调查卢兆安?”

“他听了似乎很感兴趣,但没说会不会帮忙,只笑着说他知道了,接着就命人引你姨父出了观。你姨父回来跟我说,成王世子面上喜欢说笑,实则腹内铸剑,不笑的时候还好,笑起来准没好事,不过好歹把真相告诉了成王世子,不用担心他再来找我们杜家的麻烦了。”

滕玉意沉吟,任谁去找蔺承佑谈判,都不会只换来不过一句不咸不淡的“知道了”。但姨父那样古板的性子,要他跟蔺承佑口舌周旋,简直比登天还难。

“罢了,姨母不必太过忧心,蔺承佑狂妄又好胜,就算口头没答应,背地里也会详查的。别忘了他在紫云楼吃过树妖的大亏,只要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绝不会让卢兆安好过,接下来我们只需耐心等消息就是了。”

杜庭兰赧然道:“阿玉,这些日子你为了阿姐的事没少操劳,阿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我与你是姊妹,道谢太见外,思来想去,我买了些衣料,打算让乳娘给端福和程伯做些衣裳鞋袜,等做成了,你帮我一并给他们。”

滕玉意愣了愣,忙道:“太好了,阿姐的乳娘针黹一绝,程伯和端福虽不缺衣裳,却也没穿过这样精致的好东西,晚上回去告诉他们,他们不知会有多高兴。”

杜庭兰眼圈有些发红,无声握住滕玉意的手。

说话间到了镇国公府,镇国公素有豪名,自袭了爵位,四方之士,争诣其门,今日老夫人寿辰,更是门庭若市。

滕玉意戴好帷帽,随姨母和表姐下犊车,镇国公府的下人忙而不乱,赶忙迎过来:“杜夫人、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入内。”

滕玉意透过纱幔往前瞧,镇国公府对子弟管教甚严,段府的年轻人都在门口迎客,唯独没看到段宁远。

别府的女眷似乎也觉得奇怪,私底下悄声议论,这时后头有辆极为贵盛的椟车过来,众人纷纷让到一旁:“静德郡主来了。”

滕玉意一怔,竟是蔺承佑那个叫阿芝的妹妹,顺着望过去,就见阿芝郡主戴着帷帽下了车,这一年阿芝才不到九岁,但身量已颇高,神采奕奕,举止矜贵,身后的仆从个个规行矩步,全没有豪仆惯有的骄横之气。

阿芝快步入了府,滕玉意随后扶着杜夫人上台阶,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阿芝的仆从当中有两个矮胖的婢女。

这两个婢女头上梳着圆圆的发髻,身穿石榴红系胸襦裙,大概才八-九岁,动作比旁人粗笨些。

滕玉意越瞧越觉得两人背影眼熟,忍不住暗暗打量,左边那个像是察觉了背后的目光,回头朝滕玉意看来。

滕玉意看清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心中一震:弃智!

弃智旁边的自然是绝圣了,两人嘴唇上点着殷红的胭脂,身躯足足比别的婢女粗上一小圈。

弃智扭头瞥了一眼,重新把头埋下去了。

滕玉意目瞪口呆,这又是在做什么,彩凤楼出了那样的妖异,绝圣和弃智此时不该忙着捉妖么。

府中客人往来如织,婢女鱼贯雁行,下人引着滕玉意三人往花厅去,路过一座水榭,忽有婢女低头走过来道:“滕娘子,静德郡主想请你过去说说话。”

杜夫人和杜庭兰驻足,看是两位胖胖的婢女,从装扮上来看,像是成王府的下人。

母女俩不免吃惊,滕玉意瞧是绝圣和弃智,便道:“姨母,阿姐,你们先去花厅,我去去就来。”

杜夫人不放心,低声嘱咐道:“静德郡主是成王的爱女,听说成王夫妇管教甚严,小郡主性子虽活泼,却贵而不骄,不知她找你何事,若有为难之处,马上叫人给姨母送话。”

滕玉意应了,绝圣和弃智率先往前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两人憋不住了,长吁一口气:“穿这个实在太别扭了,滕娘子,为何你也到镇国公府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们。”滕玉意奇道,“你们怎么扮成这副模样了。”

绝圣抬手正要擦汗,被滕玉意一拦:“当心抹坏脸上的胭脂,喏,用这个轻轻擦。”

