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倾婉吩咐宫人将桌案上的盘盏收拾下去,冰雁端着荷香莲子炖盅进来,从袭香跟前直直走过,却是看也不看她一眼。

此时此地,袭香已经无法再待下去了,她的眼眶有些红,死咬着唇,连礼都没行,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正殿。

李倾婉这才抬起眼皮,阴鸷地盯着袭香远去的方向,却是朝背后的屏风道:“行了,带她出来吧。”

殿堂里面的熏香,缭绕出一丝奇异的烟气。纯白的烟气在钻出镂空铜香笼的那一刻就散了,幽沁的味道徐徐弥散,香气浮动,芳蕴迷人。

莲心穿着一袭淡粉色修肩齐腰的宫装走出来,玫瑰淡色云锦缎的上裳,月白缎百褶如意月裙,胸襟和裙摆都绣着片片的桃花,随着步履翩跹,或浓或浅的花瓣宛若鲜活了一般。她未梳旗髻,如漆的乌发只绾成一个麻花辫,斜簪着白芙蓉的花瓣,檀唇施朱,肌肤莹白如雪,一双眸子含着无限幽意,深婉动人。耳坠白色明月珰,莲步轻移,腕上的珠玉摇曳生光。

“怎么样,可还喜欢这身装扮?”

香脸轻匀,黛眉巧画宫妆浅。云嫔眯着眼,仿佛被面前少女的出尘容貌耀花了眼睛,有些看不真切。只是望着她身上那件嫣红的罗裳,恍惚间,不禁想起自己进宫时的模样。

“你身上这身旗装,正是本宫刚进宫时穿的。皇上第一次看到本宫,就说了一句‘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桃花指的就是这件衣裳上的绣饰。”

莲心有些惶恐地敛身,声音细细,“娘娘恕罪,奴婢不知这衣裳如此珍贵,竟穿在自己身上……”

“你穿得,当然穿得,只要本宫愿意,本宫的一切都可以给你。告诉本宫,若是本宫真心待你,你可会听本宫的话吗?”李倾婉不自觉地倾身过去,却是紧紧攥住莲心的手腕,尖尖的十指用了力道,直抠进莲心的肉里,仍是蒙眬着视线,像是坠进迷境中。

莲心感觉到疼,却不敢挣脱,“娘娘……”

她的声音将李倾婉从梦魇的泥淖中拉了出来,李倾婉眼神茫然地看着她,转瞬,扯唇一笑,轻轻放开了她,“本宫把你吓着了。”她收起恍惚的神色,将十指对顶,面容却是淡了,“待会儿大公主要来殿里,本宫就不留你用膳了。回到辛者库之后,好好收拾一下,然后就过来吧。”

武瑛云责罚莲心进辛者库劳作两个月,这事李倾婉是知道的。现如今早已经期满了,再加上武瑛云已经是个废妃,以前咸福宫所下的旨意皆可作废。

莲心一怔,内心有些复杂地抬起眼眸,“娘娘的意思是……”

“进宫参加选秀的女孩子,无不是为着通过选核,在宫闱中得到品阶,从此享受足以令世间女子仰望的尊崇和高贵。你已经在宫里待了那么久,至今却连皇上的面都没见到,不会觉得不甘心么?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么?本宫现在就将一切都摆在你面前,就像当初云嫔扶植徐佳·袭香一样。”

“娘娘,奴婢……”

李倾婉摆手止住了她的话。

面前的少女曾经帮助武瑛云陷害自己,并连累自己进了冷宫,这些她都知道。然而她同样知道,武瑛云让她毒害小公主,而她并未下手。在看人方面,她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的。这个女孩子,相貌、资质都不差,徐佳·袭香跟她相比,恐怕就是云泥之别。既然她害过自己,用一用又何妨呢?若是将她送到乾清宫去,说不定就能比袭香得宠些,或许也能帮自己重新拾回地位和威严。

李倾婉想到此,俯身凑近了她,“莲心,你欠着本宫的就应该偿还,对么?”

