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喜吓了一跳,在他进门之前,赶紧拿袖子挡住身后的锦屉,朝着他一行礼,“奴才给苏公公请安。”

苏培盛是敬事房正四品的总管,官衔至宫殿监督领侍,负责掌管整个内务府的事宜。内务府各司各院的太监和宫人都要听从他的调度,并管辖三大殿的日常起居。位居中宫宦官之首。与那些在宫中苦熬多年而不得升迁的老太监总管相比,未至而立之年,年轻气盛,亦年轻有为,仕途正是如日中天。

门槛边的太监们见到他,都不敢吃了,梗着脖子,噤声垂首。

苏培盛没理旁人,只闲闲地看了李庆喜两眼,而后似笑非笑地道:“这两天,咱家听闻李公公的眼神儿可是不太好,怎么也不找个大夫给瞧瞧?”

李庆喜一怔,没听明白,“奴才的眼睛没问题啊,苏公公是听哪个嚼舌根子的说的?”

“眼睛好使,怎么总是跑错地方呢?明明是在都虞司里当差,却见天地往敬事房里跑,还把后宫妃嫔的绿头牌当成是都虞司记录的笔杆子,想怎么使就怎么使。这要是一不留神传扬了出去,李公公总管的位置就别想了,项上人头保不保得住可就看万岁爷的心情了。”

苏培盛一点情面都没留,说罢,就让身后的太监过去将锦屉取过来,然后一把翻开正中央的牌子,上面写着武瑛云的名字。

李庆喜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苏培盛睨着目光,将云嫔的绿头牌拿起来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咱家倒是眼拙了,没想到都虞司的人攀高枝儿都攀到咸福宫去了。咱家自小就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什么心思,做奴才的还能不知了?这几年,为什么宫里有的娘娘得宠,有的娘娘失宠?倘若都是仰仗这一块小小的绿头牌,你可就太小瞧皇上身边的我们这些人了。”

“公公恕罪,奴才知错了。奴才今后一定以公公马首是瞻……”

苏培盛哼笑着看他,“咱家可不敢收你。你现在的主子是云嫔娘娘,矜贵得很呢,可也别以为拜了墙头,就能随便在敬事房里撒野!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万岁爷最厌恶的就是这些个装神弄鬼的伎俩。咱家看在她的面子上,对你网开一面,可若有下回,咱家定不轻饶。”

李庆喜满头是热汗,闻言,连连叩头,“谢苏公公恩典。”说完了,三步并作两步,面朝里战战兢兢地退着往外走。

“慢着,这就想离开?”

苏培盛蓦然叫住他,然后慢悠悠地踱步,一直走到李庆喜的跟前,才抬出手,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却在下一刻,甩手狠狠给了他一个耳光。

李庆喜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捂着肿红的脸,又是惊愕、又是恐惧地看着苏培盛。

“苏公公,这……”

“咱家饶了你的一条命,现在又给了你一张脸。怎么,你拍拍屁股就想走人?当咱家是什么!”

李庆喜一怔,转瞬却是想起了什么,自己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然后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几张银票,上面盖着烫红大印,一水儿是宝成钱庄的票号,“是奴才不长眼,奴才该死。这点心意,是奴才答谢苏公公不罚之恩。公公大恩,奴才当牛做马,不敢忘记。”

苏培盛掂量着手里的银票,脸上笑意盎然,“这些可都是你贿赂咱家的证据,同样也是你偷换名牌的罪证,咱家留下了。你以后好自为之,倘若再被抓到,可别怪咱家翻脸无情。”

“是,是,是……奴才记住了。”

李庆喜三拜九叩地道完谢完,夹着尾巴就灰溜溜地离开了敬事房。玉漱站在西窗旁的桌案前,将所发生的事悉数看在眼里,直看得瞠目结舌,下意识地将怀里的绣袋握紧。

直到这时,苏培盛才转过头,一脸笑容可掬地看过来,“咱家教训奴才,让小主见笑了。”

