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漱死死咬牙,而后朝着她一拜,“皇后娘娘恩典,奴婢没齿难忘。”

回到承乾宫时,已经过了申时。

内殿里面早已没有莲心的身影,床榻上收拾好了,床幔和挂帘也都被绾起来。明亮宽敞的宫殿无处不绮丽。那道道垂花门隔开的敞间,一处摆放着黄花梨百宝嵌高面桌案,一处摆放着杉木包镶竹黄画案,一处搁着盛满名贵宝器的紫檀木宝阁架。琉晶帘低垂,摇曳出的珠光洒下一地的碎光。

玉漱怔怔地望着,就在这时,明蔻端着刚香熏好的宫装走进来。

“莲……娘娘呢?”

明蔻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主子刚被接去暖阁了。”

“这么早……”

早上才刚从暖阁回来,现在又被接了去,岂非恨不时时在一处。还真是让人又羡又妒呢。

“玉漱姑娘,奴婢僭越说一句。姑娘不仅是要在奴婢们的面前尊称一句‘娘娘’,就算是在主子跟前,也要这样。主子已经是熹妃了,而不是以前还在辛者库里的杂役秀女,所谓尊卑有别,主子不计较,奴婢等做下人的,被选派在承乾宫里面当差,自然要多斟酌着点儿。来日方长,还望玉漱姑娘自重才是。”

自重……玉漱脚步晃了晃,忽然就笑了。

是啊,莲心已经是熹妃,再不像辛者库里那般。她又想起在储秀宫里皇后的一番话,马上,莲心的阿玛也要跟着升迁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当真是可笑得很,可笑得很……

玉漱止不住地笑起来,笑得眼泪横流。明蔻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是发什么疯,懒得理她,转身去收拾衣料。

当晚,莲心回到承乾宫拿换洗衣物时,玉漱已经不在殿里,问了明蔻,只说不知。而那边的苏培盛催得紧,莲心只得匆匆拿了两件,又抓了把首饰,就跟着去养心殿了。

说起来,她已经有很多用品都留在了养心殿——譬如总拿着的暖手炉,有时会忘记带走,他就索性在养心殿给她备了几个,又在暖阁里面留了一些。都是鎏金镂空,座底还刻着一个“莲”字,是专属于她的物件。还有宫装和首饰……他都不甚在意,反而在隔日让苏培盛在养心殿的寝殿里辟出隔间,专门储放她落下的东西。

夜寒露重。饶是此刻披着大氅,走了几步,她就已经冷得直打哆嗦。

苏培盛在她前面给她挡着风,也是冻得牙齿打战,“老奴就说想让娘娘坐轿子,娘娘非要走着,若是冻坏了,万岁爷可要扒了奴才的皮哟!”

“哪有那么娇柔,苏公公忘了,我连辛者库都进过了,还怕这些。”

苏培盛戴着厚绒的裘皮帽子,耳朵堵着,听不太清楚,只摇着头,嘴里念念有词,“万岁爷可是当娘娘是心头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老奴伺候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过皇上对谁这么上心过。这不,回宫取点东西,也要千叮咛万嘱咐的……娘娘,您慢点儿走,小心别摔了!”

穿过殿前广场,养心殿的丹陛即在眼前。

苏培盛穿着平底鞋,而莲心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脚程落后了几步,苏培盛站在第一级台阶上,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两个人顶着凛冽的寒风,赶紧往殿里走。

养心殿里,宫婢和太监已经跪了一地。

莲心裹着大氅跨进殿里,就看见那明黄的身影坐在高座上,下首是一道的深紫色凤凰牡丹宫装的倩影,赫然是皇后。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莲心朝着她敛身见礼,下一刻,还没等乌拉那拉·贞柔道一句“平身”,他就已经起身走上前,将她扶起来。抓在掌心里的双手,还是冰凉冰凉的,不由得瞪着眼睛责怪道:“都说了派个宫人过去拿,你偏要自己去,深更半夜的,顶着北风好玩儿呢!”