莲心猛地抬眼,却见到面前笼在光晕中的女子,眼角眉梢都是意味深长的笑。

“娘娘,原来已经都知道……”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倾婉就伸出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瓣上,笑靥迷离地道:“你如果觉得对本宫有愧,就要竭尽全力帮本宫做事才行……徐佳·袭香比本宫年轻,本宫身边需要一个比她更新鲜的血液来重获活力。莲心,本宫更加看好你,也更想要倚仗你,千万别让本宫失望才是啊……”

走出景仁宫,已是酉时一刻。莲心刚退出来,就瞧见一抹明黄宫装的丽影走了过去,身后簇拥着成群的奴婢和嬷嬷,宛若众星拱月般,排场很大,应该就是婉嫔口中的那位纯禧大公主。

莲心走回辛者库,一路上耳畔回荡的却都是婉嫔的那一句句话。约定的两月之期已到,此时的宫中却是另一番光景,云嫔被贬谪到了北五所,婉嫔反而得到赦免,重新回到景仁宫。

“什么,婉嫔要把你留在她的殿里?”玉漱瞧见莲心失魂落魄地回来,以为是被宫里面的奴婢欺负了,就将她拉进屋苑里面。等莲心将事情说完,她结结实实地被吓了一跳。

“这么说来,便是要像当初袭香那样,跻身后宫?”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袭香的鱼跃龙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倚靠云嫔的帮助通过阅看,然后在敬事房那里挂上绿头牌,一旦被皇上点中,紧接着就是侍寝,而后经由云嫔和几位太妃在乾清宫里的请旨,被封赏品阶,成为后妃之一。

“婉嫔娘娘说,我是下五旗的秀女,就算回到钟粹宫里面,也迟迟不会轮上阅看。云嫔倒了,就连出宫的念想都无法达成,若是不想在宫里面苦熬到下一届的选秀,不是家里有人进宫提出请调,就必须通过阅看和复选。”

“那你是怎么想的?”玉漱拉着莲心的手,低声问。

莲心低着头,心头涌上一股股苦涩。如果换做平时,晋封为妃光宗耀祖,这样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必定连阿玛都能跟着一起升迁吧?家里的额娘和小妹,也会因此生活得更好。

然而进宫前,倘若不是在王府里待过那一段时光,她岂会知道原来世间还有一种让人甜到心里的体贴和关怀。那只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相处,点点滴滴,却都仿佛融上了缕缕春光,在不经意间就已经牵动了所有心神,放不下、忘不掉。

月夜,刺绣堂;何福楼里,他的清淡笑靥;他领着她逛遍京城的大街小巷……还有那日送来的红豆。这些早就应该忘记的往事,自从她去过寿康宫的那日后就再不曾提起,更从未刻意去想。然而在每每夜深人静时,总是会出现在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这个机会对每一个进宫选秀的女子来说都极为难得,我知道,可我不愿意,真的不愿意……”莲心的嗓音有些哑,红着眼眶,将脸颊埋入双膝里。

玉漱心疼地扶着她的肩,“你会有这样的想法,都是因为王爷,对么?”

“你知道么?倘若我真的进了景仁宫,倘若我博得品阶,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眼泪夺眶而出,莲心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啜泣出声。

她记得那个清俊温雅的男子,如何轻轻执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吻;她记得他跟她说话,眼眸会变得很亮很亮;她记得那种只有在面对她时,才会淡淡流露出的宠溺和温柔。

自从在内务府外见过一面,她知道他曾频繁地进宫来找她。因为每一次勤太妃都会提前将她带走,不让他见到她,而后或许他也知道了有人在阻隔,终于在一日的晚上故意留在府里,而让亲信之人进宫找她。

当元寿瞧见她的那一刻,立刻掉下了眼泪,“莲心小姐,奴才找您找得好苦。”