玉漱有些尴尬地道:“领侍大人诸事缠身,是我有所叨扰……”

苏培盛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小主的意思,咱家明白。照理说,这个忙,咱家是不能帮的,但小主既然是婉嫔娘娘身边儿的人,咱家不能拂了面子。这样吧,下个月初三,皇上会在御花园阅看两个旗的秀女,届时,咱家会将小主安排进去。际遇如何,可就要小主自己把握了……”

玉漱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一听完,马上取出绣袋,揭开上面的丝绦,就要往外面掏金子。苏培盛一把按住她的手,仍旧是笑眯眯地道:“小主这便伤感情了。所谓来日方长。等将来小主扶摇直上,不忘咱家的情分,也就得了。如何还能让小主破费?”

玉漱以为他是在客套,又让了让,却道是苏培盛果真不收。就有些不懂了。刚才李庆喜私动绿头牌,被他捉住,无非是狠敲一笔竹杠;现在她主动送上金子,反而怎么都不要?

“公公大恩,玉漱没齿难忘。”

苏培盛笑意融融地点点头,命身侧的小太监将她送回去。

玉漱回到屋苑时,其他秀女都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聊天,瞧见她跨进院子,其中不知道是哪一个,忽然抬高语调,高声道:“呦,攀高枝儿的回来啦?”

玉漱脸色一僵,怀揣着绣袋,理也不理就往自己的屋里走。这时,那厢又有一个声音叫住她:“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心虚了呀——”

旁边的少女杵了她一下,煞有介事地笑道:“你可小心点儿,人家现在是婉嫔娘娘跟前的红人儿。以后做了娘娘,身份不可同日而语,我们可都要向人家磕头呢!”

莲心捧着新绣好的宫样走出里屋,一眼看见玉漱回来,就要迎上去,却被另一个屋的秀女给拦住了,“我说,你还巴巴地往前凑什么啊?她有了那么好的倚靠,都不提携你,犯得着么?”

莲心一怔,正好在这时,玉漱脚步不停地与她擦身而过,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头埋得低低的,眼睛有些红。

莲心蹙起眉,甩开拉着她的秀女,也跟着进了屋。

门扉在身后被关上,外间的床铺收拾得很干净,玉漱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到榻上,拿出一块蓝花方布,便开始收拾东西。

莲心走过去,一把拉住她,“你这是做什么?”

“我要搬出去,反正西厢里还有别的屋子空着。省得留在这里,连累你也让她们一起说!”玉漱说罢,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自己伸手去抹,谁知道落得更多了。

莲心一叹,“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婉嫔娘娘待你好,她们自然会嫉妒。你不理会也就得了,这样为难自己是何苦?”

玉漱红肿着眼睛,抬眸看她,“莲心,你会不会怪我?”

莲心温和地一笑,抚着她的发际,轻柔地道:“傻丫头,若你得势,我替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只是,你才刚得罪了云嫔,现在又跟婉嫔走得这么近,我有些担心……”

玉漱握着莲心的手,将头靠过去,依偎在她的身侧,“我知道。因为早前你跟我说过御花园里,婉嫔娘娘设计陷害云嫔,正好说明她们其实面和心不和,一直交恶。所以我想,婉嫔拉拢我,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要跟云嫔作对。但苏公公已经答应我,会将我的名牌安排进下一次的选核中。”

莲心有些讶然,“苏培盛?”

玉漱点点头,“是婉嫔娘娘让我去找他。如果这次我能脱颖而出,博得品阶,就再不用留在这里受她们的窝囊气了。”

莲心望着她的神色,脸上露出一抹担忧。

初三,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风清日朗,那蔚蓝的晴空里,飘着一丝轻薄的悠云。阳光透过云彩,肆无忌惮地晒在地面上,晒得方砖石火辣辣的发烫。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那些新刷过红漆的回廊和廊柱,油亮亮,红得仿佛能随时流淌下来胭脂一样。