莲心也确实是被冻坏了,他身上是极暖的,此刻被他揽着,挣也挣不开,索性更靠近了点儿,“臣妾有几件体己的东西,非自己去一趟不可……”她低着头,声音又轻又细。

原本她指的是肚兜一类女儿家的穿戴,可他一下子想起的却是那日在暖阁里,她去敬事房报备撤绿头牌的事。黑眸流出一抹笑,略微凑过去,道:“明日就让苏培盛召些宫婢在养心殿里伺候,省得你那几日的时候,不是很方便。”

莲心一怔,却是没听明白。略微抬头看他,只见他的眸子里又是戏谑又是促狭的神色,一下子也想起了那件事,脸颊刷的一下就红了,恨不能将脸埋起来,同时又责怪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

胤禛不再逗她,两人相携着走到内殿里,他揽着她的肩,就想让她坐下。莲心轻轻侧开一下,抬眸看他,微不可察地摇头,那意思就像是在说,皇后娘娘还在,哪里有她坐的地方!

他挑了挑眉,有何不可?

莲心娥眉微蹙,有些嗔怪又有些哀求地去看他。这表情很显然是取悦了他,于是也不再坚持,自己就在她站着的敞椅边坐了下来。

乌拉那拉·贞柔在一侧看着那一番心意相通的恩爱场面,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苦涩酸楚,很不是滋味。

承乾宫离着才多远,而自己却是从东面的储秀宫来的。

更何况,养心殿里多少年来都不曾有宫婢伺候,宫里众所周知,不是么?现在却要为了一介妃嫔而轻易更改……

“皇上,莲心妹妹单薄娇弱,也别让她站着了,来本宫这里坐着吧。”她说罢,温和地朝着莲心招了招手。

莲心恭顺地敛身,而后就走到乌拉那拉·贞柔身畔的位置坐下,双腿并拢,双手轻放在膝盖上,低着头,温温静静的样子。

就在这时,她却发现玉漱也跪在堂下。

“皇上,本来这么晚了,臣妾不该过来叨扰。可有一件事,臣妾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还请皇上定夺。”乌拉那拉·贞柔适时地开言,声音轻轻的、暖暖的,眼波漾过处,无限缱绻温柔。

胤禛看着她,没说话,只等着她往下说。

“就在昨日,臣妾发现宫里面的首饰一件一件地减少,留心后才发现,原来是储秀宫中出了家贼。”她说到此,眼底透过一丝精光,“平素臣妾也是个不愿意管事的,岂料宫人已经到了如此猖狂的地步。臣妾有心去查,却不曾想,无意中查到了一件跟熹妃有关的事。”

这次不称“莲心妹妹”,而直接改口称“熹妃”。

莲心虽然不知道是何事,但既然提及自己,也不好再坐着,于是走到殿中央跪下。

胤禛注视着她的动作,一挑眉,“你这是要认罪?”

莲心抿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她倒是很懂得后宫之道,也很想得开——还没怎么着,就已经要“无则加勉”。只是看着她跪在跟前,连反驳都没有的态度,就像是打进棉花堆里,胤禛不觉有些气闷。

乌拉那拉·贞柔眼睫微翘,用很轻很轻的嗓音继续说道:“皇上容禀。臣妾宫中那奴婢,是跟城门的一个守卫私通,从殿里面偷东西出去倒贴。臣妾审问她,她慌乱之下,却是将熹妃的事咬了出来——说是熹妃跟宫外的一个男子有私,在辛者库做劳役的时候,就曾经常见面,至今仍有牵连。”

宫妃贞洁,是最为严重的一件事。

话音落,地上跪着的宫女和太监都吓得噤了声。

此刻偌大的养心殿正殿内,格外的静,静得都能听见呼吸声。

胤禛的脸色有些变幻莫测,过了很久,声线微沉,“皇后可有证据?”