她却背过身,硬是不去看他。

“莲心小姐,主子他真的是有苦衷。”又是这句话,她捂住耳朵,已经腻烦得不想再听,可元寿却跪在她跟前,字字如泣,“您知道么?主子之所以娶嘉嘉小姐,不仅是为了救尚书大人,更是为了保全您……太妃娘娘知道您被责罚进辛者库后,就一直不同意主子再跟您来往。后来又发现莲心小姐的长相,跟皇上曾经恋慕的八福晋极其相似,更是一心阻止。太妃娘娘说,倘若主子不娶嘉嘉小姐为嫡福晋,就要将您一辈子留在宫里面。”

她当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奴才也是自宫里出来的,深知太妃娘娘言出必行。主子怕您受到伤害,就跟太妃娘娘约定,以娶嘉嘉小姐过门为条件,给您留出侧福晋的位置。主子大婚那日喝得酩酊大醉,被奴才扶进房里,嘴里还一直叫着小姐的名字。奴才自小跟在主子身边,从来不曾见他这般。莲心小姐,主子真心喜欢着您,他是有苦衷的。”

一字一句敲打在心底,她咬着唇,攥紧了双手。

莲心——她还记得他在身后孤单地低语——我是有苦衷的。

……

老天真是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明明不可能的两人遇到一起。如若勤太妃果真允许自己做他的侧福晋,又何必一次次强硬阻拦,连见面都不许?

“那日我站在回廊里面,远远地看见他焦急寻找的样子,我知道他在找我,我真的很想冲出去找他,可我不能。因为太妃娘娘说,吏部的官员就在不远处,如果被瞧见私通秀女,就会毁了他的一世前程。”莲心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仿佛风一吹就散了。她望向院子里的花架,眼神苍茫而幽然,“你知道么,我明白有些事情已经注定不可能,可我舍不得他……”

玉漱的眼泪刷的一下落下来,抹着眼睛,哽咽着将她搂进怀里,“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呢,或许王爷去请求,勤太妃就会松口了呢?”

莲心抚着她的手,唇边的笑靥仿佛天边的悠云那么轻、那么淡,“没用的,因为八福晋的缘故,太妃娘娘认定我会给王爷带来祸患和灾难。而且嘉嘉小姐已经是嫡福晋了,太妃娘娘又怎么会让人去破坏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姻亲呢?”

或许从来不见也好,也省得情思萦绕;若是不熟也好,就不会这么颠倒。原来这么快,一切就都要结束了,至此再无瓜葛。

十月十二,临近勤太妃的寿辰,宫中开始紧张而忙碌地筹办着。宫里面一位太后都没有,从来都是将勤太妃当太后一样尊着,奉其为中宫之首。而勤太妃向来是主张节俭的人,倒是不甚在意怎样办,只是早前乾清宫格外下了旨意,特地从户部拨出银子来,嘱命要隆重操办。

宫里的妃嫔并不多,储秀宫有一位皇后,往下连妃都没有,然后就是嫔。嫔原本还有两位,而自从云嫔被打入冷宫后,也只剩下一个婉嫔。再往下是安贵人和一个新封的谦贵人。常在和答应各五人,却都是闲置在殿里面不召幸的,不可谓不冷清。倘若像前朝一样佳丽三千、百花争艳,每逢太皇太后或是皇上的寿辰,光是各宫献上的寿礼都让人眼花缭乱。而每一次的寿宴,都变成了妃嫔们展示自身的竞技场,哪个新颖别致,哪个特别出挑,总会成为宫里面一段时间内的话题。这一朝的后宫反倒是因为人少,想要出类拔萃又不雷同,却是更难。

此刻,黄花梨桌案上搁着五花八门的小摆件,碧玉镂雕龙凤“福星高照”牌、百字呈祥翡翠璧、白套玻璃花卉杂宝纹鼻烟壶、银胎珐琅花卉杂宝纹水烟袋、犀角镂雕花木人物槎杯、红白玛瑙蝙蝠桃树花插……一件件,全都是价值连城。

奢华精贵是有了,可每年宫外进贡的器物都不知比这些珍贵多少倍。皇上又很孝顺,得到些新物件总不忘给寿康宫送去,相比之下,倘若送这些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冰雁站在案前仔细选看着,挑来拣去,将一扇金“大吉”葫芦式挂屏挑了出来,递给一侧坐在敞椅上的李倾婉。

李倾婉却摇了摇头,表示不甚满意,“今年给勤太妃准备的礼物,都在这儿了?”