静怡轩里,安置着一道黄花梨寿字龙纹彩绘黑漆十二扇围屏,围屏前,敞椅和紫檀木小方桌都摆好了,桌上摆着白玉浮雕荷叶瓣盘,盛着四季鲜果,盈盈可爱。

巳时刚至,一队宫装丽人顺着石子小径走来。双挽手,笑脸轻匀,随着步履翩跹,摇曳的裙裾宛若花中之蝶,带来一股香风阵阵。这些都是要被皇上阅见的秀女,从属镶白旗和正红旗,由敬事房的太监抽取其中名讳靠前的十五人,以作待选。

小轩里的敞椅都还空着,封秀春领着秀女们走到石子步道上,排成一列。统一旗装旗头的少女们噤声垂首,双手交叠,静静等候。

而此时此刻,几个答应和常在则在咸福宫的正殿里坐了很久,直到武瑛云装扮好了,一行几人才踏出殿门,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选秀其实是一档很繁重的事,重重筛选,重重考核。其间的家世背景、关系人脉,不管是哪一样,错漏一桩,都有可能要得罪人,招致麻烦。此前的两次,都是勤太妃亲自主持,这回却因为前几日的阴雨天,腿脚犯了旧疾,所以就落在了武瑛云的肩上。

“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托付给云嫔姐姐,可见咱们万岁爷有多么宠幸姐姐呢。”

“就是,单是看这一桩,就已经比过了那婉嫔。”

身侧,几个答应和常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武瑛云听在耳畔,抿了抿嘴,并没言语。

阅见秀女这等事,依照族里规矩是大事,但在皇上眼里却不见得有多么重要。这番交给了她,怎么宠幸倒是无从说起,打发她来代劳倒是真的。否则堂堂皇后尚在储秀宫安坐,如何就轮到自己了?

武瑛云想到此,不禁想起自己参与选秀的那一年。那还是三年前,皇上初登大宝。也是像今年这样一直拖得很久,倘若不是几位太妃催促得紧,新一届的秀女险些轮入下一届。而挑出来的几位,也不是皇上亲自指的牌子,只是宗亲里面身份比较高的几位,像她,像李倾婉,甚至是诸多从未得宠过的妃嫔。

自古君王爱美人,可像皇上这般的,却是如何都让人猜不透。

武瑛云一边想着,几个人相携绕过万春亭,一座半敞的花庭即在眼前。

苑里的花开得正好,却怎么都比不上那些年方二八的少女,明媚鲜妍,月貌花颜,端的是连满院芳菲都羞煞了。

秀女们站在太阳底下,因时辰有些久,被晒得脸颊微红。见到走来的一行人,惶恐地连身行礼。玉漱站在比较靠中间的位置,瞧见来的竟是武瑛云,一愣之后赶紧低下头。

“本宫今日来,乃是代表着皇上、太妃娘娘。诸位不用拘着,各自依照平时便可。”武瑛云迈着端庄的步子,手里执着奴婢送上来的名讳簿册,从她们跟前一一走过,目光扫了一遍,颔首道,“各位都是旗里的姑娘,选到宫里,应该都是能诗会画的。这样吧,你们每人出一个拿手的技艺,好让本宫瞧瞧。”

武瑛云说罢,走上台阶,坐到阴凉的亭子里。奴婢递来香茶,她抿了一口,拿着簿册,一页一页地翻看。

这簿册是几日前就送到咸福宫的,上面详细记载着每个秀女的家世背景,还配有小相。武瑛云此刻再一次细细地翻看,想着既然这是点到自己头上,推不掉倒也好,索性替自己招揽几个,里面若真是有谁展翅高飞,也好记着自己的恩典。

静怡轩下,秀女们开始准备,几乎都选择了安静的技艺——画画,写字或是弹琴,其中有几个比较擅舞,可大热的天儿,跳完定是一身汗,只得作罢。

等到玉漱时,她挑的也是画画。

刚将毛笔蘸了墨,就在这时,武瑛云忽然将手里的簿册放下,抬眸道:“你不用画了,本宫将你选秀的资格剔除,封掌司,明日就送她出宫吧!”