乌拉那拉·贞柔略微敛身,“臣妾听说,承乾宫里面有一个伺候的宫婢名唤玉漱,以前也是钟粹宫里的秀女,只因得罪了云嫔武氏,而被牵连进辛者库。她是熹妃身边最为贴近的人。若真有此事的话,她就是最有力的人证。”

莲心望着跪在身侧的少女,凌乱的乌丝,将她半张脸遮住,遮不住的却是一双眼睛,眼眶都有些红了。

“下面跪着的,是何人?”他沉声发问。

玉漱伏在地上叩了个头,“奴婢是管领耿德金之女,镶白旗,耿佳·玉漱。”

“方才皇后所说,熹妃与宫外男子私通一事,可属实?”

沉蕴的语调,在此刻响起。玉漱咬着唇,死死地咬着,启唇时,眼泪也跟着簌簌滑落,“启禀皇上……确有此事。”

风吹进殿内,冷飕飕的。

熏笼里的炭火噼啪烧了一下,龙涎香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夹杂在微寒的风息里,也跟着失去了温度。

莲心的身子晃了晃,只感觉眼前的光线在忽然间似乎有些花了,连着思绪也跟着混乱,再一瞬,蓦然感觉眩晕起来,整个人宛若折翼的蝴蝶,陡然向前倾倒。

玉漱哽咽地惊呼了一声,伸手抱住她。

在下一刻,玉漱就被赶上前的胤禛推开。他一把将莲心打横抱起来,疾步往内殿里面走,后面的苏培盛见状,赶紧吩咐去召御医。

漆黑的夜里,寒风凛冽。

等御医赶到的时候,苏培盛已经在殿门口转了好几个来回,见到走在最前面的首席院判陈远道,抓住他的手就往里面领。此刻,在明黄锦榻边坐着的男子,凝视着躺在被衾里阖着双眸的女子,静默着不发一语,眉头皱得紧紧的。

苏培盛一见,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万岁爷这是已经濒临暴怒的边缘。

陈远道过去给莲心搭脉,捋着胡须诊了好半晌,拱起手,断言道:“启禀皇上,熹妃娘娘乃是中毒。”

乌拉那拉·贞柔此时也站在床榻边,瞧见他始终看着床上的人,那样的眼神,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此刻听见陈远道的话,不由得厉声道:“陈院判可要想好再说,倘若是庸医误诊,欺君之罪就不是你能吃罪得起的!”

这陈远道是个执拗之人,听皇后这么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梗着脖子道:“老臣在太医院供职了二十年,又曾在御药房十年。熹妃娘娘的脉象,确实是中毒,而且还是麝香之毒。”

麝香是专门用来催产的。宫中就曾有用麝香来打胎的例子,闻多了,却不至于让其他人产生反应。

乌拉那拉·贞柔听到此,脚步却是不禁一晃。

“启禀皇上,熹妃娘娘是误食了麝香,才会导致中毒昏迷、恶心呕吐……不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老臣马上开一副药,两日分服即可。”

胤禛皱眉,“那这麝香……”

“皇上放心,熹妃娘娘她是……吉人吉相,”陈远道说罢,视线扫过跪在地上的玉漱,“只是误食了少量,却并没有沾身,因此不会造成任何隐患。”

接触麝香,不仅会导致妊娠期的女子小产,若是经年累月接触,更会使女子不能怀孕,失去绵延子嗣的机会。因此宫中常用的伎俩,是下在每日熏染的香笼里,若非香品的行家里手,是察觉不到的。然而服食就是个案,在宫里供职这么多年,都还不曾见到有人荒谬地将麝香下在膳食里——因为不会有很大效果,只会有很大反应。

玉漱在这时啜泣着跪到床边,抓住莲心的手,“娘娘,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信皇后的许诺,将那麝香下在娘娘的茶里,更不该冤枉您跟宫外的人有私……娘娘,您醒醒啊……”

玉漱伏在莲心床榻边号啕大哭。

乌拉那拉·贞柔没想到她竟然会说出来,整个人就是一震,而后就看见胤禛投过来的蕴含深意的目光。

“皇上,您千万不要听信一介奴婢的胡言乱语,刚刚她还一口咬定是熹妃,现在却又扯到臣妾身上。皇上要相信臣妾,臣妾是冤枉的……”