冰雁点头,“都在这儿了。而且奴婢也去各宫瞧过,准备的物件好像除了金银器皿,就是古玩字画。倒是储秀宫那边儿,皇后娘娘亲手绣了一副‘双鹿贺寿’的双面湘绣,足足用了两个月,该是马上绣好就要裱起来了。”

李倾婉摆弄了一下手里的挂屏,金灿灿的又轻又薄,却镂空雕刻着九百九十九个“吉”字,当真是巧夺天工,精妙无双。可惜,跟皇后亲制的绣品相比,又显得没诚意。

皇后娘娘也是个实心眼儿,自己做了什么,从来也不知道掖着藏着,哪像那些殿里的,明面上摆的是金银珠宝,送出的却又是其他东西。

“听说皇上昨儿去寿康宫了?”

冰雁颔首道:“皇上从热河行宫回来,带了好些特产,蒙古来使也进贡了羊腿和糌粑,皇上都送到太妃娘娘那儿了。”

李倾婉拄着胳膊,若有所思地望着地上。寿宴在即,皇上必定很想让勤太妃开心,倘若此刻能让勤太妃开怀,就等于同时取悦了皇上,倒是个一举两得的事情。

此时,莲心捧着刚做好的绣品进来,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了桌案上的各色摆件,不觉眼前一晃,入眼处无不金光璀璨。

“娘娘,都绣好了,您且看看。”

李倾婉见她朝自己行礼,顿时感觉到有些无力。分明是好好的一个秀女,就算选不上后妃,若是许配给亲王贝勒,也是金贵傲雅。自己让她进殿里来,明明就是想给她机会通过阅看,然后引荐给皇上的,可她却非要以奴婢的身份留下来。起初自己也以为她这是以退为进,可试过几次,她偏就是没那心思,真是让人丧气得很。

“果然很精致,莫说是其他宫人,就算是广储司那边,怕是都要自愧弗如了。”李倾婉拿起其中一件仔细端详过,不由有些惊叹地啧啧称赞。

要不是皇后娘娘的双面湘绣珠玉在前,索性也让她绣一副算了,只恨自己早想不出那心思。

莲心谦恭地敛身,“娘娘谬赞了。”

李倾婉叹了口气,“原本我们应该以姐妹相称,你非要尊一句娘娘,我都拿你没办法。现在倒是有件事棘手,正好你来了,也帮着出出主意。”她说罢,用目光示意着桌案上的贺礼,“都是给太妃娘娘贺寿用的,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哪一件能送出去,你也去挑一挑。”

莲心回过身,看见冰雁正犯愁地拿着簿册,“论身份、论地位,太妃娘娘无疑是全天下最尊贵、最富贵的女人,要想给她备一份满意的礼物,可不是很容易的。莲心小主,奴婢将头都快想破了,也没给娘娘想出好点子。”

李倾婉对莲心青睐有加,作为随侍奴婢的冰雁,起初对她略有敌意,但相处几日下来,莲心和善大度,性子又不讨人嫌,倒是个好相处的。

莲心抿唇想了想,“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

“还有十来天吧。原本是定在十月二十二办寿宴,后来又改到二十八那日。剩余时间很少,还得早做准备才是。”

“娘娘……奴婢一人之力,恐难肩负,能否……”莲心低着头,欲言又止地道。

李倾婉瞅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耿佳·玉漱,对么?”