绝圣嘟着嘴接过滕玉意的帕子:“真麻烦。还不是师兄逼着我们来的,阿芝郡主听说她那群小伙伴都会来参加段老夫人的寿宴,没忍住也从宫里跑出来了,师兄担心郡主的安危,临时让我们扮成婢女跟随阿芝郡主。”

滕玉意哧地笑出声:“扮成这样甚好,我瞧着你们两个比别的侍女都要标致。”

“滕娘子,你就别笑话我们了。”弃智不像绝圣那般不耐烦,笨手笨脚擦了汗,“妖异下一个很有可能会找你,在师兄收服那妖物之前,滕娘子最好不要出门。”

绝圣拉了拉弃智的衣襟,弃智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段小将军是滕娘子的未婚夫婿,段老夫人做寿,滕娘子自然得来赴宴。

滕玉意只当没瞧见他二人的小动作,笑问:“你们白日可查到了什么,昨晚那妖异究竟什么来路?”

“查到了。那位扮作簪花郎君的男子其实是一只金鸟,它本在终南山里修炼,少说有数百年的道行了,此妖化作人形之后,因为模样生得好,常到坊市间采集精元,自称金衣公子,喜欢与青楼的妇人——”

弃智和绝圣脸一红。

滕玉意想起那男妖的风流倜傥之态,料着不会是什么好话,咳了一声道:“金衣公子?如此俊雅的名字,此妖会比那回的树妖还难对付么?”

“当然了,不过最难对付的不是金衣公子,真正难对付的是与它一同被镇压的另一只邪祟,师兄称它尸邪。”

“尸邪?这东西什么来历?”

“师兄也不甚清楚,今日他带人把长安所有道观的异志都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查到点头绪,原来平康坊里的那个阵法是百年前东明观的一位瞎眼老道士所设,而这位瞎眼道士正是东明观的祖师爷。”

滕玉意脑海里冒出东明观那五个满口胡话的白净道士,五人行事颠三倒四,谁能想到他们的祖师爷是一位瞎眼道人。

“瞎眼道士名唤无尘子,听说道术高妙,降服了平康坊的妖异,自己也受了重伤,撑着一口气把阵法布完,最终一命呜呼,临终前想把此事记载到观里的志异上,奈何两个徒弟并不识字。毕竟瞎了眼嘛,写东西比别人吃力,最后只留下一些潦草的片段。

“师兄找到了那份志异,可惜上头写得不甚明白,现在只知金衣公子与尸邪一同被无尘子所镇,这一妖一尸,凶力都非同小可,那晚我们见到的,只有金衣公子而已,尸邪早就破阵而出,无迹可寻了。”

弃智补充道:“滕娘子,你近日出门,记得把我们给你画的符带在身边,还有那把翡翠剑,千万莫离身。”

滕玉意摸了摸袖中的小剑:“这剑有名字了,叫它小涯剑吧。对了,你们可听说过‘借命’之类的玄术?”

绝圣和弃智诧异地互望一眼:“滕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滕玉意打量他们神情,心慢慢沉了下去:“我有一位婢女,家中亲戚出了些怪事,恰好遇到一位游方道士,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借命’,所以想请教两位道长,世上真有 ‘借命’一说么?”

“我们也知道的不多。纵有这种玄术,想来也不是什么正道,师尊和师兄不会多跟我们提的。”

这时有侍女找过来:“阿绝、阿弃,郡主正到处找你们呢。”

绝圣和弃智悄声道:“滕娘子,我们先走了。”

滕玉意暗自点头,沿着来时的小径回花厅。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杜庭兰,原来杜庭兰放心不下,带着婢女过来寻滕玉意了。

“段家女眷都在花厅,除了老夫人和段夫人,还有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都拉着阿娘,一径问你在何处。”杜庭兰挽住滕玉意,“方才静德郡主同你说了什么?”

“想是听人说起过我,好奇之下把我找去问了几句。”

杜庭兰望着不远处的花厅:“说来也怪,那么多人过来给老夫人磕头贺寿,段小将军却迟迟没露面,不只外头的人,府里的人也在寻他。”

滕玉意笑眯眯道:“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来给老夫人磕头道贺,嫡亲孙子倒不见了。”

杜庭兰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对杜庭兰说了一番话,杜庭兰既惊又喜,暗暗点了点头。

两人相伴回了花厅。花厅内灯火如昼,段老夫人端坐在翡翠茵褥上,活像芙蓉花丛中的一尊佛。

满厅人都在说笑,有人看见滕玉意进来,惊喜道:“来了来了。”