一句话,满场惊愕。

封秀春忙走到紫檀桌案前,“启禀云嫔娘娘,玉漱小主是通过初选才留在宫中的,倘若这么轻率就送出宫去,恐怕……”

“轻率?”武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这时,武瑛云从敞椅上站起身,然后将名讳簿册递给封秀春,“你看看上面的记录。耿佳·玉漱,九门提督府管领耿德金的女儿。我阿玛还在京城时,曾暂代过一阵京师的布防治安,当时逢上禁卫军哗变,阿玛他因此处罚了几个看守不利的管领。所以我对着个耿德金这个名字,至今仍有些印象。”

武瑛云睨着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画案前的玉漱,“你根本就不是在旗的女子,因为你阿玛早在五年前就被削掉了旗籍。胆敢伪造冒充,你好大的胆子!”

她说完,啪地一下将簿册摔在玉漱的脸上。

“云嫔娘娘,奴婢并非冒充,奴婢的阿玛已经恢复了旗籍,娘娘明察啊!”

玉漱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连封秀春的脸色都变了,冒充旗籍,进宫选秀,这是多么大的纰漏?不仅是内务府里负责此事的一应奴才和宫婢,就连户部经手的一应官员,都要因此而掉脑袋。

武瑛云的脸上则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恢复旗籍?本宫当然知道削掉的身份,有可能因立功而复原。然而本宫想知道的是,你阿玛的事,可有在宗人府备案过了么?如果没有,那他仍旧只是个庶人,而你又是凭什么进宫选秀的?”

玉漱算是彻底傻眼了,旗籍,宗人府……她是经由纽祜禄·嘉嘉的安排,最终能够在户部报上名字。倘若阿玛仍不是在旗的身份,自己怎么能得以进宫呢?

玉漱想到此,梗着脖子,高声道:“娘娘,奴婢的阿玛的确已经恢复了旗籍,请娘娘明察!”

封秀春也拱手道:“是啊,云嫔娘娘,此事非同小可。娘娘切莫听信旁人嚼舌,而错怪了玉漱小主。”

“是不是错怪,待会儿封掌司遣人去宗人府那边查查就知道了。本宫倦了,刚才看过一轮,这几个秀女也无甚出众,想来品貌上乘的还在剩下的人里面,摆驾吧。”说完,抬起手,即刻有伺候的奴婢搭着她的手。

静怡轩下,在场的十几个秀女都忍不住哭了出来,封秀春还想说些什么,其中一个在咸福宫伺候的侍婢走上来,朝着她道:“秀春姑姑,在事情没查清楚之前,这位玉漱‘姑娘’,想来是不能再住在钟粹宫了,还请秀春姑姑妥善安置才好。”

当莲心等人知道玉漱的事情,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东西厢房里的秀女都唏嘘不已,并没有人给玉漱说情,都道是她一个人,连累了此次阅看的其余十四人。好不容易轮上机会,却平白地失去成为后妃的资格。

“姑姑,玉漱她要被送到哪儿?”

封秀春正命令宫婢收拾着玉漱的东西,回过头,看到还有一个秀女站在这里,不禁愣了一下,而后淡淡地道:“暂时收押在北五所,等事情查清楚之后,酌情处理。”

“秀春姑姑,可玉漱她是无辜的啊,”莲心拉着她的胳膊,语气急切,“姑姑明鉴,对待选的秀女来说,若想要瞒过户部旗籍的身份,是多么大的一件事!玉漱她出身尚且低微,家境又寒薄,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能耐呢?”

封秀春的面色有些复杂,望着她,片刻不语。这番话,她自然是知道,然而命令是云嫔下的,她一介奴婢,岂能有置喙的余地?