自从莲心进了景仁宫,无一日不想着要将玉漱也从辛者库里弄出来,就算在这边得了什么吃食,也不忘第一时间送过去。西六宫跟辛者库相隔不算近,一来一回,总要跑得满头大汗,真不知这是怎么个想法。

“你自己愿意进来做奴婢,未必其他人也愿意。”李倾婉在这时抬起手,阻止了莲心开口,“就算你想不出好主意,本宫也不会让她进殿里来。莫说本宫有一位小公主在,身边之人要慎之又慎,就算她没有歹心,本宫也不喜欢她。”

莲心请求的想法,再次被噎了回去。

李倾婉看着她失望的神色,又是一叹,“这样吧,若是此次你的办法好,能让勤太妃开心,本宫就去跟内务府的管事说,让她重新回到钟粹宫。”

莲心露出一丝喜色,忙敛身而拜,“谢娘娘大恩。”

因绣品缝制得很好,冰雁拿去让嬷嬷配在宫装的图籍上,然后就给小公主上了身儿。绣的是百蝶穿花的纹饰,配着小旗鞋、小旗头,堪堪往那儿一站,小小年纪已是明灿夺目、盈盈可爱。

晌午无事,莲心便将剩余的丝绦和绣线整理到笸箩里面,悉数都码放在格子架上。她住在景仁宫的西配殿,有着专门伺候的奴婢和嬷嬷,除了不领月例,规制都按照妃嫔待遇,一丝不差。李倾婉愿意这般倾心待她,并且不甚计较她执拗的心思,莲心从心里往外感激着。

蔚蓝天际,飘浮着一抹轻薄的云彩。跨出门槛,顺着朱红宫墙一路走,绕过毓庆宫、奉先殿和皇极殿几处,自锡庆门而过,就是南三所,再往更荒僻的地方走,就可见辛者库的大牌楼,一盏茶的时间可到,可若是踩着花盆底的旗鞋,则要足足走上半个时辰。

宫人们远远地瞧见是她,招呼都没打,就赶紧走开,很像是避之唯恐不及。莲心不由感觉有些讶然,再往里走,就能听见木杵敲打布帛的捣衣声。西苑北小屋正好是自己曾经和玉漱一起住的地方,她挎着食盒踏进院门,就瞧见一个单薄的身影,正费力地拿着斧头劈柴。

“玉漱……”连食盒都来不及放下,莲心就三两步跑过去,只因看见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等走近了,却发现那拿着板斧的手红肿不堪,指甲都磨掉了,手背上更是长满了水泡。

“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帮着做活儿呢?”莲心又气又急,小心翼翼地将斧头从她手里拿下来,细细去看,肿胀的手上竟是遍布着裂纹。三日前她还来过,还是好端端的,怎么短短时日就变成这样了?

玉漱没料到她来,赶忙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将手背到身后,“才晌午,你如何就过来了?”

“是不是若我没撞见,你都不准备与我说?”莲心略带责备地看着她,眼圈却是红了。

玉漱低着头,心里的委屈上涌,酸楚地摇头。

“莲心姑娘可来了,自从你到了景仁宫婉嫔娘娘那里,玉漱可没少受罪。”

“是啊,那个谦贵人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吩咐做那,吩咐做这,还故意将洗好的挂缎掀翻在地上,或者将水桶里的水浇到玉漱身上……”

在旁边浣洗挂缎的宫婢听见她们说话,不禁纷纷道了出来。

原来不是帮忙,根本就是分配给她的活计……

莲心看见角落里摞得小山似的柴火堆,尚等着劈好,并且码放起来,鼻翼就是一酸,“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呢?”

“本来就是那谦贵人自己有病啊!”玉漱扯了扯唇,宽慰地硬是挤出一个笑脸,“婉嫔娘娘将你接进景仁宫里,她看不过眼又嫉妒不得,只能用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拿我撒气。我不跟她一般见识,你也别放在心上呢。”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莲心咬着唇,苦涩地摇头。

就在这时,院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却是徐佳·袭香带着三个奴婢来了。每个奴婢都捧着厚厚的缎帛,雪白的料子,上面不知沾了什么,一块黑一块青的。

“呦,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攀高枝儿的回来探望姐妹了。”袭香也没想到会碰见莲心,脸色僵了僵,随即就露出一抹足够高贵的微笑,“怎么,景仁宫里的风景不好,还要在辛者库里面闲步么?”