滕玉意抬头看,迎面走来两位珠玉绕身的妇人,左边那个是段宁远的长姐,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另一个看着却陌生,想是段府的某位远亲。

段文茵笑颜逐开,近前揽住滕玉意道:“可算来了,祖母正问你呢。”

滕玉意含笑敛衽:“给两位夫人请安。”

“这就是宁远的那位未过门的娘子?”女眷们络绎上前相见,看滕玉意容貌瑰丽,自是赞不绝口,“这般好模样,满长安都找不到几个,怪道老夫人那般喜欢,常把阿玉挂在嘴边。”

这时另有一位眉目威严的妇人从帘后绕过来,瞧见滕玉意,愣了一愣:“这是玉儿吧。”

滕玉意忙道:“给夫人请安。”

这妇人是镇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段宁远和段文茵的母亲,生得英姿磊落,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豪气。

段宁远和段文茵的相貌大半随了母亲。

段夫人拉着滕玉意的手上下瞧了一通,越看越欢喜:“听宁远说,那日你们在紫云楼受了惊吓,我让他们送了灵芝到府上去,你们吃了可好些了?”

滕玉意温声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医官说此时不宜滋补,晚辈不敢随意糟践好东西,暂且都收起来了。”

“先清养几日也好,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段夫人拉着滕玉意跟前,“阿娘,你瞧瞧玉儿。”

滕玉意上前肃拜:“晚辈给老夫人贺寿,祝老夫人福寿绵绵。”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几年不见竟这样高了,过来让祖母瞧瞧。”

滕玉意瞧了一眼春绒和碧螺,二人会意,捧着锦盒走过来。

滕玉意亲自接过锦盒,款步走到段老妇人跟前:“从扬州带来了些绢彩,不知老夫人喜不喜欢。”

段老夫人自是高兴,慈爱地看过礼物后,攥着滕玉意的手腕笑叹:“一别数年,这孩子越来越出色了。我这把老骨头近两年总抱恙,我只当活不长了,今晚瞧见你这样出众的小辈,纵有百般病痛都消了。”

众女眷打趣:“就是这孩子未免太守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口一个老夫人,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早该改口叫祖母了。”

杜夫人坐在那头的上首,听了这话,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段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越发和煦:“玉儿都来了,宁远那臭小子呢?说要来给我磕头,怎么还不见人影?”

段文茵忙道:“前头来了好些贵客,阿弟正忙着招待呢。”

女眷们笑道:“听说府上好事将近了?段小将军莫不是害臊了。”

众人听了越发爱凑趣,段夫人故意板着脸:“玉儿都还没害臊,他害什么臊?”

旋即笑问滕玉意:“你阿爷明日回长安?”

滕玉意颔首:“大约晌午能到。”

段夫人忙引着滕玉意在东侧坐下,柔声道:“方才你没在这,我们正要跟你姨母商量,两家亲事定了这么久,一转眼你都及笄了,这几年祖母一心盼着你和宁远的喜事,如今你随父回长安定居,宁远即将册封世子,不如早些操办起来,等明日你阿爷回来,你伯父便会登门与你阿爷商议婚事。”

她说这话时嗓门不小,女眷们自是哄堂不已。

杜庭兰坐在母亲边上,脸上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她听阿娘说,那晚阿玉在紫云楼借力打力,当场将过错都归咎给了段宁远,不但咬死了要退婚,还找了在场的诸位夫人佐证。如今段府公然提起婚期,莫非已经为段宁远的举动找到了体面的说辞?

她攥紧臂弯里的画帛,当真厚颜无耻。看段家这架势,分明是吃准了玉儿拿不出段宁远和董二有私的确凿证据,有心把过错摘得一干二净。

杜夫人也气得不轻,段家这是把阿玉架在火上烤。

今晚恰逢段老夫人的寿宴,段夫人故意当众提起二人的婚事,倘若玉儿不顾两家的颜面断然回拒,旁人难免会觉得玉儿不知礼数,这种目无尊长的小娘子,往后必定遭人指摘,玉儿又没法当众证实段宁远早与董二娘不清不楚,即便退了婚,过错也归不到段宁远身上。

可若是玉儿含糊答应,过两日若是再传出两家退婚的消息,外头必定惊异,明明在段老妇人寿宴上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说退亲就退亲?三亲六故知道了,不但会觉得滕家人不守信诺,甚至因此怀疑玉儿的品行也未可知,说来说去,到最后都会成为滕家的过错。