她的话没说完,玉漱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事到如今,皇后已经害到我家娘娘,奴婢也不想再替您隐瞒了。明明是皇后娘娘嫉妒我家主子得宠,所以唆使奴婢在承乾宫里面下毒。但奴婢不知道那东西是熏香,所以下在了主子的茶里。可皇后娘娘还不甘心,又想起来污蔑的伎俩。皇上,我家娘娘才是冤枉的……”

皇室里面有的是鸩酒、蛊毒、刀剑……其中最最杀人于无形的,却是无因而动的影。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玉漱选择了一个最蠢钝也最直接的方式:当场揭穿。

只不过她绕了一弯,更用了苦肉计,要的就是皇后的得意忘形,还有皇上的心疼。

胤禛眼神黯淡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是他的发妻,及笄后入府成为嫡福晋。十年时间,她一直如同娇弱的花朵,安安静静地生长在雍王府里。当皇子时,他经历过江南舞弊案、经历过夺嫡之祸,她不懂;登基之后,朋党之争、外戚专权,她亦是不懂。就像是淤泥中开出的清荷,保持着清纯和美好,不染纤尘。

究竟从何时,她变至如此?

乌拉那拉·贞柔将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底有眼泪在闪烁,却硬是挤出一抹笑容,“皇上该不会只凭这奴婢的话,就认定是臣妾吧……”

“朕对你很失望。”薄唇轻启,吐出这几个字。

乌拉那拉·贞柔脚步一晃,眼泪刷地落了下来,“皇上不相信臣妾,甚至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这么多年,臣妾何曾欺骗过皇上!”

她双手抱着他的胳膊,声声如泣地哀求。

然而,他的目光却渐渐冷了,薄唇微抿,仿佛一切荣辱生死都在那漆黑如墨的眼底,成了无关紧要的虚幻。此时,他将她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声音低沉而缓慢,“你殿里那个所谓跟守城侍卫私通的奴婢,曾经受过你的恩德,而如今,你便是连她家中的双亲和兄嫂都早已妥善安排……对于一个贼人都能做到如此,皇后的心未免太好了。”一字一句地道来,却是铁证如山。

乌拉那拉·贞柔的身子猛然僵住,在那一瞬,所有的娇矜轰然倒塌。

是她自己百密一疏,偏偏漏掉了此一节。可他呢?当她在算计的泥淖中越陷越深,他却保持着最冷静的态度作壁上观。他是在等着自己犯错。这,便是当初自己嫁与的良人么……

“臣妾明白了……皇上手上查办的案子,与臣妾的兄长札兰泰有关。皇上是因为臣妾的缘故,才迟迟不能动手的吧。现在臣妾下毒谋害宫中妃嫔,不正好给了皇上机会么!”

乌拉那拉·贞柔满脸是泪,却是仰头大笑,笑得很苦。

就在这时,莲心悠悠转醒,玉漱见状,赶紧过去将她扶起来。

乌拉那拉·贞柔忽然转眸,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莲心,顷刻间,又是大笑,“我怎么忘了,还有你呢。熹妃,你以为自己有多优渥、多得势?错了!本宫现在就可以告诉你,皇上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之所以要宠着、护着,只是因为你这副狐媚的长相像极了郭络罗·晴川,那个人尽可夫的八福晋!”

啪!她还没说完,就被他扬起手掌,狠地狠甩了一巴掌。

乌拉那拉·贞柔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却是捂住脸,笑着抬起头来,“看见了吧!到现在为止,就算是旁人说一句她的不是,皇上都容不得的。所以你可看清楚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只不过是个替身,替身!”