院中的宫婢见状,都纷纷朝着她敛身,“谦贵人吉祥。”

莲心和玉漱也朝着她行了个礼,袭香迈着碎步悠然走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莲心,啧啧开口,“果真是不一样了,想来婉姐姐那儿水更加养人,让一个小小的秀女都生出冰肌玉骨来,焕然一新啊!本宫险些都要不认识了。”她说罢,朝身后睨了一眼,“还愣着做什么,不将缎料拿过来作死啊?”

弄脏的缎帛自然都是给玉漱准备的,莲心看到玉漱的手肿成那个样子,竟然还要沾水,不由道:“娘娘,玉漱的手受了伤,能不能暂时将这些料子交给其他奴婢……”

“本宫的旨意,难道还要你一个小小秀女来置喙?”袭香厉声喝了一句,转眸来看她。

玉漱使劲拉了拉莲心的袖子,让她不要跟袭香争执。莲心扶着她的胳膊,却是卑微地敛身,“娘娘息怒,奴婢万死不敢。只是玉漱的手已经生了泡,浸水之后就会化脓,若是在浣洗布帛的时候,不慎将脓水沾在上面,却是要传染的……”

莲心的话说得袭香一哆嗦,泛出恶心来。可她顿了顿,却是笑了,“你以为小小的伎俩,就能让她逃过这些活计?本宫偏不让你如意!来啊,将缎料给她送过去,两日之内必须洗完,且上面不能留一点污迹。两日之后,本宫就会来验收,倘若洗得不让本宫满意,等着挨板子吧!”

成堆的缎料能洗完都是奇迹,且要还以雪白的颜色……宫婢们闻言,都露出同情的神色。

袭香说罢,却是甩着锦帕趾高气扬地离去。靠近谁不好,偏偏是那个婉嫔,偏偏是她的表姐。她待她们两个不好么?现在反倒是吃里爬外,与她作对。

“娘娘请留步!”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嗓音。

袭香顿住脚步,回眸。树梢筛下的阳光在那少女的周身笼罩上一层迷离的光晕,单薄的身姿端然而立的模样,却难掩一身素雅和清美。

在容貌上,袭香还从未觉得有人胜过自己,就算是出身同样高贵的钮祜禄·嘉嘉。然而此时此刻,或许是疏影的光线折射,淡淡的光影中,少女的一双眸子若幽泉般清凌凌,穿过无数浮光掠影而来,像是能勾魂摄魄一般。

袭香甩甩头,按捺下心底生出的异样之感,哼笑道:“怎么,想强出头么?”她说罢,轻步走了过来,微仰着下颚,眼底眉梢都是不可一世的神色,“想多管闲事,也得先弄清楚身份才行。你现在可还不是后妃呢,等你抱着婉嫔的大腿睡到乾清宫那张床上,再来跟本宫说吧。”

袭香的话,既刺耳又难听。玉漱憋红了脸,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就想跟她理论,却被莲心一把拽住。玉漱回头看她,却见她的脸色淡淡的、温温的,也不像动气的样子。恍惚间,就见她上前一步挡在自己身前。

“娘娘,您似乎忘了一件东西。”莲心抬起眼,脸上含着一抹似有深意的表情。

袭香一怔,转瞬,却是哂然地看着她,“你在故弄什么玄虚,本宫忘记什么了?”

莲心保持着语调,檀唇轻启,幽幽吐出了四个字,“黄花杜鹃。”

只是花的名讳,一月前,却不知在宫闱里面掀起怎样的波澜。袭香的脸色登时就变了,下意识地往四周看,见除了玉漱外,其他人都低着头,这才稍稍安心,却是目光阴森地盯着莲心,“你可要小心自己的话。”

在咸福宫的整件事情上,旁人或许并不知情,莲心却是一清二楚。只要这消息走漏一星半点,依照勤太妃的性格,恐怕不仅是要将云嫔从北五所放出来那么简单。

莲心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拱手敛身的卑微模样,更是在央求和祈请,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娘娘放心,只要娘娘大发慈悲放过玉漱,不再找她的麻烦,奴婢自然会守口如瓶,将这个秘密一直带进棺材里。”