她压着怒意看向段家人。

段文茵似乎有些愧疚,目光闪烁了一下,把脸转到一边。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杜夫人心里油煎火燎,唯恐阿玉被激得上当,堆起笑容就要插话,女儿忽然凑到她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杜夫人诧异看向滕玉意,果见滕玉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滕玉意看姨母会意,满脸关切道:“姨母,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杜夫人当即抚住额头:“实不相瞒,那日我在紫云楼冲撞了邪物,这两日懒进饮食,吃了好些方子。坐下后陪老寿星说了这么久的话,心里才舒坦许多。”

众人忙夸赞杜夫人温恭知礼,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杜家为了礼数周全,身子不适也要赶来给段家老夫人贺寿,相比之下,段小将军显得何其失礼。

杜家的长辈都登门了,段宁远连个面都不露,就算在前头待客,总不至于过来请个安都抽不出空。

段夫人殷切地上前照拂杜夫人:“夫人若是觉得乏倦,到偏厅歇息歇息?”

杜夫人谦恭道:“今日段老夫人是寿星,哪有寿星未尽兴,客人先去歇着的道理。说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宁远?自从我们老爷调回长安,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宁远了,前日好不容易在紫云楼碰见了,没说上几句话就各自回府了,今日既然说到两个孩子的婚事,请宁远过来露个面、说几句话也好。”

段夫人忙笑道:“宁远在前头忙完了就会过来了。”

杜夫人笑着颔首:“老夫人今日是寿星,小辈们磕头祝寿才是头等大事,哪有把祖母撇到一边,只管招呼外客的道理。方才那几个磕头的小公子我也见了,个个规矩懂礼,宁远既是长兄,当做表率才是。”

段夫人面色稍滞。

段文茵忙笑道:“阿弟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听说在前头喝了酒,身子难免不受用,兴许怕唐突了长辈,这会正忙着醒酒呢。”

厅里的人眼波闪烁,这话全无道理,祖母过寿辰,段小将军就算是病得半死,也该强撑着来行礼,否则 “不孝”的名声是摘不掉了。何况段小将军素来康健,怎会说病就病。

段夫人抵住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皱眉低斥下人:“快去把大郎给我找过来。”

段文茵也按耐不住穿过花厅,亲自到外头垂询消息。

就在这时候,以阿芝为首的一群贵女回来了,都是各勋贵王侯的千金,年纪都在十岁上下,平日便常在一处玩耍,今日也不例外。她们方才在花园里斗草斗诗,玩得不亦乐乎,觉得乏累了,才联袂回到花厅。

她们这一进来,顿时芳馥满室,笑语晏晏。

阿芝兴致勃勃走到东侧上首坐下,绝圣和弃智垂头跟在阿芝背后,仿佛察觉花厅里气氛古怪,忍不住抬头瞄了瞄滕玉意。

杜夫人不断往门外张望,眼看段宁远迟迟不现身,失望地喟叹:“那日在紫云楼,段小将军无故指责我和阿玉,我一怒之下呵斥了他几句,段小将军该不会是还未消气,不愿过来见我这个长辈吧。”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段夫人笑道:“夫人多心了,那日之事纯属误会,当时就把话说开了,宁远感激长辈的教诲,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今日知道夫人和阿玉来了,早说要来相见了。”

杜夫人笑叹:“说得也是,是我这做长辈的心眼窄了,段小将军名声在外,料着不会如此糊涂。”

说罢再次往门口张望,既然不糊涂,长辈都登门了,他这个做晚辈的为何迟迟不过来请安。

厅堂里的贵客本打算作壁上观,这时也有些看不过去了,祖母在此、滕杜两家的女眷在此,段小将军只顾缩着不露面,着实冷漠失礼,该不会是不满意这门亲事,故意给滕家下马威吧。

在座的一干女眷里,本就有那日紫云楼的几位夫人,她们原本就知道段宁远和那个董二有些不清白,此刻看到滕玉意脸颊通红仿佛在强忍委屈,心里难免气不过。

某位侯夫人的夫君是滕绍的同袍,第一个忍气扬声道:“那日在紫云楼,段小将军自称饮了酒才犯糊涂,今日酒食刚上桌,段小将军这是又喝醉了?杜夫人身体欠安,杜娘子大病初愈,阿玉连日舟车劳顿,仍结伴前来贺寿。段小将军不来请个安,有些说不过去吧!”