确实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情绪外露。

莲心孤单地侧坐在榻上。却原来有些事情就算已然明了,可一旦被戳破,仍旧是心痛难抑。

替身么……

她早就知道啊。

十二月初二,经河东总督王士俊严密追查,河南府学政俞鸿图买卖秀才,共涉案四十七起,被押进京城大理寺受审。临颍县知县贾泽汉,书吏汪泉、卢元平等人,被押进京城大理寺受审。

初五,乌拉那拉皇后族兄札兰泰,涉嫌参与科场舞弊一事,收押宗人府,即日审问。

其间,更有河南府官员被革职查办,礼部官员和吏部官员,凡属本次贡院考官之一的,革职查办。主考官张廷玉罚俸三年。

轰动一时的河南府科考舞弊,暂时在京城中尘埃落定。在宫里面,却没有对乌拉那拉皇后有任何追究,即便是麝香投毒的事情,以及后来陷害熹妃与宫外人私通的行径,皇上都只是遣苏培盛将皇后凤印取回,诏命皇后乌拉那拉氏一心在储秀宫里养病,考虑其身体病患,嘱命其不得迈出宫门。

玉漱拿着食盒到储秀宫时,里面已经是一片凄凉。

毕竟是一宫的皇后,即便是皇上有了那样的旨意,宫人也不敢因此怠慢半分。然而物是人非事事休,旧人还在,周遭已是另一番光景。

“其实娘娘已经贵为皇后,是人间极致的尊贵地位,为什么还要争呢……”玉漱将臂弯里的食盒放下,里面盛着简单的点心,都是她亲手做的。

乌拉那拉·贞柔此刻坐在敞椅上。桌案上连一盏茶都没有,神色呆呆的,旗髻梳得一丝不苟,却没有簪花,只有一朵用白绢扎成的残蕊,衬着那煞白煞白的脸色,愈加显出几分凄凉来。

为什么要那么做?

就是因为她是皇后啊!

那些进宫多年的妃嫔,品阶低微,就算是侍过寝的,之后便被皇上忘了长相,很多却是连乾清宫的门都没进过。而她呢?她是皇后,注定要跟万千女子分享一个男人。从雍王府里跟着进了宫,她知道有一日,便要看一日,就如扑花之蝶,岂是能够断绝的。

可同样,他怎么能够对其中一个女子上心!

郭络罗·晴川已经死了,不是么?为什么还要有另一个长得那么像她的人,来占据她的丈夫呢?!那个莲心,分明就是八福晋的鬼魂,是来给八阿哥讨债的!自己是在保护皇上,她在保护他啊!

乌拉那拉·贞柔怔怔地盯着某处,须臾,眼角沁出眼泪来。

玉漱一叹,却是不再多言。

她不是没见过皇上对莲心的好,那种好,是区别于三妻四妾的情深和专注。所以对其他的女子,就注定是要辜负。

“本宫是真的不懂。明明将那么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却是临阵倒戈,为什么?你告诉本宫为什么……”乌拉那拉·贞柔攥着她手,死死地攥着,直到指甲抠进肉里。

玉漱没有说话,只是使劲挣开了她。

乌拉那拉·贞柔因惯性跌趴在桌案上,静默了一瞬,随即却是放声大哭。

待玉漱离开储秀宫时,里面的人已经哭累了,眼泪已干,声音已哑,连哽咽都发不出来。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先前阴沉的天居然晴了,阳光迎面而来,虽仍寒冷,却带来一丝暖意。

看到远处朱红的宫墙、绵延不绝的雕栏玉砌,玉漱轻轻笑了下。早春季节,她始终记得有一日在果郡王府里,当时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少女,拉着她的手对她说:“要做个善良的姑娘。”

最后,玉漱还是出宫了,要知道,投毒和陷害,没有追究已是宽大为怀,期望别的,却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莲心来送她,临出宫门,眼睛里的泪才落了下来。

彼时从这里走过,以秀女的身份。此刻从这里走出,却是以罪籍的名义。

玉漱抹了一把眼睛,安慰地抱了抱她。等到城门开启,却看见站在甬道里的两道身影,“阿玛,额娘……”