“莲心小主,玉漱小主的事……并非一两个人的力量所能及。奴婢劝您一句,在宫里边,不该管的事还是不要管的好。”

北五所乃是关押历代废妃的地方,是冷宫。云嫔只说暂时将她关押在那儿,可没人知道这个暂时是多久?比起辛者库来说,已经是恩典。

封秀春不再说什么,转身让奴婢将东西拿出去。

“秀春姑姑……”莲心忽然跪在她跟前。

“小主这是做什么?”

“我知道,一旦进了北五所,玉漱的前途就毁了。不仅再不能参与选秀,从今往后想走出这道宫门都很难。她还那么年轻,姑姑难道真的忍心看着一个还未经历世事的女孩儿,要在那终年看不见人烟的冷宫里面,度此余生么?”

封秀春一滞,片刻,却是叹了口气,“莲心小主,你先起来。莲心小主以为,这件事情查清楚了,玉漱小主就能平安无事?”封秀春扶着她的胳膊,苦笑着摇头,“即使最终查明玉漱小主果真是恢复了旗籍的,然而,从内务府到户部,再到宗人府,这么一来一回,少说也有半月之久。而奴婢刚刚接到通知,太妃娘娘要从明日开始,让宫中的妃嫔轮流主持选秀的事,每日安排二十人。小主你算一算,半月之后,就算玉漱小主回到钟粹宫,又能怎么样?也是已经错过了选核的机会。轮入下一届,又是三年的时间。”

莲心脚下一晃,险些摔倒。

玉漱……

咸福宫在西六宫的最北侧,隔着一道御花园,正好与景仁宫遥遥相望。

但相对于景仁宫的气派和堂皇,咸福宫却略逊一筹。正殿仅是面阔三间,黄琉璃瓦庑殿顶,前檐明间安置扇门,其余为槛窗,室内井口天花。前有东西配殿各三间,硬山顶,各有耳房数间。

两宫东西两侧的位置和比照,宛若里面住着的两位女子,同年进宫选秀,被封为同等品阶,从此便注定纠缠一起,争斗在一起,不死不休。

武瑛云坐在宽敞的寝殿里,桌案上摆着炖盅,她捏着一枚缠枝瓷羹匙,舀了一口荷香莲子露,入口即化,齿颊留香。

“你是本届的秀女,年纪应该超不过二八,哪个旗的?”

堂下的少女跪着许久,她方才悠悠地开口,香露咽下喉一些,尚有余含在嘴里,随着轻婉的嗓音吐出,一字一句,呼气如兰。

“回禀云嫔娘娘,奴婢族姓纽祜禄,贱名……莲心。”

武瑛云听到那姓氏,睨下目光,端详了她半晌,轻笑着摇了摇头,“倒是可惜了,倘若你的家中不是破落了,恐怕等你进宫之后,比本宫的地位还高着呢。”

莲心朝着她叩首,“奴婢卑贱命数,万万不敢有何种念想。娘娘才是万金之躯,岂是寻常女子能够望其项背的。”

武瑛云一笑,“你倒是很会说话。知道本宫为何让你过来么?”

莲心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那隐在袖中的手因紧张,攥得有些紧,手心里满是潮汗。

武瑛云将羹匙放在粉彩小碗里,将蜷在炕床上的腿放下来,搭在玉石脚搭上,即刻有伺候的奴婢给她捶腿。

“那日在御花园,假山后面的……是你吧!”

莲心猛然抬头,瞪大了眼睛看她。

武瑛云的脸上染了一抹笑,俯下身,掐了掐她的下颌,“本宫再不济,也还是看得见那树梢上挂着一只纸鸢的,可惜,像婉嫔那样精于算计的人,却偏偏忽略了近在眼前的东西。还有你,真是不该啊,目睹了那样的秘密之后,还要将纸鸢拿回去。你可知道,如果你不拿,本宫或许就不知道是你了。”