此话一出,那些早就暗藏不满的女眷也忙应和起来,一时之间,花厅里人言藉藉,段老夫人坐不住了,颤巍巍道:“大郎不是这样的人,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快去告诉老爷,让他赶快派人去寻。”

下人们应声去了,回来时只顾摇头,显然一无所获。

花厅里一默,莫非段宁远压根不在府中?

祖母大寿,嫡长孙不在府中,不孝不恭简直荒唐到极点了。倘若人在府中,却不来给滕家长辈请安,如此欺辱未过门的娘子,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滕玉意感觉到女眷们同情的目光,对段夫人和段老夫人道了声罪,恹恹回到姨母身边,特意坐在姨母和表姐中间,三个人心怀默契,或是含泪不语,或是怒容满面。

诸人面露不忍,这境况委实太尴尬,宾主都不知如何是好,门外突然喧沸起来,下人欣喜若狂进来报信:“大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段宁远大步走进来,锦衣玉冠,面容俊雅,一进来就单膝跪地:“孙儿来晚了。”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如释重负,连笑带骂:“来得这么迟,白叫人担心这么久!跑到哪去了?到处寻不见你!今日这顿打先记着,明日叫你阿爷给你补回来!”

段宁远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孙儿该罚。为了今日,孙儿特地给祖母准备了一份寿礼,怎知小人们粗手粗脚,把外头的妆花锦弄脏了,孙儿怕污了祖母的眼,命他们重新换一块,因那种颜色的妆花锦长安少有,一来一去就耽误了些工夫,孙儿怕挨罚,亲自包裹了送呈祖母,不知祖母中不中意,要是祖母瞧得过眼,就少罚孙儿几板子吧。”

说话间身子不经意抖动了一下。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说得怪可怜见的,横竖躲不了一顿打。杜夫人和玉儿在那头,你还没瞧见么?只管跪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过去请安。”

“就是。”段夫人佯怒道,“玉儿高高兴兴来给祖母贺寿,无故被你晾在一边,你今日不好好向玉儿赔个罪,我头一个不饶你。”

段宁远这才转向滕玉意三人,深深作揖道:“晚辈给夫人赔罪。晚辈因事来迟,夫人莫要怪罪。”

杜夫人挤出笑容:“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段宁远又转向滕玉意,垂眉拱手道:“是我怠慢了娘子,还望娘子宽恕一二。”

滕玉意侧身避了一礼:“段小将军言重了。”

段老妇人和段夫人笑容满面地看着二人,段宁远直起腰,不料一下子,肩膀又是一抖,这动作几不可见,很难让人察觉,然而却躲不过滕玉意的眼睛,她微露笑意,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段宁远未免太高估自己了,痒痒虫上身了还敢露面。

估计段宁远此前已经苦苦支撑一阵了,实在说不过去才硬着头皮出来见客。

不出来见客,便是不孝骄狂。

出来见客,免不了露出端倪。

比起损坏自己的名声,一身奇痒又算什么。但段宁远如果能一直撑下去,蔺承佑岂不是白吹了牛皮?此虫的诨名既是【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自然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并不心急,且看段宁远能忍多久。

段宁远行过礼后,便要到段老夫人身前说话,哪知刚一迈步,身子陡然又动了一下,这一回动作太大,惹来众人的瞩目。

段宁远暗暗紧咬牙关,云淡风轻吩咐下人:“先把礼物奉给祖母。”

众人张望一晌,只当自己眼花,刚要挪开视线,段宁远禁不住又搐动了一下。

这回连杜夫人和杜庭兰都注意到了,段夫人奇道:“大郎,你怎么了?”

段宁远长身玉立,腰板笔直,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这种青松般的风度依然让人挑不出毛病,他勉强笑道:“无事。”

然而说话这工夫,他眉毛又是一跳,仿佛奇痒难忍,一不小心做了个鬼脸,不等他调整好表情,脖子不经意一歪,像是要止痒一般,他咬牙切齿蹭向自己衣领。

此举甚为失礼,简直像田舍奴所为。

众人益发觉得古怪,段宁远似乎顾不上打招呼了,仓皇就往外走。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不明就里,眼看段宁远举止古怪,自觉颜面尽失,齐声断喝道:“大郎!”