她使劲揉了揉眼,却发现不是做梦,眼泪化作了一抹欣喜,她抱紧包袱,飞快地跑了过去。

那日之后,莲心就没去过暖阁里面。

每一次他过来承乾宫,都是闲话几句,而后匆匆回去处理政务。苏培盛眼瞧着两个人生出了嫌隙,干着急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就这样接连冷了五日,在第六日的晨曦时,天还没亮,承乾宫的殿门就被打开了,外面的小太监负责搬东西,而明蔻则是直接走进了内殿,在寝榻旁隔着床幔道了一句“请娘娘恕奴婢无礼”,就揭开了那帘子,将莲心扶了起来。

昨晚上她睡得很晚,一直撑到将那本书看完。直到二更天,眼皮直打架的时候,她才拥着被衾沉沉睡去,到此刻,也不过睡了一个半时辰都不到。

莲心迷迷糊糊地看着面前的人穿梭,感觉有人在往自己身上套衣服,然后给自己打理头发……折腾了很久,于是更加觉得头晕目眩。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时,她歪着身子往锦榻里面倒过去,却偏生被一双大手牢牢扶住,而后就被打横抱起来,出了殿门。

离开温暖的寝殿,寒风刮到脸上的一刻,莲心猛地打了个哆嗦,醒了。

这时却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胤禛的怀里,而他则抱着自己大步流星地行走在宫苑中,不由得大惊失色,下意识就想挣扎着下来,却被他两个字给噎了回去,“别动!”

“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她微启檀唇,声音又轻又小,被凛冽的寒风一刮就散了,而那刀子般的风刮在脸上,却是生疼。莲心不由得往他的怀里依偎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脚步更快地往前走。

苏培盛准备了一辆很宽敞的马车,分隔出两间,后面可以储备东西,前间则用来坐人。四周都铺着软缎和地毯,玻璃罩的窗扉,里面熏着暖炉和炭火,因着空间较小,火炭蒸腾出的热气,却是比寝殿里面还暖和。

他将莲心放进去,自己也跟着坐进马车里,放下厚厚的车帘,挡住外面严寒的数九严寒,坐在里面的人,却是无比惬意而舒适的。莲心不由得喟叹了一声。

这时,胤禛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面前。

莲心有些不自在地接过来,握在手里,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须臾,轻轻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或许是因为没有睡足,她的意识还有些混沌不清。胤禛看着她脸上浅淡的睡痕,听到那句“我们”,不由得挑了挑眉毛,道:“江南。”

莲心一怔,却因为他简短的话和无甚表情的面容,略微有些尴尬。握着杯盏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却不是茶,而是姜汤,驱寒用的,里面还放了蜂蜜和枣子,味道很好,不由得多喝了几口。

等她喝完,他又给她倒了一碗。

在他刚刚抱她进来的时候,她的裙裾不小心挂在了螭龙纹的帘钩上。他定然不会耐心去解,只扯了一下,刺啦一声,刚上身的裙摆就被勾出了个口子。

隔着那口子,已经能看到里面露出了一抹绯色,是中衣的缎料。此刻坐在软榻上,又不能马上另换一件,莲心便将裙摆打了个结,堪堪遮住了内里。抬起脸,正好瞧见他正躺在另一面的榻上,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

“过来。”他说罢,不容悖逆地朝着她伸出手。

莲心低着头,依言坐过去,却在下一刻身子一转,就被他搂进怀里。香芸缎的袖子卷起一些,他的手夹在她胳膊外侧,隔着衣料摸到一件硬物,遂将她的袖子撸上去,随着纤纤手臂渐渐露出真容,带些凉意的手指若有似无地蹭过那白皙柔嫩的肌肤,莲心脸颊有些红了,却见他将目光只落在自己手臂上的一枚纯金臂环上。

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擦着呼吸,有些微妙的感觉,正在两人之间慢慢升腾。

“这是勤太妃给的?”