莲心咬着唇,眼睛里透出一抹懊悔。

没错啊,粗糙的手工纸鸢宫里本来就少见,顺着一查,想查出来并不难。当时她只一心想着要让玉漱开心,却忘了,那东西很可能要给她们两个招来杀身之祸。

“娘娘,奴婢对天发誓,那天的事情,奴婢未尝向旁人透漏半分。”莲心贝齿轻咬,咬出的是几分哀求和凄楚。

“本宫当然知道。否则,你以为依着婉嫔的性子,若是听到一丝风言风语,还会留你到现在么?”武瑛云轻轻放开她,然后将双手对顶在一起,双肘搭在云腿桌上,“但本宫当日被她摆了一道,倘若不是侥幸,恐怕此刻已经身在冷宫。本宫咽不下这口气。所以现在,本宫有件事想让你去做。”

武瑛云说完,让一侧的奴婢将一瓶药交给她。

“这是……”

雕花缠枝的小瓷瓶,胭脂釉色,拿在手里,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

武瑛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嗓音定然,“本宫要你,去接近婉嫔。”

她一直都知道,打从自己在花庭里给过那些秀女下马威,李倾婉就开始拉拢她们。尤其是那个耿佳·玉漱。善意也好,歹意也罢,面前的少女,就是在钟粹宫里跟耿佳·玉漱最亲近的人,尽人皆知。而现在,耿佳·玉漱被关了起来。

她太了解李倾婉的脾气和秉性,如果此刻有人因此去求她,李倾婉断然不会置之不理,却不会真管。只会明面上将求情的人留在身边,以示仁慈宽厚。

“而你一旦接近婉嫔,就等于有机会接近小公主。到那个时候,你就要让这瓶药发挥最大的效果。”

莲心捏着药瓶的手陡然收紧,有些愕然地抬眸,“娘娘的意思,是让奴婢去……”

武瑛云留意到她的神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本宫不是想要你害小公主。毕竟本宫尚无所出,更何况,也没必要去谋害一个格格。”

“奴婢资质鄙陋,承蒙娘娘错爱……”莲心朝着她俯首,低声道。

事已至此,她自知已无法推拒,然而这一刻,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即便不是毒害,也是一桩算计。像这么讳莫如深的事,云嫔却是撇开心腹之人,偏偏找的是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秀女。

武瑛云仿佛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淡笑道:“这件事,非由一个没有势力背景的人做不可。否则李倾婉绝对不会让一个宫里的老人儿,随便接近小公主。”她说罢,眸底闪过一抹幽然的笑意,“本宫一向很有耐心,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而且你放心,事成之后,本宫自然会在阅看中将你留下。届时若有机会得见皇上,本宫也会保下你。此后平步青云,飞上枝头,就会是一朝一夕的事。”

莲心听到此,心思一动,“娘娘,奴婢想……”

武瑛云忽然抬起手,止住了她后面的话,“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求本宫放了耿佳·玉漱。对么?”

莲心使劲点了点头。

武瑛云唇畔一抹笑,像是正等着她的这个意愿,后面的话也随即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可若本宫让你选呢?救人和飞升,你只能选择一样,又当做何结论?”

莲心毫不犹豫地道:“奴婢只求娘娘饶过玉漱。”

这样决绝的回答,没有一丝矫情和取舍。武瑛云目光一滞,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连眼眸都不眨一下,很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到哪怕一点儿的后悔和遗憾。然而,没有。那样清澈而诚挚的目光,好像自打她进宫之后,就再没看见过了。

武瑛云望向窗外,目光渐渐变了,变得沧桑而幽远,半晌,幽幽地道:“你放心,事成的那一日,就是耿佳·玉漱走出北五所之时。”

莲心离开咸福宫时,已经过了酉时。

夜色静静地弥漫上来,轻柔的月光宛若雪纺,洒在御景亭的飞檐上、堆秀山间、延辉阁的雕栏下。走过两重门廊,顺着朱红宫墙一路往西,便是静谧的御花园。敞苑大门已经落了锁,一侧的角门还可穿行,莲心轻轻推开门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秀春姑姑说过,入夜后不能擅自走动,否则会得到处罚。而倘若被卫戍宫城的参领和侍卫撞见,当成是刺客,则是会被乱箭诛杀。