段宁远走了两步,脚步忽地一刹,猛然抬起胳膊,没命地往后抓去,这举动已经近乎失态了,不少女眷惊讶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宁远浑身发颤,试图控制自己,然而头上冷汗淋漓,表情也极为痉挛。

众人惊讶得无法动弹,几位去过紫云楼的夫人想起当日的一幕,骇然道:“这不是董二娘那日中的痒痒毒吗?”

“董二娘?”

杜夫人趁机道:“我就说为何看着这般熟悉,这就怪了,董二娘身上的毒,怎会跑到段公子身上?”

花厅里炸开了锅。

“痒痒毒?何谓痒痒毒。”有人问。

“就是一种会让人发痒的虫子。”

“董二娘又是谁?”另一拨人问。

“董二娘是万年县董县令的二千金,上巳节那日,她装病诓骗成王世子的六元丹,被成王世子当场识破,至今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她身上就被投了痒痒虫。”

“啊?董二娘既在京兆府的大牢,段公子为何会染上此毒?”

大伙的议论声中,段宁远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每个毛孔都刺刺麻麻。

他痒得钻心,痒得无法遏制,汗水啪嗒啪嗒滚落下来,肢体也忍不住抽搐,想离开花厅,无奈腿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颤,浑不听他使唤。

他心中震恐,董二娘这几日在狱中备受折磨,他因不愿授人以柄,未曾找过蔺承佑,却因不忍董二娘受苦,接连找了几位医官替她诊视。

医官想了许多办法,都说董二娘的毒无药可解,而且会传人,接近时需加倍小心。

这话他记在心里,这几日未尝与董二娘碰过面,究竟何时染上的此毒?!自己竟全不知情。

正胡思乱想,忽觉两道冷冰冰的目光投过来,他五感较常人敏锐,咬牙抬眸看过去,对面一位小娘子正惊慌地望着自己,这女子身穿绿萼色襦裙,生得雪肤花貌。

段宁远怔了一怔,订亲时年纪尚小,他连滕玉意的长相都未看清,之后她去了扬州,两人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几年下来他对滕玉意的印象早就淡了。

适才行礼,他连头都未抬,想不到滕玉意容色这般殊艳。

刚才那两道冰冷的视线是她的么?他心中起疑,但滕玉意面上的惊慌简直天-衣无缝,委实瞧不出破绽。

思量间,他手臂已经不受控制抓向前襟,段夫人和段文茵见段宁远如此失态,愈加惶惑不安:“快去禀告老爷,说大郎病了,让老爷赶快找医官上门看病。”

段老夫人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当即颤声道:“对对对,哪来的什么痒痒毒,这分明是身子不舒服,大郎小时候得过风疾,怕不是身上长了风团。”

“正是风团!”段文茵忙接话,“听说这病甚为恼人,痒起来正是这副模样。”

哪知滕玉意冷不丁开口:“风团禁不住风吹,花厅里窗屉都开着,段小将军再在厅里待下去,恐会痒得更严重。”

段夫人和段文茵被这话一提醒,慌忙奔过去搀扶段宁远。

段宁远摇了摇头忙要后退,然而迟了一步,段文茵虽然及时缩回了手,段夫人却搀上了儿子的胳膊。

段宁远使出浑身力气推开段夫人,厉声道:“阿娘,别、别碰我。”

段夫人心中一震,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胳膊爬上来一股异感,痒得她一个哆嗦,有了第一下,自然就有第二下、第三下。

段夫人功力远远比不上儿子,一旦发作起来,远不如儿子能隐忍,她脸上的肉开始抽动,四下里到处抓挠:“痒、痒、痒。”

众人骇然,还未弄明白段小将军是怎么回事,段夫人转眼就癫狂起来,风团不会传人,这分明就是毒虫!

“这就是痒痒虫!”几位侯夫人惊慌失措,“董二娘那日就是这副模样,成王世子说过此毒会传人,叫宫人们别碰董二娘,你们瞧瞧,段夫人才碰一下就被染上了。”

众人听了这话,既惊讶又不解:“但依你们所说,当日在紫云楼的人那么多,除了董二娘没人染上此毒,为何才过几日,段公子会突然被染上?”

“那就不知道了,这虫子又不会乱跑,被染上总归要有个缘由。”

段宁远脸色越来越难看,段家几位女眷听得哆嗦不已,好好的寿宴闹这么一出,老脸都丢尽了。

说话这工夫,段家母子扭动得愈发激烈,下人们惟恐被沾染,潮水般退散开来,偌大一座花厅,只剩下苦痛挣扎的段氏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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