如此小巧的臂环,却雕镂着乾坤,细细去看,还能瞧清楚臂环上勾勒的莲花如意纹饰。

莲心点头。

然后就再没有什么交谈。两人间依旧靠得很近,而她的胳膊依然露在外面,因着炽热的炭火熏蒸,肌肤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粉色。莲心想将袖子撸下来,可他的手正揽在自己的腰际,另一手夹着她的肩,整个背都紧紧贴在他身上,动一下,就能引起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

仿佛是有心看她这般窘迫,他一动也不动。莲心咬着唇,往他怀里靠了靠,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鼻息间喷出的温热呼吸,却也留出一丝缝隙,让她能将袖子一点点拉下来。

“江南出了些事。”就在这时,他言简意赅,连斟词酌句都没有。

莲心一愣,好半天才弄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说,“皇上说的是,此行去江南?”

他伸手撩起一缕她的发梢,握在手里,很柔软的感觉,“去年的梅雨时节,江南曾经发生过一场很严重的蝗灾。”

莲心回味着他的话,忽然就想起阿玛也曾经给她讲过的事。

近几年江南连年大涝,尤其是以江、扬两处最为严重。去年夏秋时候,更是大范围爆发了一起虫祸,朝廷为表抚恤,特地拨出银子给当地府衙,然而接连几次,却都是如泥牛入海,根本不足以解危。江南万亩稻田,几乎损失殆尽,当地百姓流亡,据说,那一阵沿途的草根树叶皆被食尽,更是白骨成堆。

鱼米之乡,一瞬成为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莲心有些心悸,不禁道:“难道,今年江南也出了天灾?”

北方正值寒冬腊月。即便江南四季如春,也早该错过灾祸之季,怎么会……

胤禛目光深敛,有些沉郁地道:“这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莲心愈加莫名,略微扬起脸,看到他有些凝重的面容,不由得伸出手,轻轻抚平那微蹙的眉心。胤禛低头看着她,眸光深深,只动了一下就没再动弹,只任由着她的手指去触碰,须臾,眉心自然而然就展开了。

“你可真是朕的冤家……”

本是娇羞女孩儿的说辞,此刻出自他的口,少了几分撒娇和甜媚,多了一抹叹息,还带着淡淡的无奈和宠溺。

莲心轻咬唇瓣。她并不知道有什么天大的事,竟然要劳烦九五之尊御驾亲临,只是看到那紧蹙的眉头,还有眼底微青的暗翳,便不难猜出,这段日子他该是连着没有休息了。

这时他将她往怀里紧了紧,然后将毯子披在两人的身上,随着马车的颠簸,竟隐隐生出了困意。莲心瞧见那好看的黑眸已经眯了起来,就将自己的重心更往软榻移了移,然后伸手将那炭火拨得更旺些,就依偎在他胸前,也跟着闭上眼睛。

马车外,正寒冷。

冬暖微醺时,前度刘郎今又来。

说起来,胤禛已经是第三次到访江南,前两次他还是雍亲王,为调查江南科考之事而来,与当地诸官打过交道。而自从登基之后,就算是木兰围场都已经很少去,更没有闲情故地重游。此番不仅又是因着政事,更比前两次都要严重,不知是否八字与这江南不合。

走出画舫,外面下了绵润的小雨。细密而微寒的雨丝滴溅在湖面上,点起了一波一波的水纹,隔着氤氲水雾,朦胧烟光,还依稀可见岸边的垂柳、渡头,间或有等船的人,一把油纸伞,撑起了烟雨濛濛的画卷。此时北国还是寒风呼啸,而此地却如三月春时,虽也有些料峭,但气息中浸润着的湿意,让气候也温暖了许多,连草色都只是泛起了赭红,而树梢上则挂着树叶,绿意犹存。

莲心的肩上还披着雪狐裘大氅,在宫里时堪堪保暖,在这里却已然有些泛热。

都说江、扬两地连年大旱,蝗灾严重,可见这眼前的雾霭烟雨,如诗如画,画舫花船,偶尔还能闻得丝竹管弦的乐色飘过。流水浮灯,烟水迷离得似梦似幻,依旧是弱水三千顾盼,桃夭烂漫如春。这哪里像阿玛口中所言,鱼米之乡,人间炼狱?

“主子,咱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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