偌大的园里此刻静极了,只有淡淡的月光照亮了石板路。路面上铺着七彩流光的石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潋滟的光泽。莲心一路走,尽量踮着脚,不发出一丝声响。心想着幸好不是穿着旗鞋,否则这么黑,非摔倒不可。

等绕过堆秀山,穿过绛雪轩最东侧的角门,就有回到钟粹宫的小路。莲心加快了脚步,眼看就要跑过那一侧的假山,忽然伸出来的一只手,将她一把给拉了过去。

御花园里居然有人?莲心惊吓得欲直接呼叫,可惊呼声尚未发出来,对方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

“唔……”

莲心直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在那人的怀里死命地挣扎。可对方却紧紧搂着她的腰肢,将她禁锢在假山和自己之间。

“是我。”

清淡的声音轻吐在头顶,是再熟悉不过的嗓音。莲心蓦然一愣,反应了好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抬眸——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刚好背着光,身前人的整张脸都笼罩在一层阴翳里。然而,她还是即刻就认出了他。

十七王爷?

皇宫禁地,深夜阑珊,他怎么突然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瞪大了眼睛,将他捂在自己嘴上的手拿下来,然后赶紧左右看过,见四周并无人,才略微松了口气。

允礼帮她把微乱的发丝抿到耳后,轻声道:“两个月了。”

莲心没听清楚,不由怔怔地发问:“什么?”

“两个月了!”他静静地注视着她,眸色轻暖而专注,“足足有两个月,我没有见到你。”

莲心的脸颊倏地红了,低头攥着裙角,口音细细,“因为我进宫了啊,而且王爷也要在宫里准备祭祀的事,自然就见不到。”

两个月,从她回到家中准备进宫待选,一直到初次选核,然后就是等待复选。说起来,真的是已经很久。

允礼轻轻挑起唇角,眼睛里含着笑,只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却是不说话。莲心低着头,他的呼吸温温的,轻拂在发顶,两个人此时挨得很近,他的手还揽在她的腰上,莲心背后靠在假山上,动了一下,小声吐出几个字:“硌得慌……”说完,赧然地咬了咬唇。

允礼蓦地笑出声,将她轻轻一带,离开堆秀山一侧。然后拉起她的手,两个人徐徐走到绛雪轩旁边的回廊里。

“这段日子,在宫中一切可都好?”他扶着她的肩,示意她坐在红漆侧栏上,自己则坐在她的身侧。巨大的廊柱挡住了两人的身影,从下面丝毫看不出端倪。

莲心点点头,“在府里学过的规矩和技艺,在宫里面又重新温习了一遍。只是每日都要上早课,教习师傅念叨得有些烦。”

允礼抚了抚她的乌发,“那有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

莲心攥着裙角的手指顿了一下,须臾,轻轻摇了摇头,“选秀期间,只有教习和训导,其余便是女孩儿之间的相处,平素几乎不常见到外人。”她说罢,又给他讲了一些平素的小事。

允礼低着头听,听得很认真。

都道是深宫险恶。秀春姑姑经常说,能从钟粹宫里走出去的女子,容貌是第一步,才情是第二步,但更重要的却是手段和机心。她初入宫闱,涉世尚浅,不愿卷入是非的心思,仅是想想,却终究难以办到。然而都是胭脂堆里的事儿,如何做,但求对得起自己的心,何必让他担忧呢……

讲完一些事,她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王爷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的?”刚刚他所待的位置,恰好正对着东侧角门,应该是在回路上等她。

允礼伸出手,将落在她发间的花瓣摘下来,手指触着发丝,轻轻痒痒的感觉。

“你忘了,我一直让小安子跟着你?”

简单的一句话,让莲心的心里不禁涌入暖流。她抿着唇,唇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大多进宫待选的秀女都是无依无靠,可她不仅有玉漱这个知心人,平时走到哪儿,总是有一个小影子护着,让她觉得格外安心,就是不知道现在那个小安子是不是还在某个角落里。

这时,就听他又低低地补充了一句:“不过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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