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散尽,夏青的魂魄消于指间。

楼观雪跪坐血泊中,墨发披散,眼眸看着前方。

仇恨所化的黑障被阿难剑魂吞噬,现在只剩漫天记忆,血气沉沉将他笼罩。白茫茫一片大雨落下来,打湿他苍白的脸。他身边是尸山血海,是鲜血染就的伏妖大阵。天呼地啸,雷鸣作响,大地尽头传来鲛人崩溃的哭嚎。

可这一刻楼观雪耳边什么声音都没有,空寂荒芜,像身处大海的最深处。

很久,他听到自己问道。

“夏青,你是在干什么呢。”

那颗青色的舍利子珠滚到身前。

楼观雪睫毛上沾了血,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手指颤抖地捡起了它,饶有趣味地说。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了他们吗。”

他的声音轻如飞雪,满是讥讽和嘲弄。

“你想一个人承担我的恨?”

可他语气颤抖得厉害,情绪溃不成军。说完这句,只有让人窒息的沉默。

黑色玄袍的少年帝王缓慢抬起头,眼眸中的血色杀戮褪去,显露出一种极深的茫然。就像当初他五岁的那个夜晚,面对瑶珂哭喊出的一声又一声“对不起”,伤痕累累站在原地,却张嘴说不出话。他那时还小,太无助也太无措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时隔多年居然又体会到了这样的心情。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无悲无喜冷漠麻木地看着这一切,一个茫然四望不知所措。

他的眼睛本来是极致的黑,如今被血浸染,眼白红得鲜明,交染出一种触目惊心的诡艳来。

“……我的恨?”

楼观雪极轻极缓地笑了下,俯身,黑发尽落废墟,从发尾开始寸寸变白。

他的视线早就变成一片血色,看不清晰,只能用冰凉的手指一点一点在地上摸索。

夏青什么都没留下,他本来就是降临这个世上的魂魄。

唯一与尘世的羁绊是他强行给他系上的红绳,如今红绳也断了。

楼观雪的手指被尖锐的石块划到,破开一道很深的伤痕,可他恍若未察觉,终于如愿以偿在地上重新捡起了那条红绳。

“你知道我恨的是什么吗?”

他鲜血淋漓的手握紧红绳,好像是在和夏青对话,嗓音沙哑淡漠,冷静到诡异。

“我之前恨过很多人。”

“我恨瑶珂,恨她把我的出生当成算计,让我所有的努力和挣扎都像笑话一场。”

“我恨神,恨祂连我活下去的权利都要剥夺,使我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不得入眠。”

“我恨燕兰渝,恨她带给我的所有屈辱折磨。”

“恨鲛族,恨他们一族造的孽凭什么我来背负。”

楼观雪说到最后,眼睛已经血红,唇齿颤抖,轻轻地笑起来。

“所以夏青,你真的觉得我得到这个答案,是庆幸的吗?”

“我该庆幸什么呢?”

他低着头,低笑一声。

“——庆幸我这十五年的人生,荒唐到可笑?!”

楼观雪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银白色,清冷不染纤尘,雾雨茫茫渡上一层微光。

他看着自己的手,眼眸猩红如血:“多讽刺啊。我寻了半辈子的答案啊,就像个笑话,恨的尽头居然是更深的恨。”

“你还跟我说‘真好’?哈哈哈!”

他站起来的片刻,忽然踉跄一步。

最后一道属于神的记忆涌入他的眉心,痛苦卷动识海,铺天盖地,可是楼观雪咬紧牙关,不为所动。

他身躯在颤抖,面对天地无情肆虐的大雨,咬牙笑了很久,银发静落,属于神明的容颜这一刻扭曲颓艳更似妖魔。

“百年之前神宫,我被鲛族背弃、被人族冒犯。”

“蓬莱之灵压住我的修为,让我跪在地上,动弹不得。鲛族为求力量抽走我的骨,人类为求长生取走我的魂。”

“——现在,你要一个人承担这些?”

他说到最后,呼吸都在颤抖,雨水靠近不了他半分,可是他的眼睫还是湿了。

楼观雪一个人站在这天地间,他是这世间唯一的神,可是无论百年前百年后,命轮最后他都不是胜利者。

心间茫然剧烈的骤痛已经压过屈辱和恨,牵扯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在发颤,竟然比当年抽魂拆骨更难以忍受。

他茫然地伸手摸上自己的眼睛,只察觉一片冰凉。

鲛族的幻瞳继承于神,眼泪自然也继承于神。

楼观雪耳边没有声音,眼睛也失去视觉。

他这辈子都活得很清醒,唯一的一次疯狂就为了夏青,没想到这最深和最后的疯狂,真的让他万劫不复。

那个人就彻底魂飞魄散在他面前,他抓不住,也留不住。

剩自己站在恨与爱的旋涡尽头,独自沦陷,无法挣脱。

“夏青……”