“你可要说到做到才行。”袭香说罢,恨恨地转过身,朝着身侧的奴婢摆手道,“将这些缎料都拿走吧,以后也不要将任何活计交代给她。倘若让本宫发现她的一双手,沾了任何劳作的东西引起感染,定不轻饶!”她的话是冲着院落那边喊的,正监督宫婢酿造酱醋的盼春自然听在耳里。

莲心和玉漱双双走过来,朝着她敛身,“奴婢等谢娘娘恩典。”

转眼寿宴之日在即,各殿都在筹备着贺寿的礼物,却是藏着消息,并不透露给他人。

这日,勤太妃在大佛堂里诵经,由皇后乌拉那拉·贞柔在一侧陪着。皇后的身子不好,一贯深居简出,因着临近勤太妃寿辰,特地来大佛堂抄写经文三日。等她抄写完毕,堂内的木鱼声止,片刻后,即有伺候的嬷嬷搀扶着勤太妃走了出来。

“皇额娘今日延长了半炷香的时辰,可有心得?”

人如其名,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个端静娴雅的女子,不甚美,却有个足以匹配的家世和出身。宫中妃嫔甚少,中宫之务又多由几位太妃代劳,她因此并不常管宫闱的事,只是在祭祀、过年等诸多大场合,才会穿着一袭石青色凤凰朝袍出现在皇上身边。其余时刻,不是在储秀宫里面静养,便是来这大佛堂抄写经文。

勤太妃瞧着她,脸上露出一抹慈蔼的笑容,“门口风凉,往哀家这边坐坐。”

乌拉那拉·贞柔温雅地抿唇,“皇额娘,贞儿哪儿有那么娇弱。贞儿瞧着皇额娘有些倦了,不如我们去外面走走,今日和风煦暖,天气颇好。想是过了十月,就难得见到这样的光景了。”

勤太妃点点头,由嬷嬷搀扶着跨过殿门槛,乌拉那拉·贞柔陪在一侧。一行人顺着大佛堂的后殿,徐徐漫步到西三所,穿过春花门,红漆画栋的雨花阁即在眼前。

这里是宫中数十座佛堂中最大的一处,南面明间开门,屋顶南北为卷棚顶,东西为歇山顶。屋顶覆着绿琉璃瓦,屋脊和屋面剪边为黄琉璃,檐下采用白玛曲孜、兽面粱头的装饰,屋内天花装饰为六字箴言及法器图案。满蒙一族信奉萨满教,进关后接受汉室文化,同时也将佛教引入宫城,而这一处则独具浓郁的藏式风格。

佛香氤氲,莲花纹福字大铜鼎里面燃烧着火炭,滚滚的热浪,连着升腾起的烟丝都变得缥缈。嗅着那股线香独有的味道,烟气袅袅弥散开来,却是有人正在殿里面熏香祈福。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一道童声自殿里面传出,娇滴滴、奶声奶气的。

字字句句不禁让勤太妃心中一动。走至殿门前,就瞧见李倾婉扶着小公主,母女俩跪在明黄金心烫绒的团垫上,双手合十,正朝着佛祖悲悯而睿智的面容虔心祈福。

“仰望神像有灵,怜我忠挚之心。一祈佑大清江山福祚绵长;二祈佑皇上帝业锦绣;三祈佑皇额娘身体康健、万寿永昌。”从外面只见到母女二人的背影。

轻烟迷离中,这一瞬竟是跨越了流年,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花信之年的女子带着两个儿子,也是这样跪在雨花阁的佛堂前,怀揣着真情,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诵经祈福。

“好了,现在小惠宁要去点上三支线香,这样佛祖就能收到我们的心愿了。”李倾婉扶着女儿站起来,自己仍跪着,指点她如何点香、上香,如何拜、插。小女孩儿踮着脚,将线香插进香炉里,然后回到额娘身边,撒娇地依偎在她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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