最后一丝回忆入脑。

楼观雪瞳孔紧缩,一下子吐出一口血。

他捂住胸口,眼中一滴一滴的血泪往下落,大声笑出声来。

记忆里是通天海的雨和火交缠不断,海面上硝烟弥散、尸体飘浮,海面下海水奔涌、兵荒马乱。

他看到那个人走了进来,踏过遍地的废墟,黑衣在破碎的极光里翻飞,指间沾满了血。

少年杀了无数人,剑刃锋冷,如同修罗。可走进神殿的一刻,麻木的脸上却涌现出一种茫然来,深红的眼眶像是蕴着泪。

他跪坐阵法间,冰蓝色的眼眸一片漠然。

他其实记得他,他救过他,也无数次在远处凝视她。在某年三月五灵薇发光的深海底,在无数个潮汐拍打的礁石上。

他心里讽刺地想,他又是来干什么的呢。却没想到少年体力不支,以剑撑地,和他跪在一起,呼吸轻缓,强颜欢笑说:“别怕,我带你出去。”

只是来不及了。神宫早就因他的陨落而崩塌。一瞬间,大地碎裂、天壁倾颓。他听见少年大喊。下一秒阿难剑落地的声音响起,把一切混乱隔开在世外。

他抬眸,往后下坠的瞬间,被人握住了手。

鲜血粘稠在五指间,分不清是谁的。不解的,惊讶的,愣怔的,万般心思涌上心头,一念之间,破开他懵懵懂懂的神海。

魔渊之下是堆积满白骨的荒冢,在灵薇花飘浮的深海,没人知道,他其实当时想吻他。

“夏青,夏青,夏青……”楼观雪笑着,一声又一声念着他的名字,视线模糊,再次吐出一口血来。

他抬袖,轻轻地擦掉嘴角的血,血泪冰冷划过脸颊。

慢慢地,风声、雨声都回来了。

视觉也逐渐清晰,茫茫雨雾里,他看到了宋归尘,看到了蜷缩在地的一群修士,看到了垂死挣扎的陵光贵族。更远处,还有癫狂的鲛人,哭泣的众生。

“这就是你用命想守护的一群人。”楼观雪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来,轻轻地说。

珠玑死了,楚皇死了,鲛人百年流离,人类诅咒缠身。其实从他坠下深渊的一刻开始,报复就已经开始,当年入神宫的没人善终。

可是这怎么够呢,他是天地间唯一的神,骄傲到极致,不叫天地陪葬都不甘心。

他往前走,黑袍上的血纹煞气森森,银发三千扬于空中。

空中泛起星星点点的白光来,微茫缥缈,带起熟悉的冷香,流光汇成片片花瓣,在空中凝结。

幽幽蓝光照彻天地,像当年初遇的夜晚。

雨也停了,烟尘血液被洗刷尽,剩一地焦土。

楼观雪抬头看天空,乌云在散,海潮在退,天灾在停止。

他所有的情绪收敛,脸色苍白,双目赤红,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心脏抽痛,血液冰冷。然后与天地同生的傲骨——被自己一点点亲手摧毁。

楼观雪踉跄一下,虚弱苍白地笑起来:“好,你赢了。”

他将那条红绳系到了自己的腕上。

“你想终止恩怨,我答应你。”

“我不杀他们。”

“可你既然一个人承担了所有恨,就别想那么轻易离开。”

他嘴唇苍白,说到最后,眼神已经说不清是疯狂还是清醒。

楼观雪往前走,路过宋归尘时,血红的眼眸静静垂下。

风卷起他的黑袍,灵薇花织成一条幽蓝的河。

楼观雪轻轻俯身,银白色的长发落下像一捧深凉的雪。眼泪干涸的眼眸没有光泽,空洞冰冷,他兀地轻笑一声,神性的容颜充满妖邪魔气。

楼观雪哑声道:“宋归尘,思凡剑主,你可一定要好好活着啊。活着看看你是怎么拖累苍生的。”

“我答应他放下我的恨,可是没说结束这段因果。”

楼观雪声音疏冷,落下如同最终审判。

“百年的恩怨,我没说让它结束。”

宋归尘一下子瞪大眼。

而楼观雪已经直起身子来。

横立通天海上的白骨之墙将成为永恒。

鲛族不得归乡,不得轮回,只能呆在这十六州大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与人类世世代代纠缠。

……只是他们将不再失去力量。

浩瀚的神光从楼观雪指间蔓延开,随着空中的灵薇花飞向天地。

城墙之外跪在地上的鲛人们忽然都愣住了。

卫流光已经急匆匆从墙上跑了下来,扶起卫念笙。

娇养出的人类贵族少女一下子扑进怀,委委屈屈地大哭出声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卫流光,我还以为我要被他们撕碎了!”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一声冰冷的声音响起:“退后!”

是薛扶光。

卫流光听到这道声音的时候愣怔了很久,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已经不由他发呆。

他看到一个鲛人耳朵突然变尖,脸上长出密密麻麻的鳞片来,眼神挣扎迷茫,浑身抽搐,最后行尸走肉般重新站起来,神情狰狞,只剩血腥暴虐。

这一次,不想鲛族之前化妖时一样,疯疯癫癫神志不清。

这一次,每个鲛人的眼神都无比冷静,也没有丝毫濒死之态。

他们伸出利爪,露出猩红的獠牙来。

朝着这血气森森的十六州皇朝。

人间,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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